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必如此担忧啊,皇上,我已经不会再傻到做出无谓的拒绝。
我跪在床褥上,双手平放,恭敬地向他叩头行礼。
"微臣承蒙皇上圣恩,以愚钝之资受皇后尊位,今后定以时时惶恐之心提醒自身言行,望不负圣泽所期,在此叩谢皇恩浩荡。"
礼行毕,我默默下了床,将外衣一件件穿好。刚才便一直注视着我头顶的视线正穿透我的背脊,灼热得仿佛发烫一样。
将衣物穿戴整齐后,我转身面对他,一字一句地说:"......皇上,一个真正为自己所爱之人着想的人,不会把他置于‘皇后'这样悲哀的地位上,在那里,感情只有牺牲,没有获得。"
他的语气比我更加坚定,并且带着一股强势的意味,"无论怎样,你不可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他用了"我"字。
我轻轻地笑了,"不,我并不怀疑,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爱我,只是,在爱情之外,你有着更加重要的东西,为了它,当必要的时候,你会放弃其它东西。"
所以,就算原本或许有什么期望,就算有什么曾经呼之欲出......也让它们就在这里停止吧。
我会做皇后,也会把它们控制得很好。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好了,朕还是不会对你放手。"他的眼神里透出决绝,那是属于一个王者的光芒。
早该知道,他的爱不会是卑微和乞求,就算我永远不爱他,他也会禁锢我一辈子吧。
"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望。"
走出后殿,本该墨黑的天空却透出光亮般的灰银,大地也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莹衣。
洁白的菱片落在我的肩头,迅速隐没无形,我伸出手,接下另一片雪花。
"好凉......"
这,就是初雪的温度吗?
四十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曾经幻想过自己二十年后的生活,那时的我认为,我一定会离开这个家,到一个南方的大城,也许杭州,也许苏州,做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营收不必太高,足以维持全家生计便好,娶一个温柔娴淑的江南女子,有两个或三个儿女,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可称得幸福。
那时当然绝没有想到,五年后,这种幻想便已永不可能实现,并且,过上的是一种与之完全不同的生活。
如果当时的我知晓了今后会为皇后之位而不得不与人勾心斗角的话,恐怕会惊愕得不知所措吧?
自从明绪也位至华容后,大多数的人目光都集中到了他那一边,而原本于我的在意则反而减淡了,或许也是因为这段时期里皇上对我的宠幸降至了最低,也颇有些人猜测是我在十一月中那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惹怒圣颜,于是那些"刚极易折""爬高跌重"的话便被讲得热烈,我自然一一照收,唯有皇贵妃的态度与别不同,她不止没有对我放松戒心,反而愈加谨慎,大约这便是她能够一直稳居后宫首位的原因吧,不会轻易相信表面现象而坚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这对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更令我惊讶的人是明绪,他在成为华容后,没有再表现出任何竞争之心,对其他人或明或暗的打压也都默默包容,不采取一点行动,只偶尔奉诏到慈宁宫那边陪皇太后闲聊或玩赏,其余时间尽是守宫不出,好像他所有的目的真的只有"离开启祥宫"那么简单。
我想我是真的没有明白过明绪,或者是我当日的话使得他变成了这样?
不过对我来说关心明绪早已失却了立场和想法,况且,我也没有余力去为别人挂心了,现下最重要的莫过于,皇上所交给我的--"任务"。
他说的是......明年年中吧?那么给我的只有短短半年时间,想要成为一个令人信服的皇后人选,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脑中甚至产生了荒谬的念头,他对我说的那一切,真的会发生吗?也许这也只是为了某个他所要达到的目的所必须的环节?
