山鬼————鐵小小

山鬼是真的。
从供州来的年轻人一身狼狈的下山，回到了农村里休养。他不肯说什么，只说的确有山鬼，他在破庙里碰见了山鬼，山鬼没有吃了他。村里唯一的大夫看过他的身体，闭口不言，任凭村人怎么问都不开口，年轻人休息了几天之后绕开了那座山，重新上路。山鬼的传说又在村里确信了几分。
后来山里被证实有大老虎，老虎窝里找出了十几具尸骸。

山鬼的真面目是？

书生，也就是高公子，来自益州。
益州的高家是没落的世家，曾祖父辈曾经做过几个官，家里代代都是读书人，可是大概运气尽了，到这代的当家为止，尽是出些穷酸秀才。因此高公子不知给他家人带来了多大的惊喜，他自小才华洋溢，高家把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他身上，巴望着他光宗耀祖。终于在这年，高公子带着书僮小默，满载着家人的期望，上京赶考去了。
这书僮小默，原本高夫人嫌他年纪小，手脚不利落，不肯让他上京服侍公子，是高公子百般坚持，才允他同行的。小默是六岁的时候进高家做事，打杂了一阵子，后来就专心给高公子整理书卷、端端茶水、磨磨墨。高公子和他很是投缘，和他同食同寝，两人亲近的不得了。高老爷说了，如果小默是个丫环，倒可以许配给公子做妾，将来服侍大太太的。自然这话大家听过就算了，小默不是女孩，和公子再亲也没用。
可是他们不知道，在高公子的心里，小默可是比什么未来的妻子重要多了。他宁可不要有妻室，只要小默能够陪在他身边，在他看来，求取功名，也不过是为了能保护小默而已。小默不知道公子的心意，他甚至连自己的心都不知道。
这天他们来到了供州与巫州的交界，上霄山的山脚，听农家说起有上山的旅人行踪不明，小默心下害怕，但这是去京城最快的路，高公子认为并无危险，没必要绕路。没想到上了山之后，天暗得很快，没办法继续赶路，于是他们找到了一间破庙歇息，小默出外检拾柴火。
高公子原本不赞成让小默一个人去，说两个人即使冷了点也没关系，可是小默不愿意让公子受委屈，趁着还没入夜，急急忙忙出去了。小默出去没多久，天色全暗，隆隆的雷声响起，一下子下起了滂沱大雨，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公子被困在庙里，悬念着小默，又气又急。气自己为什么要让他出去，急的是小默是否平安。
他一颗心吊到了嗓子口，急得团团转，天这么黑，风雨这么强，他怕出去的话，又会和小默错过，只能在庙里苦等，等得读书人心高气傲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终于，小默回来了，全身湿透，还沾了点泥巴，他说他刚刚跌下了一个小坑，不过，怀里还是保住了一些干柴，小默兴高采烈的说道。
两人用干柴点起了温暖的小火。高公子想斥责小默，却发现自己只能搂着他，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激动，他怔怔看着脱下湿衣服的小默，觉得身子里有一把火在烧，比小默千辛万苦生起来的火还要旺盛。多年来的情感就全部溃堤在这场风雨，这座破庙里了。等他回过神来，小默已经在他身下辗转着呻吟。
他们十指交缠。他们只感受到此刻，只感受到彼此。
红着脸的小默好美。

风雨交加的夜晚，怎么会有老虎？
老虎怎么会进得了庙？

那不是老虎，而是虎精了罢！

大老虎慢慢从不远处逼近的时候，高公子护在小默身前，小默发出低沈的叫声，他感受到小默在发抖，然后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推开他，小默从地上抓了件外衣丢去，叫着：公子，去山下找人救我！
小默知道公子不会丢下他先逃，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他去山下搬救兵。高公子哪里不懂，他拒绝：要逃，我们两个一起逃。小默说道：你要我们一起死，还是一起活？公子犹疑了。
快点，去山下找人来。我不会死的。
也许是小默那祈求的眼神打动了他，他一时呆愣，小默当他答应了，忽然拉好凌乱的衣襟，站起身来，低声对公子说：快走！他那轻轻一推，好像仙人吹了一口气，高公子立时没命的往外跑，小默也立时动作，大老虎一声怒吼，迟疑了一会，追上小默。跑出庙外时高公子回头看，小默已经引着大老虎跑进庙的深处了，黑漆漆的，只剩下脚步声，他的心怦怦的跳。
高公子一心只想着快点下山，可是雨越下越大，时值深夜，山路泥泞，视线不清，他一路跌跌撞撞的，怎么走也走不到山脚下。他在山间小路折腾了许久，后来终于走出森林，想说要接近村庄了，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个太过陡峭的断崖。天太黑，路太滑。
他摔下山谷时掏心掏肺大叫的是：
小默！
那一声小默，响彻了山谷，远远的，都有回音。大老虎竖起了耳朵，歪着头听着。和这山顶上的破庙里喀滋喀滋的吞食声相应和。

这是高公子的故事。

高公子是不是成了鬼？
如果说过度思念一个人，会留念世间，无法升天。那么，高公子就是所谓的山鬼。山鬼夜夜现身，他没有看到思念之人的骸骨，他什么也不记得，从山谷循着路上山到破庙，在那里守着，等着旅人，和他们一夜一夜的拥抱，藉拥抱来想起那一夜。
一夜一夜的拥抱，到了清晨，便化作轻烟。
而他思念的人，就在这间庙的深处。可是啊，可怜的山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思念的人在何方，没有旅人施予的火光，他进不了庙宇的深处，他不知道自己思念的人就近在咫尺，以那双不再灵动的眼睛，夜夜旁观着他和陌生人肢体交缠。
可怜的山鬼。

高公子最后见到了小默。
他和小默一起离开这座阴气森森的破庙了吗？

那就要看山鬼是不是还继续出现了。
中元节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