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苒倏的僵住,脑中一片空白,什麽也不能思考。
未时,未时......
"陛下,怎麽了?有什麽......不对的吗?"见云苒的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无比,宋雁君担心的问。
"不,没什麽。"云苒清冷的声音微微颤抖著,"程路他回来了没有?"
"已经回来了。"
"他带去的那五百人,回来了多少?"云苒问。
通天堑一役,云苒命程路从禁卫军中挑选了五百精兵,让他们连夜动身绕到通天堑的另一边,从那陡峭的悬崖绝壁下攀岩而上,给予敌人最致命的攻击。这次行动十分的危险,只因那悬崖绝壁下的是一个名为"不归林"的原始茂密森林,里面毒虫猛兽多不胜数,许多人进去了都只能有去无回,再加上攀岩时的危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回陛下,只......回来了二百零一人。"
五百人去,只有二百人回,损失是非常惨重的,自己甚至可以想像得出当时的惨烈情景。沈默了一会儿,云苒向宋雁君吩咐道:"命人找回他们的尸身,送回去给他们家人,并厚以抚恤。"
"臣,遵旨!"宋雁君俯首领命,"陛下,我们是不是先回孟县?您的伤......"
"雁君,你上前来,朕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云苒微笑著打断了他的话。
宋雁君依言上前。
"朕要告诉你的是,朕......"
"什麽?陛下──"惊呼声嘎然而止。
守在帐外的士兵们纷纷一脸茫然的盯著大帐,不知道里面究竟出了什麽事,使得素性沈稳,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仍能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显得如此惊慌。莫不是,皇帝出了什麽事?
士兵们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他们就看到宋雁君扶著云苒走了出来,步上了龙辇。
皇驾在孟县停留了一晚,第二日便启程回了蔫京。通天堑一役,湮军从燕荡山的匪寇处找回了之前丢失的粮草,连同此次的一并由武卫将军程路继续押运上路,送到军前。
辰时,天还未大亮,湮国皇宫九门之一的金华门外就站满了一班等候迎接圣驾的大臣们。
云墨舞自前几日接到孟县的急报後,心中就一直很不安。在那封急报中,对那人的情况只是以一句简单的"皇上洪福齐天,有神灵庇佑,化险为夷"带过,个中详情却不曾提到。
通天堑一役的惨烈情形,自己已略知一二。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真的能够平安无事吗?他,有没有伤到?他,伤得重还是不重?他......
有太多的担忧郁积於心,与那绵绵不绝的愁绪、理不清的爱恨纠结在一起,压在心上,简直就要窒息了。忧虑、苦痛、无奈、疲惫......各种情绪一点一点的侵蚀著云墨舞的心。
人群突然间骚动了起来,等候已久的皇驾队伍终於出现在了金水桥上。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回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华门前,百官跪迎。
良久,皇辇内才传来一声:"平身。"
随驾宫人的一声"起驾",皇辇在禁宫侍卫的护送下,从众大臣之间经过,入了金华门。
由始至终,皇帝都不曾露面。
云墨舞与丞相陆廷离、太尉孙迟一同等候在天颐宫外。
皇帝回宫後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召见诸大臣,而是急召了太医院的御医。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太医院的八位首席仍在皇帝的寝宫内。
"王爷,您说陛下他......"
陆丞相刚要说话,天颐宫的大门就在此时打开了。云苒身边的小奴走了出来。"陛下有旨,宣丞相陆廷离、太尉孙迟进殿见驾!"
"臣遵旨。"陆廷离与孙迟二人领旨进殿。
没有自己?只宣召了他们二人?
云墨舞不解。刚想上前问话,却被小奴抢先拦住:"王爷请留步。陛下还未宣召王爷,请您在此稍候。"
这是什麽意思?为什麽只有自己没有被宣召?
云墨舞忧伤的望著天颐宫的大门,低头思索著。
──你,究竟又想做什麽?
不久,御医们陆续出来了。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忧心仲仲的,看来情况很不好!
"黄太医,陛下的情况到底如何?"云墨舞急忙上前拦住太医院的主事焦急的询问。
黄太医先是摇了摇头,再又长长的叹气,最後才为难的说:"王爷,陛下有令,恕臣不能相告。"
云墨舞立时僵在原地。
半晌,他忽然转身,大步的走近天颐宫。
"王爷,请留步。"侍卫阻拦道。
"滚开!"云墨舞怒斥了一声,挥开守在宫门口的侍卫闯了进去。
此时,云苒的寝宫内倒是极其的安静。
孙、陆二人进殿时,御医们正在为云苒看诊。期间,云苒一直未曾开过口。二人请过安後,就在地上跪著,一直不敢起身。
云墨舞的忽然闯入,打破了这一室的沈默,让寝宫内的众人大感讶异。
"王爷,您怎麽进来了?"小奴急忙上前。
云墨舞冷冷的不加理会,只四下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龙床上的云苒。他身上随意的披了一件袍子,斜躺著倚在床边,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他,似乎瘦了许多......