可是,就算是那样,我也只好相信着他。
幸好之前所进行的事情里,除了对待喜妃时,我都没有留下足以指出幕后之人的把柄,现在想要翻身做一个仁厚亲切的表面功夫,应该还不算太难。不过,真正最需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使皇贵妃也低头。
她是后宫里最高品阶的人,整个宫的宫人皆以她马首是瞻,若是她也认同了我的能力地位,那么便可事半功倍,也好堵住那些会有异言的嘴。只是,皇贵妃乃是九门提督舒辂的女儿,身家背景非一般可比,其父在朝中也影响甚广,我绝不能用任何有伤于她的方法逼迫,只能让她最终心悦诚服才可,不过若是真个成功,她能接受立后之事,那她的父亲便不会反对,届时皇上在朝中所受的阻碍也会减去很多。
因此,我非要成功不可。
首先最基本的,便是每天用我最好的态度对待宫人,无论妃嫔还是宫女、使唤婆子,以此为我赢得宽厚之名,而如果遇到有人犯了错误,则执法尽严,施法酌情,每个在我眼下出了错的人我都会指出,这样便不会让人认为我太过仁慈没有魄力,但处罚他们时则依情况适当减免,这样又可以不被斥为严苛冷情。
最能够潜移默化影响主子观感的,便是时刻跟随她们的下人,在这一点上,我很卑鄙地利用了明绪。借几名非我宫里的宫女太监之口,在下人圈内散播出诸如明绪孤高清慢,我则平易近人这样对我有利的评价,因为我与他同样身份,最便于被人摆在一起对比,而他的毫无动作也恰好帮助了我。人便有这样一种特性,当某一种说法在他的耳边反复出现,不知不觉间大部分人也就会相信这种说法,并毫无理由地深植在自己心中。
这些安排的效果难以在短时间内看到,但真正的影响却决非那些一时之计可比,到了年关将近之时,已经有一些宫女在发生事端后会直接报到我这里来,而不是像从前一样呈报皇贵妃。我知道,只要继续这样下去,当连她的身边也开始出现偏向我的言论时,总有一日她会按捺不住地采取举动,而我在等的就是要看看她会使出什么手段。
皇上的配合来得恰到好处,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冷淡",我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侍寝单录上,这样既不会有人说我专宠惑主,也不会令人认为我已失势。只是,当真正单独面对着他时,我们之间的气氛又会回到如最初时那般的僵局中,他可以对我强硬,也可以对我温柔,但我所能给他的只有默默接受,毫无回应。这样的我和他,将会成为这个国家里最受人瞩目的夫妻?即使想想也觉得未免有些可笑。
可是,真正置身于这样的位置上,又有谁能笑得出来。
一年中对人们最重要的节庆终于到了,去年的这时,我还是启祥宫里一个平凡的御侍,没有像在家中那样的举家团圆守岁,没有祭祖和亲友间的拜年,只有御膳房送来的几样年菜和饺子,黑漆的夜里听着远处鞭炮作响,过年的意味离自己却是那么遥远。
而今年的情况则当然不同了,我初次见识到了皇家过年的盛大,从除夕之前的各宫清扫,裁剪新衣,年三十晚上席开二十桌年夜宴,大年初一时由皇上率领全宫后妃拜天祭祖,彼此之间也有串宫送礼的俗例,直把人要忙得难有休息之时。
大年初四的时候,我一早去三位妃子的宫里拜过了年,昨日已到过皇贵妃那里,今天便该着她们了,虽然论级别她们与我相平,但这时略弯腰低头些未必不是好事。回到自己宫中,尚来不及用杯热茶,便有人找了过来。
来的人是皇上手下的大宫女喜雅,也就是在初次见面时便对我怀有敌意的那名形貌出众的宫女,可惜她直到现在也是夙愿难偿,只能用些眼神表达她的不平,表面上还须对我客客气气,不敢有半分得罪。
"皇上那里有事么?"既是她来,一定与养心殿那边有关。
"皇上宣华容至养心殿,请华容随奴婢前往吧。"
她的态度毫无问题,但今日居然偏偏轮到她领旨前来,真是让人相看两不悦。
到了养心殿后,喜雅将我引至东暖阁门前,停步垂首道:"万岁爷上朝未归,请华容在此稍候片刻。"
"皇上召我来却不在?"这倒有些新奇。
"这个奴婢可作不得主,华容请进吧,奴婢还另外有事,先行告退了,另外会有奴才伺候华容茶水。"说罢,她便转身沿南角门走了出去。
这丫头,算是变相给我脸面看么?我心下冷笑,抬脚刚要跨进门槛,身后有人唤道:"叶华容?"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善,他一见真个是我,立刻沿着廊道快步走了过来。
"奴才给华容请安,华容吉祥,新年吉祥。"
"你的词儿倒真应景,可惜本君手上没带着红包。"我笑着命他起来,问道,"皇上不是还在朝上么?你怎么在这儿。"
"回华容,今早儿殿上轮的不是奴才当值。"他抬眼看了看我,"不知......华容到养心殿来是所为何事......"
"本君自然是被你们殿的奴才唤来的,说是皇上传,可又让本君在这儿候着。"
"皇上的旨意?皇上早晨上朝前是有吩咐过,说要华容一起用午膳,可也不至于这么早......不知是哪个奴才办的事?"
午膳?现在巳时方过,离午时用膳还有快一个时辰,除非皇上存心吩咐,否则哪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就是大宫女喜雅。"莫非,是她私自做的决定?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刚才离开的那名宫女就是喜雅么?那大概是皇上另有什么示下吧,华容就请多耐心等待一会儿,奴才去给华容准备些茶点。"
"不必了张善,"我立刻唤住了他,"喜雅说马上有奴才过来做这些,你不如留下陪本君说些闲话打发时间,免得让本君在这里等得生闷。"
"华容既如此吩咐,奴才哪敢不从。"
于是我和他进了房内,果真马上有小太监端了茶具过来,张善又吩咐着他准备了些我爱用的糕点,我和他已算极熟的,说起话来也就无需多么生分,因此少了许多与下人聊天时常有的拘束,倒也确实消磨时间。
间中有另一名姓何的大太监进来,说是来取昨日皇上批好的折子送到各部去,我自然没有拦阻,谁知眼看着他绕到御书案后,正捧起叠放的奏折,突然大叫了一声:"啊呀!"
