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醉垂鞭
皇帝喜欢奢华之事,年仅二十七岁便大办寿宴。偌大的宫殿珠光流影,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酒过三巡,台上台下醉成一片。
耳边丝竹之声不绝,浪腾嵬自觉头痛,抬眼看台上的皇帝早已醉倒妃子怀中,如果此刻那妃子手中的不是酒杯而是匕首,皇帝必定到了阎王面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好一个昏君!
浪腾嵬冷笑了一声,独自走出大殿。他不想再留在这里一刻,虽然宫门已关,但作为皇上的堂弟,官居一品的征夷将军,他要出宫也不是什么难事。
骑着爱驹疾风一路狂奔,疾风似乎也感到主人心情不佳,没等主人吩咐便跑到皇城外最远的一座山中。
浪腾嵬没有细看此山为何山,因为空气中的梅香已让他有几分醉意。
月华东升,薄云碎沙。夜静阑更梅林寒,月白风轻唇齿香,香盈暗拥华服舞,莲华升,秋草败,影婆娑。
如此美人,在林间若隐若现。
浪腾嵬一时兴起,下马上前细看。
半曲秋岁引,那人在林中起舞,举手拔足,一笑一颦,所触之处,花开花败。衣摆翻飞,环佩相击,清脆作响。
那人抬头,对上了浪腾嵬双眸。
一人惊讶,一人惊艳。
那人嫣然一笑,乐极而舞,舞得花月失色,千年须臾间。
当浪腾嵬回神,那人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微薄余香与林间那条系着铃铛的明黄丝带。
以白玉雕成的铃铛与那人的倾城绝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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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晚上,浪腾嵬骑着疾风再次上山。
初寒时节,山中浓雾围绕,但空气中的梅香却夹着酒的味道。
浪腾嵬微笑,看来今天没有白来。
下马走进梅林,果然又见昨晚起舞之人。
那人一身白衣,夜色的长发没有盘起,披散在肩上,他拿着一壶酒,饮得豪爽。
流云秀发,冰肤素指,黛眉凌目,俏鼻红唇,如此的丰神丽色,却是个男子。
男生女相,并非好事。年纪轻轻便有倾城之姿,绝世容颜也让人庆幸他不是女子,否则焉能不为祸水?
"兄台难道不知此山为何山?"白衣少年开口,声音幽幽而来。
"鬼山之名,方圆百里,何人不知?"
"兄台夜闯鬼山,难道不怕鬼?"白衣少年翩然而来,身法之快,连浪腾嵬也看不清。
"公子如此年少,敢在夜里独处鬼山梅林,胆子也不少。"浪腾嵬一边说着,一边无声无息的拉开两人距离,"公子难道是鬼?"
白衣少年笑若兰花:"正是。我是只冤鬼,千年之前,含冤而死。"说着,白衣少年笑意不减,却一本正经了起来:"此片梅林正是藏尸之处,我不得已只可在此徘徊千年。"
"杀你之人必是无心之人。"避开少年有点炽热的视线,浪腾嵬夺过少年手中的酒,喝了一口。
"是个无心无肺的人。"少年眼神有点黯然,可浪腾嵬没有看到。
"公子‘死'的时候很年轻吧。"
"不到十六。"
"很年轻啊。"浪腾嵬低喃着。
白衣少年笑意渐浓,目光落在浪腾嵬腰间的佩剑上:"兵器之中,最难配长剑。剑本是最矜贵的。"
浪腾嵬回头看着白衣少年,笑道:"众色衣衫,最难着白衣。皎皎者易污,不说风尘沾染,单只穿在神气稍差的人身上已失了许多颜色,在猥狡的人身上只能更显污秽了。而公子,穿出了水的味道。"
"兄台的花言巧语骗了多少姑娘?"少年走过浪腾嵬的身边,抽出了他的佩剑,"看在兄台这番赞美的份上,我给你跳一曲舞。"
白衣少年翩然起舞,轻云广袖托起清辉明月,是剑舞!
