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死了。”
张禽面无表情地说。
我心头咯噔一声。“死了?”
“死了。”
“不是说能够支撑数年么?”
“他打开窗户吹了一宿的风,然后感冒了。”
引子
在这个吹一宿风也会致死的危险的时代,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修真者。
我叫张榕。
我所代表的修真方式和修真行为,具有数万年的悠久传统,但是,在今日,已经越来越窘迫。
龙门张氏,同汝南周氏,会稽魏氏,吴兴沈氏,南阳叶氏和琅琊王氏一起,并称为修真界的“下六家”,亦由于修炼方法的奇特诡异而招致“上六家”或称“名门六派”的鄙视和压迫。
比如,琅琊王氏,代代皆出美貌女子,侍伴王侯贵胄,吸取他们身上的王者之气用来修炼。又好比,南阳叶氏,专喜饲养兽族,夺取兽类修行所得的脉轮妖气,以供自己飞升。汝南周家,专营口舌是非,似真似幻,凡俗人世的纷争讼断皆成为他们修炼养料的来源。
而我们龙门张氏,则是一个全部都由柔弱男子组成的修真世家。
所有我家的男子,统统都是,为男人服务的,男妓。
我们的祖师爷张房,乃是龙虎山一支很小很小的旁族后人。他行双修之道四十年后,忽然灵机一动,屏弃男女双修之道而独创出了惊世骇俗的“男男双修大法” (注)。男男欢好之术,古已有之。以后庭承纳男子元精,尔后上行至于丹田天府,再行炼化之后,直抵紫宫,数刻可采一人。具体来说,修真的第一阶“炼精化气”,采满百名勇猛处男即可筑基,有所小成;至于非处男,则看本身资质好坏打一点折扣。第二阶“炼气化神”,则要求更上一层,不是凡俗情好可以采纳,而要采对自己倾心爱慕之男子,灵肉合一,情潮翻涌之时射出的高质量元精,视情意坚贞与否,或百人,或千人不等。最终的第三阶“炼神还虚”时,就要反守为攻,将自身元阳反哺于男子后穴,同时以口齿承纳对方口唾津液,和合缠绕,泄尽自身体内邪精之时,便是淫欲灭断,白日飞升之日。
三个阶段加起来,祖师爷用了八百一十年,终于含笑飞升。
之后,我族又有一位天纵骄子,张契(字易之),前后共花费四百零三年,于盛唐时得窥天道,位列仙班。
再然后,近代有张荣,转世应劫,前后三生共一百九十六年,惊才绝艳,于2003年白日飞升,逍遥仙去,乃是族中之楷模。
千年之内飞升三人,看起来我族十分辉煌腾达,其实只有我们才知道,这一修真捷径,早已摇摇欲坠。
世事总有平衡,天威断难测度。自从近代以来,修炼我族情事之人渐多,而针对我族而设的专门天劫就此产生了——便是世间所谓“因爱而滋生之病”。张楚,我的好兄弟,张楚,便死于此症。患上此症之后,人便变得十分柔弱,简单的一次感冒,亦可要人性命。
我的第一个男人……我的二哥张楚。
死于获得性免疫缺损综合症。
张禽看我垂眸半日,突发怜悯,抱了抱我。“你不会有事的,纵然我们全部难逃天劫,你也不会有事的。”
是,因为我本不是此族中人。
甚至不是人类。
我是一棵榕树。张榕,榕下拾得,榕下成长。我是一颗榕的精魂。
一棵树,又怎么会生人类的病?
“大哥。”我神态恭敬地唤张禽。“大哥早已有了彻地之能吧?……为何不去地府,看一看二哥究竟是已经魂飞魄散?还是重入轮回?”
“有什么意义么?”张禽淡然回答。“就算再入轮回,也必然在下三道挣扎。地狱,饿鬼,畜生,你叫我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哪一个才好?”
我认真想。“……畜生道吧。做只猫,或者狗”
张禽不屑地笑。“千亿万物种,做猫狗很容易么?”
“很难么?”
