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四句就已醉态可掬,待要在船上起舞,还好被萧师傅拦住。小云就势一滑,倚着涑溟的肩睡去了。那时候涑溟说什么来着,‘小云,莫翻了船,上次从水里捞出一个阿玖,这次只好捞出个水鬼来喽。'
是啊,自己和师傅们的缘分就是云师傅从水里捞出来的,如今他两人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了自己一个在这里,真是无趣。阿玖终于耐不住,靠在书长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阿玖抬起头来,问,‘哥,为什么大家不能守在一起呢?为什么萧师傅要和云师傅分开?为什么云师傅要走?'
书长看着那双被眼泪浸的晶亮的眼睛,痛得忍不住想凑过去,吻掉了泪痕,是不是就能还回来一个不知愁苦的阿玖?忽然,那双和阿玖极其相似的眼睛出现了,清语慢问,‘有谁知道我求什么?要什么呢?'
书长扶着阿玖的肩,不知不觉问出了声,‘阿玖你要什么呢?'
‘哥,我想要你留下来。'书长看着阿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扬着,脑袋里‘嗡'的一下,对这那人低下头去。最终还是不敢,那一吻落在少年鬓边。阿玖靠在熟悉的怀里,听着兄长心跳如鼓,渐渐的竟安下心来。
十
书长带着留下来的决心,在城内尽可能的寻找机会。这里不比上海,人气虽旺,大多是匆匆过客,除却一些有地方特色的老字号,一般意义上的商贸并不成气候。尽管他知道阿玖一家仍会很乐意接受他回去,他却从来没有这个念头。从小失怙,舅舅抚养他和阿玖两人并不容易,书长一直读书极为用功,在学堂里也是非常出色的学生,总想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力量让一家都过上更好的生活。虽然导师还在试图劝说他去留洋,可是,阿玖对他说,哥,我想要你留下来。那样的话,无论怎样,书长也要留下来。
书长最中意的选择是到离家不远的那家中学去做教员。不仅那里待遇好,工作不算辛苦,而且他还有个秘密的愿望,希望在进入那里工作之后能把阿玖送去做旁听生。虽然阿玖从小身体不好,不适合读书,书长却还是觉得自己拿走了许多本该属于阿玖的机会。如果能够,他要让阿玖看到不同的人生。好在校长仍然记得他,对他的背景也极为赏识,对工作的事,几乎是立刻打下包票,双方约定只等两个月后,书长正式毕业,即可开始工作。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立竿见影的冲散了笼罩在家里的阴暗气息。不要说阿玖喜不自禁,柳嫂连声念佛,连掌柜的都耐不住早早的关了店,置了酒席,让每个人都开了酒戒。阿玖不善饮,只在书长盅里略尝了尝,眨眼就晕了头,上了脸,瓷白的脸上新匀了胭脂,眼睛里含了水竟是晶莹欲滴,书长看得不能错眼,忽然心中一动,赶忙别开脸去,小啜一口,只片刻,酒未饮多少,脸却匝匝密密的红透了。阿玖乖乖就着柳嫂的手,喝了多半碗老鸭火腿鲜笋汤,一时头晕过去,顿觉心中快乐已极,劈手扯了阿宝,定要他去跳加官。阿宝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刚才趁着掌柜的高兴,偷偷很灌了几盅。此时也顾不得了,跟着只是胡闹,鼓了眼睛,走到阿玖面前,一本正经的问,‘少爷,你说我们做哪一出?'