那剑影像是在诉说:声声写尽湘波绿的愁郁,九天揽月海底游的狂放,搭长矢兮射天狼的豪迈,醉饮高歌卧长安的洒落,西出阳光叹倚楼的惆怅,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然。
衣袖扬起,袖卷青锋,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挥剑凝神中的庄穆,静如壁岩,动若惊风,凌空跃起疑似清泪入雷之鹤。如此高傲,燕云楚月,汉唐风流,世上似有嫡仙。
白衣少年扬袖收剑,回到浪腾嵬的面前。
"是剑舞,也是舞剑。公子的剑术十分高超。"收回佩剑,浪腾嵬略有余惊,刚才数招,巧妙之处,实难道尽。眼前的少年武功深不可测。
"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否则又怎么落得如此下场?"少年拿回酒壶,一跃身,遁入月色之中。
没有开口留住少年,浪腾嵬不信他是鬼,认为他只是大悲大喜的稚龄少年,但若是鬼,若是鬼......
浪腾嵬拿出怀中的白玉铃铛。
忘了还他......
皇帝喜欢风雅之事。五殿珠帘卷,拥群仙,藤壶阆苑。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邻居繁荣小国向皇帝进贡了一些葡萄酒,听说这仅贡皇族品尝的上等葡萄酒,于是皇帝大喜,设宴邀群臣,作为皇帝的堂弟,又为当朝大将军的浪腾嵬,自然也是被邀之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坐在浪腾嵬身边的大学士杨渝轻轻吟道,"如无美人相伴,一切佳是良辰美景虚设。"
美人?浪腾嵬无声的笑了,他想起了在鬼山梅林,翩然起舞的白衣人儿,那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当夜渐深,浪腾嵬拿着面前台上仅喝了三分之一的葡萄酒悄然离席。他是个武人,不同于文人的风雅。但彼赞同杨渝的话,纯酒美人缺一不可。
那白衣少年仍在鬼山梅林,不同的是,梅树间多了张略大的贵妃椅,而浪腾嵬来到的时候,少年正躺在贵妃椅上。
依旧一身白衣却没有整装,凌乱的挂在身上,黑发如丝,半掩绝世容颜,散于肩上,几乎及地,他的神情慵懒妩媚,双眸如秋水幽幽泛光,藏着深不见底的爱憎情仇。
浪腾嵬生于皇族,生平见过的美丽之人又岂止百千?却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初见时清风闭月,再遇时的豪爽利落,还有此刻的慵懒妩媚,细看他的双眸,一种爱恨的纠缠之感汹涌而出。是怎样的家庭出了这个孩子,又是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极端?
极端的快乐和极端的痛苦......
"我带来了好酒,作上次的回礼。"浪腾嵬将酒壶向少年抛去。
少年扬手,接住酒壶后放在椅边:"外面的世界现在必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否则当朝大将军怎么时刻都游手好闲?"
"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他明明没有自我介绍。
少年没有看浪腾嵬,他翻了个身,懒懒的趴在椅上,发丝滑开,露出香肩,他悠闲的开口,语气平静:"上次拿你的剑时看到你的腰间的令牌,是将军的令牌。"
浪腾嵬轻笑,上前不温柔的将少年拉坐起来,然后霸道的占了大半的椅子,再温柔的将少年搂进怀中,拿起地上的酒壶,开了盖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皱眉,无奈的喝了一口:"葡萄酒?喝不醉的酒我不喜欢。"
浪腾嵬大笑:"你很聪明,也不像一般的富家公子。"
"我是鬼。"少年不厌其烦的重申。
"在下浪腾嵬,官位一品,号征夷将军,你呢?"