“就如投生人界的,有几个能够生在殷实慈爱人家,父母双全,受尽宠爱,妻贤子孝,无病无灾,富贵终老?”
“那么普通的状况呢?”
“比如,做一只蚌,在某片海底,一动不动地,单独一个地,过一万年。”
“啊?”
“我明朝时候投生成珊瑚的朋友,至今仍在东海。日日夜夜,努力向前移动,至今终于挪了一寸三分。离开他所想够到的另一片珊瑚,还有数丈之遥。”
“……”
“或者,投生成为蟑螂鼠蚁,死于践踏;投生成为麻雀鹌鹑,死于烧烤;投生成为驴马牛骡,负重一世;投生成为鸡鸭鱼虾,忐忑数年。”
“啊……二哥不适合做任何一种。他那么骄傲。”
“是,他那么骄傲,就算做猫狗,被人嬉赏玩弄,割尾阉根,又何尝不是莫大的苦痛。他那么爱热闹,就算能够投生在深海或是太空,平安宁静,却又如何去忍受千年万年的孤独。”
“……可是若不在畜生道的话……他那么怕疼,肯定受不了地狱道的辛苦;他那么爱吃东西,在饿鬼道又怎么能捱得下去。”
“他只适合做人。”
“他只适合做人。”我和张禽同一时间说出来。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做人的机会。
六道苦楚。
“我宁愿他已经魂飞魄散,彻底湮灭。”张禽说。
我看到他深色墨镜下面的扭曲。
张禽爱张楚。
我深深叹了一声。
爱,多么卑微,而无用的东西。
“大哥,”我柔声说,“既然你不去,那么我去。”
因为俯视,所以同情。
那时我还不懂爱。
注:男女双修乃是通途大道,不仅下六家的会稽魏氏和吴兴沈氏,就连上六的北海于家和丹阳葛氏的一些分支,也采用此道修炼。但是男女双修之道极难——
男女欢爱,男子泄身容易,一夜数次都可。女子泄身,且喷出阴精之事,却十次之中未必能有一二。无论男子元阳还是女子元阴,都藏在精华之中,故而女采男易,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云云;而男采女难,必得精研房中之术,讨好女子身体,百般逗弄,强韧不发,方可成事。然而女子天生体质有缺,若要修炼,第一部必得是斩断赤龙,停止月事,否则攒集再多元阳,也无法为己所用。然赤龙一旦断绝,女子便再无娇憨情欲,亦难以同男子欢好,是以,能够采阳补阴的,多为山狐野鬼,概无人类女子。而采阴补阳之道,一来需要绝高之技巧,二来女子泄身之时下阴痉挛,九成男子难以忍受此中刺激,必在同一时间一泻如注。如此一来,阴阳调和,胎儿成型呱呱落地之日可期,道门元婴却休想炼成了;唯有女子泄时,男子坚韧不泄,才可能使元阴为男子所采,助益修炼。其中辛苦窍门,实在不为外人所知,故而从古至今,真正双修大成的范例极少极少,南宋马钰孙不二以后,几乎再无成功之人。
一, 入冥
摇摇欲坠的灯火指引我的路。
幽冥与人世,由一条河流分隔,这条河流,便是黄泉。我正在黄泉上求渡。
船夫哼着小曲儿,我递上一包云烟。
“好抽,真好抽,好久没这么舒爽的真玩意儿了。”
“是啊,人间假货横行。”
“公子到哪一殿?”修真者在此常来常往,船夫不敢轻易得罪。
“孟殿。”
船夫一愣。“公子是第一次来罢?”
我赧颜一笑。“才修成彻地之能,想来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可去阎罗殿,十二狱,望乡台,怎么去孟殿?”
“家兄嘱我,不可妄去生死轮、回魂关、转世石等处停留,可是在下仍然难以自已地想查证一位友人的下落……只好去孟殿问问。”
“罢了,孟君寂寞很久,你去,想必他也是欢迎的。”
“孟君?不应该是孟婆么?”