柳嫂看着好笑,正要喝退了阿宝,却见阿玖全无醉态,稳稳当当的吩咐,‘你就先做了《点魁》、《报喜》,我再来做《六国封相》。'柳嫂和书长对视一眼,心下诧异。
阿宝哪里还按捺的住,也全不记得掌柜的还在,只大喊了一嗓子,‘得令!'便东倒西歪的舞将起来。
阿玖认真看了一阵,说道,‘阿宝,师傅看了要骂你啦。定要罚你站跷去。你不顶用,还是我自己来。今天是我家大大的喜事。'言毕,走上前去,就要把阿宝拉下来,还没抓到,脚下却忽然一软,合身向前一栽,扑在阿宝身上,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柳嫂和书长赶忙冲上去,一人一个扶了起来,仔细看了一回,都没破一丝油皮。阿宝摔了一下,酒醒了几分,瞥见掌柜的半黑了脸,不敢再胡闹,踉跄着回自己屋里去了。阿玖老老实实的让书长送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书长伺候完了阿玖自去清洗,想起席间的情景不觉有些酒意上浮,躁动难遏,索性回到浴间用凉水遍拭全身,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好些了。出来却发现舅舅房间竟然还亮着灯,隐约听得和柳嫂正压低了声音说话。书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屏息听了一阵,又发了会儿呆,惊觉过来的时候,房里不知何时已熄了灯,没了动静。书长脚上沾了露水,寒从脚入,在这个时节还是冷的打了个寒颤。
回到屋里,本应熟睡的阿玖却裹了被子坐在床角,斜倚在墙上,强自争着眼睛等着。看到书长就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倒在床上。书长过去躺在他身边,顾着身上冷,不敢立刻就钻进被窝里。阿玖却丝毫不觉的偎了近来,口齿不清的说,‘哥,怎么这么久?'随即两手不自觉地抓住书长胸口的衣服,‘哥,我心里欢喜极了。你知道么,比你拜了相还欢喜。。。'下面的话轻不可闻,不一会儿,鼻息均匀,这回真的睡去了。书长此时倒没了日间的欣喜,心中只是反复揣摩方才听见舅舅说的话,拼了命遏制,内心还是争战起来。‘终不成还是错了?'在找定了差事,决定了前程的时候,书长忽然觉得看不见了未来的光亮。
十一
暑气方退,月色初上,湖畔巨柳张如华盖,一青衫少年盘膝坐在柳下的大青石上,手中一管紫竹箫,箫语呜咽,遍满江皋。一曲终了,少年却没有动,只默默的拿了那箫在手中把玩。一人在不远处侍立良久,这才分开柳枝走到近前,弯腰也在那石头上坐下了。
‘是你。'待要再说些什么,一眼瞥见那人两手空空,便住了嘴,回头望着湖面。那人却如明白他所想的一般,摊开了手,‘反正试了这些回,什么也没钓着,索性这样还清爽些。'
少年没再答话,那人便也不语,只偷偷侧脸看他。月下一张线条都还稚嫩的脸,嘴角,鬓边隐约可见细细的绒毛,五官算不上极精致,唯独覆在长睫下的那双眼睛,让人忍不住屏息注目,追逐。周围只有草窠中的虫鸣,远处繁华地的人语,路过零星游船的桨声,置身此地,不由让人神思恍惚,疑在梦中。少年却在此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忽然想再吹一曲。'刚起了手,侧耳听了听,皱了皱眉,又放了下去,随即长身而起,小声道,‘看来只好改天了。'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旁人听的。那人却在他跳下青石未曾走远的时候柔声说,‘改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少年脚下未停,急急的迎着远处的妇人去了。妇人见了他便一把抓住,粥粥喋喋,天下慈母口中尽都如此,也无须细说。少年偶一回头,只见那人伫立柳下,背了光看不见面色,想起临别一语如同约定,不由一笑,随即抛在脑后,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直到他走的全然看不到了才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上了路,便见着路旁停了一辆小汽车。车上的人见了他,急忙下来,殷勤的开了车门,伺候着他上了车,随后自己绕到前面坐在副驾的位子上。车子缓缓开动起来。
那人半合了眼睛心不在焉的听着前面的人说,‘卢少爷,我们少爷车站没接着您,就打发我往这边试试运气。几位少爷现在都在楼外楼等着呢。少爷吩咐过,您要是乏了,就先送您回去休息,不然的话,还请您过去会一会。'静候了片刻,又沉声道,‘少爷还说,您交待的事前两天已经办妥了。'
那人仿佛这才听到一般,懒洋洋的应道,‘管事的辛苦了,如此我们就先去会了你们少爷吧。'管事的连声道了不敢,便不再去惊动他。车行片刻,人声渐多。他的脑子里只剩了那一刻,少年注视着他,眼中是月光水色,晶亮如滚动的水银。稚子无暇,这才动人。想起西洋人的书里说,月色使人疯狂,今夜可不真是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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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倦客停兰棹,
楼上何人品玉箫?