"怎么了?"我同张善立刻起身走了过去,一看向他紧盯着的案上,平铺着的一幅山水图在画纸正中裂作两半,彻底不复完好。
"奴才不曾碰到画卷分毫!"那何公公首先尖声辨解。
"知道你没有,本君和张公公都看得仔细了。"只是,到底是谁弄的?这画总不可能自己平空裂开了缝。
我正在思考前因后果,门外脚步声已渐至,当先进来的正是喜雅。
这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我立刻反应到。
在还没有弄清事情原委和她的意图前,不如先留住后路,再看她唱的是哪出戏。
"张公公!你既来了,立刻去看看皇上下朝了没,若是还没就在那里候着,等皇上下了朝立刻请他过来。"我高声吩咐道。
"啊?......是,奴才这就去。"在我的眼神示意下,张善心领神会,立刻离开了东暖阁。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奴婢方才听到有人大叫。"喜雅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我向她比比桌案,"请过来一看便知。"
她一看到那幅画,也发出了如刚才何公公一般的大叫,"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她捧起一端画轴,仔细看着裂痕处,一边喃喃道:"这可是孔妃娘娘前日才特地送给万岁爷的古画,万岁爷很是喜欢,昨晚看了很久也没有收起来,谁想到今天居然就......这可怎么向万岁爷交待......"
喜雅转向何公公厉问:"是你撕破的?"
"不是!当然不是咱家!"
我立刻拦住何公公的话头说:"从本君进到书房后就一直没有人碰过书案上的物品,恐怕是在那之前这画便已经被人弄坏了。"
我的话显然顺了她的心意,她马上转移了目标,"华容这话确信不会有差么?"
"本君既然说了,自然便敢担当。"
"那么奴婢斗胆一问,叶华容的举动在此期间可有人证明?"
我脸现愠怒,"大胆奴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本君弄破画纸又不肯承认么?"
喜雅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只是华容不认为此事还是查清楚得好么?"
"......有当时在伺候的小太监为证,他人应该就在外面,你可以唤进来询问。"
"华容既如此说,奴婢哪能不信,不过......不知那小太监是否一直留在房间里?"
"喜雅,你这根本是在针对本君吧?那太监明明是奉了你的命令而来,他既要准备茶点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可是在本君之前必定还有别的奴才进过东暖阁,为什么你只盘问本君不去调查他人?别忘了你只是名小宫女,还没有质疑本君的资格,更没有盘查此事的资格。"
"奴婢惶恐!奴婢的问题或许会令华容不快,但奴婢身为养心殿大宫女,有责任在万岁爷回来后将此事的情况完整禀告,况且......"她突然站起身来,走上前执起卷轴,"这画的裂口如此齐整,又破得彻底,如果只是奴才不小心扯破应该不致这样,或许是有人故意施为也说不定......"
我冷笑一声,她想在皇上回来之前,先认定了我的罪名么?"故意?如果真是本君做的,本君还要无凭无据地留在这里惹人怀疑,岂不十分可笑?再者,本君同这画无冤无仇,做什么要撕它?"
喜雅的态度越发恭敬嚣张,"这个奴婢就不晓得了,不过后宫自古争斗不息,奴婢虽没有参与过,但也知道其复杂......"
她没有参与?这倒真是新奇了,我刚要回话,外面不远处已传来了高呼声。
"皇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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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一听到皇上已经回来,我和喜雅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执,先分别向皇上行过礼。
"朕听说发生了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了一周书房,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才问向我们。
喜雅立即抢先道:"回万岁爷,是孔妃娘娘上呈的那幅米芾的《春山瑞松图》。方才奴婢听到声响一进来,便发现放在桌上的画已被撕破成了两段,经查之下,留在房中的人中除叶华容外均已没有嫌疑,华容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单独待在房内,至于宫里其他人还不及询问,请皇上定夺。"
我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也是要拜她所赐才能得到的吧,现在我已完全肯定,这从头到尾根本是喜雅一手布置,故意要我跳进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圈套里。
"让首领太监把今日自朕走后直到发现事情为止所有进出过东暖阁的人全都找出来,放在一起查问,让他们互相对质,不招出来就一律用刑。"待下完令,皇上方迟疑地看向我,"怎么你也扯了进来?"
"皇上这里的大宫女坚持认定微臣与此事有关。"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并非对我有所怀疑,只是这件事很可能最后查得毫无结果,那么我也就一直无法撇清,宫里本就是人多嘴杂的地方,到时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我的声名也一定会被影响。
喜雅听到我的话立刻辩解:"华容这样说,奴婢怎么担当得起,只是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华容确实曾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奴婢也只是按规办事,绝无针对华容之心。"
我看着她那垂身谦卑的姿态,简直能够想象出此时她心中得意大笑的样子,只可惜,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都能够随心所欲的,少不得要为她的张狂泼上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