“一饮一啄,自酿自饮。凡人眼里孟殿中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绝世红颜,然而公子你若去看,只看得到孟君寂寞威严。”船夫嘻嘻笑着。
我颇为不解。打探二哥下落要紧,也懒得与他详谈。我也点了一支烟,靠卧在船头吞云吐雾起来。
“小心。”船夫压压斗笠。“前面路过熔岩,小心火灾。”
黑石一块一块挡住去路。
透过黑石,则是一弯镜湖,里面冒出腾腾气焰。
这便是孟殿之汤了,饮完便结清前世恩仇,一切重新开始。
“有人在那里,我们等等看吧。”船夫将船停在黑石缝隙,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一个形容颇为惨烈的女子,不,应该说是女鬼,正被从孟殿里押了出来,一脚踢到孟汤旁边。“喝吧,贱人。”粗莽的大汉手里提刀,杀气腾腾。
“不。”女鬼只说了一个字。
大汉狞笑两声,走过去,大手压下女鬼的脖颈。
女鬼剧烈地挣扎,终于被摁下去。
半晌,大汉放手。女鬼抬头,倏忽一大口黄泉汤喷在大汉面上。
“我不喝,不喝,不忘,不忘!”她声嘶力竭地叫着。
大汉骂了一句极脏的话,一刀朝着女鬼拍了下去。
女鬼肩膊上被拍得一片血肉模糊,她却嘿嘿笑了起来。“活着的时候,我怕死。现今死了,我还怕什么?”
“是么?你不怕?”大汉冷冷看着她。
大汉一声招呼,两个小鬼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将女鬼按捺在地,三下两下剥除褴褛的衣裳。一个小鬼拿出一把短刀,在女鬼的身体上四处乱划。另一个小鬼拿着火烛和盐巴,但凡女鬼身体上出现一条血痕,他便捻一撮盐巴下去,再用火烛烧燎几下。
女鬼不知道被什么禁制住了,竟然难以挣扎,只是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叫声。
“那个大汉是什么人?”我问船家。
“孟君麾下第七使者。”
“对女孩子那么残忍……真过分。”
“每日都有这么犟倔的,七使还算宽容。要是换了五使,直接把火油滴入那女子下身,保管立马乖乖喝汤,没得多话。”
“……那男子怎么办?”
“要看什么样的男子了。”船家淫笑两声。
我忽然欣慰起来。
幸好二哥是个最和蔼,最柔顺的人。想来不会在这里受什么罪。
再看池边那女鬼,已经被折磨得求饶,终于喝下了一勺滚烫的黄泉之汤。汤水显然极烫,她抠紧喉咙,浑身痉挛,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凶神恶煞的大汉忽然露出了一丝怜惜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声。女鬼的身体迅速变小变薄,直到成为一片落叶似的毫无分量。大汉一弹指,女鬼在空中一闪便被送去了阎罗殿。
“这女孩好眼熟……”我有点想不起来,“是否是上过新闻的名人?”
“大概吧。”船夫撇撇嘴。“为男朋友贪污了一百多万元,吃了枪子儿。她男朋友逃到了国外,可怜见的连个烧纸钱的人也没有,她在鬼门关外徘徊了六七日,还是向一个富鬼卖了身,才有渡资过得来。”
哦……想起来了。那日我看报纸的时候还赞叹了她照片的清秀,和脑袋的愚蠢。
现今看来,这个喊着不忘、不忘的女子,终于学聪明了少许。
又如何呢,说不准,投生以后,还是一个笨人。
粗莽大汉正回身向殿内走去,忽然停步,转向我们停舟之处。“这位公子是来拜会孟君的吧?请过来吧。”
我有点战战兢兢地付了船资,步上了孟殿所在的小岛。四处黄泉湍急,小小孟殿岛,令人有种四面受迫的寒冷感觉。
“孟君已经推算到您今日会来,请进。”大汉和先前凶恶的模样相差甚远,虽然虬髯遮住面孔,却可以看见清秀深邃的漂亮眼眸。
我跟随他步入了这座小殿。
迎面两个男子走来。虬髯汉叫了“三哥五哥”。我猛然想起船夫所说的,五使直接灌人火油的手段,眼光不禁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阵。
再走入去,水气氤氲。“孟君正在沐浴。你在这里等等罢。”大汉留下一句,便转身而去,把我一个人抛在此地。
一首幽怨的歌谣不知道从哪里传到我的耳朵里。
“不忘啊不忘,痛入了脊梁……忘便忘了罢,苦乐来世尝……不忘如何不忘,人事都成烟飞扬……忘罢都忘了罢,世间已几度秋凉……”
好熟悉的声音。
我仔细分辨。
竟然是前不久过世的那个红歌星么?