哀声幽怨满江皋,
声渐悄,
遣我闷无聊。
----(元).曾瑞 《感怀》
十一 下
虞记店里来了一位预想不到的客人,书长申请就职的那家中学的校长。掌柜的连忙引到上座,还要亲自去奉茶。校长根本无心落座,拦住他,面有愧色,匆匆交待完了事就走了。来去一刻钟不到,几句话却像在阿玖家里响了个巨雷。
柳嫂苦了一张脸,连连顿足,‘怎么好好的差事就黄了呢。书长这么老实,哪里去惹什么是非啊?'
掌柜的也想不通透,两人商量一气完全不得法,只好先给书长发了电报,让他想法在上海另谋出路。
阿玖对此一无所知。每日仍是往涑溟往日居住的小院去。原先雇的有人专事洒扫,现在自是不来了,阿玖便自觉担任了这个责任。书长哥眼见得就要回来了,阿玖觉得只要把院子维持原样,说不定哪天两位师傅会一同携了手出现,大家又可亲亲热热的凑在一处。柳嫂偷偷跟在他后面来了两回,每次见他拾掇完毕便自觉吹箫抚琴,到似比师傅在时还勤快些。
柳嫂回来对掌柜的说了,忍不住心疼阿玖做那些粗事。掌柜的喝道,‘你还真要养得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沉默一阵,又说,‘也算个长情的孩子,为师傅进进孝道也是应该的。'柳嫂知道男人尊老理,一贯讲究抱孙不抱子,到现在才算听到一句称得上是夸赞儿子的话,心里又实在怜惜阿玖,从那以后便隔三差五自己跑去帮了阿玖收拾。掌柜的见了也没多话,想着等书长的事落定了,儿子必然还要伤心一场,如此也不忍心逼他立刻就收了心回来做事,只当是再纵容他这一回。柳嫂得了默许更长了胆子,每日一早陪了阿玖过去,收拾停当自回店里帮忙,午间阿玖若不回来,就遣阿宝送饭过去。掌柜的见事情演变至此,有些后悔,但看看往常日生百事的儿子变得沉默乖巧,也就想忍过一时,只等书长的消息再做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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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直过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学校,又忙了几天才得了空,拉书长出门小酌。两人闲闲的往外走,秋生知道书长定了回家教书,一边为他欢喜,一边遗憾他最终放弃了留洋。再看书长自己好像并不十分乐意的样子,不禁心下诧异,只是一问再问,书长都只是闭嘴摇头,并不多说。
秋生自己纳闷,正想着法子,只听见背后有人轻声叫,‘陈同学,请等一下。'两人回头一看,两个女孩站在不远的地方,都穿着一般的衣裳,月白的上衣,蓝色的八分长裙,看着十分面善。其中一个走了过来,落落大方的说,‘看到有你的信,帮你带过来。'书长不知该如何称呼,顿时有些窘迫。女孩体贴的递过一叠书信,说‘里面有一封电报,我想或许有什么急事,所以才。。。'说罢,脸上轻轻泛了红。书长一听,急急的道了谢,接过来再看到是舅舅来的,也顾不上旁人在场,当时便拆开了。电报很是精短,一眼便看全了,只是不敢相信,反反复复的看完了,只觉心里一空,愣在那里。秋生拿过来看了一眼,也皱了眉不说话。几个人干站了几分钟,还是那女孩心细,料想是书长家事,便说,‘陈同学,信送到就不打扰了。'
书长心思全不在此,呐呐的再次道了谢。女孩回了不必客气,随即又鼓起勇气,轻声说,‘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或许可以帮上忙。我叫顾真之。'言毕不敢再看两人一眼,匆匆去了,从背后只看得两只耳朵都红透了。
放在往日,秋生决不会白白放过打趣书长的大好机会。现在知道书长心烦,便陪在旁边不言语。书长检视了那几封信,找出中学来的公文,里面寥寥几句官样文字,空洞无物。还有校长一封私函,对他大加安抚,提到不录用的原因也只说不知何故,懂事局没有通过,嘱他‘万事以学业为重,不可意气用事。'如此云云,对事情全无帮助。
秋生待书长看完了信才说,‘你要不要回家一趟?或许还有些转机。'书长摇头,‘校长来信的意思便是解释清楚,学校的差事是必然没有指望的了。'
秋生想了想又说,‘要不到别处再试试运气。学校固然不止那一家,杭州那么繁华,总还有些商行。'
书长却不再讲话了,不是不得已,舅舅也不会让自己想法在上海找工作。现在开始找工作固然没有头绪,可是阿玖,阿玖又该怎么办呢?