"凌袖,我叫凌袖。"少年似笑非笑,"等了一千年,为复仇而来的鬼。"
浪腾嵬豪爽的喝了几口酒,大嚷不醉无归。
其实他知道葡萄酒是喝不醉的,但此刻起醉的不是人,是心。
名为凌袖的少年冷笑,他是欺人,而他是迷心。
皇帝喜夜宴,所以不常早朝,所以议政都是午膳过后才在御书房进行。其实皇帝不善政事,辅政大臣却又老迈无用,浪腾嵬却自十六岁带兵以来,累立战功,平定四海,而今时今日掌天下兵权,皇者之势,势不可挡。
但浪腾嵬不会让自己被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所以不管是政变还是兵变,都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在等这个理由。
"大人。"副将青风拿着一封请柬走进浪腾嵬的书房,"刚才宫中的刘公公送来了一封请柬。"
浪腾嵬看完请柬,皱起了眉头。
"又是皇上发的请柬?"青风跟随浪腾嵬多年,自然明白他的心思。
浪腾嵬放下请柬:"皇帝要为皇后举办寿宴,准备延宫河之程乘船出游,入海湾再在船上举行夜宴,好不奢华。"
"皇上的寿宴刚过,又开始寿妃嫔的寿宴?后宫佳丽三千,这样一个个办下去,必定耗尽国库。"
浪腾嵬略有所思的笑道:"皇帝这样做是自取灭亡。"
"大人,要不要进行刺杀计划?"
浪腾嵬摆了摆手:"还不是时候,先让他开心一下,等我暗中与各邻国使者达成协议,再起兵也不迟。"
"大人英明。"
"皇后的寿宴啊,好想看一下。"凌袖坐在一枝纤细的梅枝上,轻轻的晃着脚。
"上个月皇上已经为三位妃子举行过寿宴了。"浪腾嵬坐在梅树下的贵妃椅上喝着凌袖带来的酒。
"皇上是个多情的人。他必定是个好男人,但不是个好丈夫。"凌袖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梅树。
"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浪腾嵬如此说道。
凌袖轻笑,从枝上轻盈的躍到贵妃椅边,夺过浪腾嵬手中的翡翠酒杯:"你不喜欢皇帝。"
"我绝对比他适合当皇帝。"
凌袖直视浪腾嵬双眸,他看见一种野心,一种会毁灭一切的野心。
"那皇宫必定还是有太多的声色犬马,太多的绮丽繁华。"凌袖移开视线,"当皇帝很好吗?"
看着凌袖轻品着酒,那身影美丽,却凄凉。
"不要说我了,说一下你的故事。"给凌袖添了酒,浪腾嵬转移话题。
凌袖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开口唱了起来:"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有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恨?念利名,憔悴长索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浪腾嵬叹了口气:"你若真是鬼,生前必定是个颠覆天下的人。"
"总比给人颠覆好。"凌袖坐到浪腾嵬的身边,闭目回忆,"尘世繁乱,鬼界亦然。千年之前,杀我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为了国家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也无心无肺,竟下得了手......"
"你爱他?"
凌袖笑得嫣然:"你我一生都是一场赌局,不关乎爱恨。胜者为王,败着为寇,如此而已。但到了下次,我绝不留情......绝不留情......"
泪珠滑过如花瓣般的脸颊,轻到没有声音的痛哭。
浪腾嵬将凌袖搂进怀中,的确,他的身体很冷,但却可触碰,现实的躯体。不是鬼,绝对不是鬼,浪腾嵬这样告诉自己。
皇后海上寿宴的安排令浪腾嵬变得很繁忙,这彼长的路程要确保安全不是易事,但若出了差错必令他的威名蒙上污点。
"大人,工作已经全部安排了。有三千精兵沿途保护皇上皇后,绝对不会出问题。"青风将一份公文呈上给浪腾嵬,毕恭毕敬的报告。
目光掠过公文,浪腾嵬点了点头:"嗯,你退下吧。"
"是。"青风领命退下。
浪腾嵬站了起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在明天让百姓好好看这个昏庸的皇帝。突然,有东西从他的袖间跌出,是那白玉铃铛。
他想见他。
凌袖躺在贵妃椅上,早已喝得半醉,雪白的容颜染上淡红,艳丽非常。见到浪腾嵬,也只是一声轻笑。
"怎么喝醉了?"浪腾嵬上前夺走凌袖手中的酒壶,语间有些愠怒。
凌袖只笑不答,伸手解开浪腾嵬腰间的佩剑。浪腾嵬皱着眉头将凌袖扶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醉了的关系,凌袖的唇很红,身体也有点温。
"鬼也会醉?你的唇像抹了口红。"浪腾嵬忍不住伸手去抚上凌袖的唇,却摸出了嫣红,是血。 "你......"