伊人童年薄命,一生蹉跎,至死孤身,歌喉低沉宛转,是我很喜欢的一人。
记得她病逝之后,我还购入了她最后一场演唱会的DVD以资纪念收藏。
水汽一层一层散去。
宽广华丽的泉池呈现在我面前。水池中的水色浅淡洁净,与殿外的孟汤、船行的黄泉相差甚远。
“要不要下来一起?”我看见背朝我浸没在池子里的孟君。他长发黑漆漆,湿漉漉地遮住了自己的背。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也迈不出一步。
水汽又聚集,又散去。又聚集,又散去。
“为什么?”我缓缓蹲下来,手掌按在湿的地上。
孟君从水中站起来,哗啦啦地一声。
我抬头,看到他修长的腿,紧实的臀,有力的腰和宽厚的肩。
他赤足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傻孩子。”
熟悉的脸,熟悉的微笑,嘴边的弧线很甜美。
“二哥……”我一面颤抖,一面嗫嚅出这个在心头翻涌的称呼。
张楚张开双臂,环抱住我。
蹭得我全身都湿透。
二, 男妓
“真是傻孩子。”我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正在家中以一面铜镜看正我动向的张禽,也同时说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无论是谁,见着孟,都会把他看作是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张禽无可无不可地解释了一句。
小弟弟张砚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打游戏。
张禽摇摇头,伸手想要关掉铜镜。
却又不舍得。
镜中赤裸男子的面貌,能多看一刻,便多看一刻吧。
张楚已经死了。
但是生活必须要继续。
张禽闭上眼睛,按了手上电话的直播键。
我在一片迷乱中接到了大哥的电话。“快点回来。张砚的成人礼要提前。”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我听到了这句话,一定会立刻回去。
三个成年孩子,一个未成年孩子,就是这一代龙门张家的所有后人。
我无数次疯狂地想要背叛家门,把张砚送到别的地方去。
但是这种疯狂的念头每次只出现在梦里。
我自问——是我生活得不好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魇?为什么不喜欢,甚至憎恨这样的生活?
做什么不是痛,修什么能长久?
就算白日里理智想清楚这一切,明白张砚能够拜入我门下,已经是修炼几世善行积下的福分,但一提到成人礼,我仍然对此深恨痛绝。
“他才十三岁。”
“你当年成人礼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时候,二哥抱住我,一手按在我的气海穴上,让我不能动,也不能叫。
另一手抬起我的腰。
二哥穿刺了我。
再之前,是大哥穿刺了二哥。
现在,轮到我去穿刺我们的小弟弟。
“你明知道我下去,也找不到二哥的下落,是吧?”我以下犯上,拉住张禽的衣领。
张禽闭目冷笑。“你自己要去,我有什么办法?”
“你明知道我舍不得张砚,所以故意要提前他的成人礼,来分散我的注意,是吧?”
“早也是一破,晚也是一破。早点破身,早点开始修炼。”
“修炼,然后遇上天劫,得AIDS死掉,然后散在冥界,谁也找不到,是吧?”
“也不是每个人都过不去天劫。”
我怒而无语。
“那你想怎么样?”张禽忽然睁开眼睛,反问我。
“我不想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我放开他,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轻快而急促地响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开门。
大哥的敲门,大力而沉稳。二哥已经再也不会敲我的门。
“张砚,这么晚还过来?”
“三哥,我打通关了!”张砚有点兴奋地扬了扬手里的游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