秋生苦思冥想,忽然眼睛一亮,‘书长,如今你要在上海找个工作却是不难,眼前就有贵人相助。'随即也不理会书长不信的眼光,接着说,‘你可知道这个顾真之是谁?'
书长毫无兴致,‘素昧平生,怎么好去求别人这种事。'
秋生叫道,‘人家女孩子意思都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这句话却触动了书长的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他明白的时候,身边不是我啊。'千事万事搅做一处,愁上更添新愁。
十二
阿玖回家的时候,发现柳嫂和爹竟然都不在,只阿宝独个儿在门面里,躲在一角儿,眼圈儿还有点红。
‘怎么啦?'阿玖吃了一惊。
阿宝见了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扭头不理他,不知道在赌什么气。
阿玖看他的样子,知道家里没什么事,就逗他,‘今儿又闯什么稀奇的的祸了?'阿宝刚来的时候,店里还会自己做一些纸扇,掌柜的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可是坚信棍底出孝子,棒打出高徒。阿宝打虽挨得不多,骂倒真的不少,其中有一句很是常用,‘能犯的错都犯全了,连稀奇古怪的都来了。'阿玖自己更是个闯祸精,却从来不觉得,反倒常常拿了这个来取笑阿宝。
阿宝恨恨的说,‘还不都是为了你!'本来是掌柜的让自己拿东西给他的,结果等自己送过去的时候,他自己和柳嫂说话没听到,反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说什么偷听,分明什么也没听到啊。想起柳嫂吩咐不许告诉阿玖,阿宝诡秘的探到阿玖耳边,‘你爹妈合计着要卖了你呢,只不让告诉你一个!'
阿玖看他不哭了,把手在耳边一挥,‘切'了一声就往里走。
阿宝在后面煞有其事一般,‘骗你小狗,就是上回来讨你做差事的那家儿。'
‘你本来就是小狗啦。谁要信你?'阿玖脚也不停的说,憋得阿宝再也没话,他本来就是属狗的。不过他却没看见阿玖没向灶间去打水洗脸,反而放轻了脚步摸到库房去了。
‘听壁角,坏耳朵。'正心里念着,不防库门大开。柳嫂先往外走,两手轮换着虚弹着肩膀上的灰。猛地看见阿玖,脱口而出,‘哎呦,小祖宗怎么今天这早晚就回来了。'然后就下死眼盯着阿玖,神情颇有些紧张的样子。这一下,阿玖到心里狐疑起来,有什么事瞒着呢。
可是在那之后,柳嫂如常的照顾他梳洗了,又忙着摆了晚饭,再没什么不妥之处。阿玖找不到话头去问她,闷闷的划了两口饭,便推开不吃,不一会儿,到底寻了个借口溜出门去。
不自觉地走到那片柳荫处,大青石上却早坐了个人。那人回头温煦一笑,‘你来了,我等你几天了。'看阿玖不明白,便做了个吹箫的姿势。
阿玖隐约想起有这么件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走的匆忙竟是什么也没有带。那人却不待他说什么,也不追问,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石板。阿玖想了想,走过去坐在一边,心中对这人暗暗有些感激,虽然上次自己没有认同那个约定,却累人在此苦等数日,如此失信于人,若是师傅知道,必不轻饶。想起师傅,心情陡然间更是恶劣了。
‘阿玖,什么事不开心啦?'身边的人轻轻问,眼神专注而温和。他的声音有些北地的口音,让阿玖想起了小云,忽然就很想哭。
那人看见他不知何故忽然变了脸色,随后侧了脸,仰了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这个样子倔强的让人心疼,‘阿玖,到底怎样了?'
‘阿玖,病好了就不痛了。快些把药喝了,看,哥给你拿了两块糖。'‘阿玖,莫哭,师傅没有在骂你呀。'‘阿玖,咱们不理他了,晚上你到院子里给师傅勒‘七星额子'好不好?'。哥哥,萧师傅,云师傅都这样讲话,可是如今怎么都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