"鬼以人为餐。"凌袖打断了浪腾嵬的话,"我喝血也不出奇吧?你平日在我这儿喝的酒均以人的鲜血提炼。"
"你在说什么?"浪腾嵬冷下了脸。
"自古皇者脚下白骨如山。作为大将军的你征战沙场,杀敌无数,怎么会喝了血酒而怕。"凌袖看着浪腾嵬,双眸却看见另外一个人。
"你醉了。"看着凌袖这含情的双眸,浪腾嵬不禁放柔了声音。
"今天是我的死忌。刚好一千年,明天则是我的生忌。那时还有一天便是我十六岁的生日。"
凌袖哭了,梨花带雨,另一种凄美。
浪腾嵬低下了头,吻上了凌袖的唇。
这个吻极轻,极淡,却很重,很浓。轻的是动作,淡的是触觉,重的是冲击,浓的是记忆。
爱是水,柔情万分,却让人闻香已醉。
只道醉者是谁?
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更阑,香暖鸳鸯被。
身下人儿颤抖的吐出气息,此刻成了致命的诱惑,而他俯下身踏雪,寻梅......
白沙长堤,官家的船和民间杂技画舫一艘挨一艘,自岸边缓缓移开。
皇后的寿筵特别,各样的歌舞、戏剧、杂技纷纷乘舟舫在水上,百姓则从堤边争相观看。
皇室所乘的船极大,刚驶进海湾中央,宴会便正式开始。
烟花在半空爆开,五彩斑斓,火树银花映亮整个夜空。
水上喧嚷,堤岸沸腾,彩带漫舞,而那一江灯火璀璨,两岸人潮涌动,繁华锦绣之夜,万人空巷,喧嚣十里长堤。
浪腾嵬伴皇帝皇后坐在前舱内,如此盛大的宴会也让他心神荡漾,只惜伊人不在。
他也说过想看皇后的寿筵。
又一枚烟花呼啸升空,化作满天流彩刹那,突然有清冽筝声,穿越重重鼓噪喧哗,如飞瀑泻玉珠玑迸发,流水长天之韵,震撼每个人心头。
筝声暂歇,便听到剑吟,悠悠不绝。
水中央,一艘极阔敞的画舫凝然静止,舫顶是一座延展开的舞台。台上剑光重重,在烛灯的光下辉映耀眼,十四名少年男女手执龙泉,清叱一声,剑阵猛然扩大。
阵中,有一人清素雪衣外披上华罗鲜裳,绝傲峙立,凝如山岳巍然。
骤动--
剑舞流光,寒光掩映,袖底青锋。舞袍迤逦出梦的痕迹,衣翩然流逸,惊鸿掠过,雁落了平沙。
雪衣飘然,华魅盛极,雪素静极,压了天上流彩地上水光,烟花已无人关注,黯然失色,无力争与人间倾城绝舞。
逸姿长夜短,清影推昼迟。
可化倾泻如练,风浩荡,欲飞举。
骄悠飞扬,清傲如霜。
岸上水上的人如痴如醉,竟成一片寂静。
皇帝低叹,从不曾见如此劍舞,如今乍现,疑似风落瑶台,仙姿遗失了世间。
但当浪腾嵬看到那人的剑舞時愣住了,虽然剑招并不一样,但同样的倾城之姿,绝不会错!
那人、那人......
忽然,那人凌空跃起,剑吟风鸣,一刺如虹,手中长刃青霜化为光网,瞬间衣炔飘展,自舫顶悠然而起,灵逸似轻飘飞。
那人纵身凌跃高达三丈,如厮惊姿奇景,让两岸顿时欢腾鼎沸,看夜色溢彩,清影如画,竟离了平台,在各航顶飘然起落,穿梭不定,舞衣在空中飞展逸扬,剑清照水。
那空中的人,云满衣裳月满身,轻盈归步,舞过流尘。
当他在皇室的画航前跃过时嫣然一笑,目光拣过,迷倒者无数。
浪腾嵬用手按住怀中的白玉铃铛,是他,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