"你们都退下去,本王有话要和陛下说。"云墨舞命令道,盯著云苒的视线不曾移开半分。
"这......"小奴有些为难。
"小奴,你退下吧。"这时,云苒突然说话了。"你们二人也先下去。"声音很轻,是对孙迟、陆廷离二人说的。
众人依言退下,偌大的寝宫内,只留下云墨舞和云苒二人,相对无语。
"不是有话要和朕说的吗,为什麽现在不说了?"
"你,到底怎麽样了?"云墨舞艰涩的开口,"伤在了哪里?"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云苒依旧闭著眼,嘻笑著刻意问道:"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再管世事,更不会再管我的事了吗?怎麽,不再看破红尘了?"
"你!"云墨舞有些动怒了,"你不觉得自己这次的行动太冒险了吗?你知道为了你一个人的安危,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吗?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是你忠心耿耿、不惧生死追随的臣子啊!"
"我道你是回心转意,原来只不过又是天云王爷的一时善心大发。"云苒自嘲了一句,後又坚定的道:"他们的牺牲,我自然不会忘记。这段时间有劳三哥了。三哥既然已经决定要避世归隐,朕也不便再阻拦了。明日,你便可离京。"
"你......"云墨舞愤怒的瞪著床上的人。那麽冷漠,那麽无情的话语,这人却可以如此平静的说出来,甚至连眼都不曾睁开,看也不看一眼。
──为什麽?为什麽他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云墨舞忽的上前揪住了云苒。
"啪!"
响亮的耳光打在了云苒的脸上,同时也疼在了云墨舞的心里。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做?"云墨舞扑在了云苒身上,使劲摇晃著他,"你这算什麽?这到底算什麽!"连关心的权利都不给,"你说啊,你到底想我怎麽做啊!"
什麽看破红尘,什麽避世归隐,在得知他去见焰王,得知他落入险境时,就已经放弃了。放弃了啊!为什麽,为什麽却连关心的权利都不给了?
错了吗?难道错了吗?
伤到痛了,痛到心都碎了,空了,不在了,难道连逃避,自己都不可以了吗?
为什麽到了现在,还要这样的折磨自己?难道爱一个人,是错吗?
亦或是说,爱上他,才是自己最大的错?
所以不管有多伤,多痛,多苦,多难,多彷徨,多无助,都不能怨,不能恨,不能责怪吗?
"你说啊?你说啊......"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苦痛、怨忿,云墨舞的嘶吼渐渐成了无声的低泣,抱住云苒的双手抓得紧紧的,几乎要掐进肉里去了。"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对我?我对你做过了什麽,你要让我这样的痛苦难过?"
这是除了在华清池畔的那晚以外,自己第一次被云墨舞如此紧张、如此用力的抱住,云苒长久以来一直冷如坚冰的心,还是忍不住窒了一下!
没有挣扎,云苒张开了一直闭著的双眼,微微抬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
震惊,不信,云墨舞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怎麽可能?
──怎麽可以!
"眼睛,看不见了。"怀里的人又重复了一句。
云墨舞颤抖著慢慢推开了云苒,直望进他的眼里。
云苒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麽的空洞,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彩。不管是残忍,无情,还是讥讽,不屑,嘲笑,都不存在了。
他说的,都是真的......
"怎麽会这样......"云墨舞含著泪,颤抖的手抚上了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为什麽会这样?"
他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怎麽可以失去眼睛,怎麽可以什麽都看不见?!
要怎麽办?
他呢?会变得如何?
什麽都看不见的日子,他能接受吗?
自己呢?自己又要做些什麽?
该怎麽样做才能弥补?
要怎麽做,才能挽回?
"我......该做什麽?"告诉我,我还能做什麽?
虽然已经看不到,但还是可以想象得出此刻云墨舞脸上的表情,那应该是无比怜惜与心疼。不想他再继续看著自己那双已经什麽也看不见了的眼睛,云苒别过头去躲开云墨舞的视线。
从肩头落下的几缕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去扶摇殿接见群臣,传我的旨意,从今天起由你主政,直到......直到我的眼睛复明。"
第十五章
初夏,天气已渐闷热起来。御书房内,云墨舞正忙於批阅一天的奏章。
"王爷,这是通州送来的奏报。"
疾书的朱笔一停,云墨舞抬首吩咐道:"拿过来吧。"
湮国的大军正打到箫国的通州,眼看著延京就在眼前了,现在,一切都以军情第一。翻开奏报,里面例行公事的大致汇报了下一步湮军作战方略以及统兵主将,另外就是再次请求朝廷调拨一些急需物资送到军前。
云墨舞没有迟疑的提笔批了一个"准"字,然後交给一旁一同处理政务的丞相陆廷离。"这军前的事必须即刻就办,一刻也拖延不得,就有劳丞相大人了。"
"哪里!王爷,臣这就去办。"说完便匆匆退下了。
"王爷,黄太医在殿外等候进见。"
"传他进来。"云墨舞抬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没想到就已到正午了。自那天以後,自己便下令命黄太医在每日的这个时辰来向自己汇报那人的情况。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了两个月。
"臣参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起来回话吧。黄太医,陛下今日的情况如何?"
"回王爷的话,经过这几月的调理,陛下身上的伤都已痊愈了,也不会留下什麽遗症。只是,陛下的眼睛......还尚需一些时日。"
"黄太医,你告诉本王,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
"这......"黄太医脸色暗了下来,心中琢磨了一会才道:"陛下之所以会看不见,乃是因头部剧烈碰撞导致脑中淤血所致。臣等正在以针炙之术为陛下散开淤血,然後再配上几副对症的药物,想信只要加以时日,陛下的眼睛一定可以康复。"
云墨舞听了,不说话。
又是"只要再假以时日......",这句话,这两个月来自己每日都要听上一遍。云墨舞无奈的摆了摆手,"下去吧,好生照应陛下。"
"是。"黄太医走了。
没多久,宫人进来请膳。云墨舞精神有些疲倦,没什麽胃口,便将他们遣了下去,自己一个人去了御花园散步。
──实在太累了!
这段时间,自己几乎是夜夜批阅奏折到四更。休息不了二个时辰,又要去上早朝。一想到从前那麽长、那麽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人独自一人处理著这些复杂繁难的国事,独自支撑著湮国走到了今天,云墨舞心中就一阵疼。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天颐宫,云墨舞在宫外徘徊了一阵才走了进去,正好迎面遇上从内寝宫中出来的太监小奴。
见了云墨舞,小奴像见了救星似的一脸惊喜,急走了几步上前道:"王爷来了,奴才正想要去见您呢!"
"怎麽了?"云墨舞急忙看向内殿,问:"难道是陛下他......"
"啊,王爷不必担心,陛下并没什麽事。"见云墨舞这样,小奴怕他误会了什麽,於是急忙解释。"不过是奴才心中有些忧虑,想著是不是该向王爷您禀报。"
"哦。"舒了一口气,云墨舞又问,"你有何事要禀报?"
"王爷,近两年来陛下的胃口一直就不大好,这您是知道的。可这些日子,陛下吃的比以前更少了。有时,只动了一口就让奴才们撤下去。这不,您看看那边。"小奴指了指宫女们陆续撤出来的盘子,"唉,几乎就没动过。奴才侍候了陛下这麽久,实在心疼啊!这样下去,不光会影响陛下的病情不说,更重要的怕是会伤了龙体。王爷,您看这如何是好?"
小奴的话让云墨舞眉头紧簇。
走进内寝殿,就看到云苒坐在床上。他仍是闭目躺著,不言不动,整个人比二个月前确实又消瘦了不少。
"陛下一直都是这样?"云墨舞问。云苒的脸色十分单薄苍白,像个重病之人似的,感觉不到生气。
"是的,王爷。陛下都已经两个月未出过宫门了。"说到这里,小奴叹了口气,"奴才觉得陛下应该去外面多走动走动,那样对陛下的病也会好些,倒是常劝陛下来著。可陛下......"话到这里打住了。
"小奴,是谁来了?"想是云苒听到了动静,於是出声询问。
"回陛下,是三王爷来了。"小奴回道。
听到是云墨舞来了,云苒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要起身,小奴赶忙上前搀扶。
"臣听御医说起陛下近来的精神好像欠佳,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精神吗?"云苒苍白的笑道,"大概是久不理事开始懒散起来,在寝宫里呆久了的缘故吧。"
"如此,陛下何不去御花园中走走?现在正值夏季暖日豔阳,御花园中又是百花盛开,臣愿陪陛下一起前往散心。"
"不必了,朕不想去。"云苒皱眉,冷声拒绝。
可云墨舞却并不罢休,直接拉了他就往外走。
"你做什麽?放开朕!"云苒不情愿的被拖著往外走。什麽也看不见的他,不敢随意挣扎,怕脚下一个不稳,让云墨舞看了笑话去。
"陛下,恕臣斗胆。身为您的三哥,臣有责任这麽做。"云墨舞一边说著,一边往外走。因为顾虑到云苒的眼睛,他走得并不急。
"你......"
因为是被云墨舞狼狈的拖来御花园的,所以云苒一直沈著脸,很不高兴。
虽然一路上他都有很小心的照顾到自己双眼的不便,但云苒就是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的不喜欢自己这样的需要、这样的依赖著某个人。
那样,会很可怕......
"陛下,前年雁国送来的鹤望兰今夏已经开了。要不要去看看?那花开得极为娇豔,花蕊呈天蓝色,花萼却是豔丽的橙黄色。还有,底部是镶有紫色花边的兰绿色,整个花形绽开在浓郁挺拔的绿叶中,颇似仙鹤昂首遥望之姿,是名符其实的鹤望兰。"云墨舞小心翼翼的给云苒描绘著。
"是吗?"云苒冷冷的笑应了一声,"它要是在去年就开了,多好啊。可惜,我现在什麽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