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了夜里南宫寒潇还是没有回来,云漫天渐渐不耐烦起来。坐卧不安了一阵后终于到马厩里牵了匹马悄悄溜出了南宫世家。
月桥花院的老鸨苏月桥看见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不由露出惊讶之色。旁边的丫头忍不住吃吃笑着道:"世道变了么?--连道士都来逛妓院。"
苏月桥白了她一眼道:"管他是什么人?别说是道士,只要有银子,便是尼姑来了一样迎接。"丫鬟连忙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苏月桥迎上去万福了一下,娇声道:"道爷您大驾光临,妾身这厢有礼了。"
云漫天被浓烈的脂粉气熏得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淡淡应了一声,道:"南宫寒潇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这......"苏月桥正自迟疑,云漫天已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说!"
苏月桥见他面色不善,忙陪笑着带他去了苏冉冉房里。进了房门,看见南宫寒潇正坐在桌边饮酒,见有人来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闷着头喝,看情形已有些神智不清了。
坐在南宫寒潇对面陪酒的是个二九年华的少女,明眸晧齿,风姿婉约,大概便是那舞技绝伦的苏冉冉了。苏月桥过去交代了苏冉冉几句,便先行离开了。苏冉冉见云漫天冷着脸站在一旁,于是上前道:"道长可愿赏脸坐下小饮几杯?"她吐字如玑如珠,甚是悦耳,态度亦是不卑不亢,绰若青莲,全然不似云漫天来之前假想中的模样。
云漫天依言坐下,苏冉冉忙给他斟了一杯。云漫天端到唇边轻啜了一口,一边悄悄打量南宫寒潇,他却宛若未看见自己一般,自顾饮着他的酒。
苏冉冉与云漫天闲闲聊了几句,云漫天突然发觉她长得与南宫忘忧竟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觉愣住。苏冉冉见他神情古怪,嫣然一笑岔开话题道:"道长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冉冉为道长献上一曲?"见云漫天没有反对,她便起身走到琴边抚弄起来。
流水般的琴声悠然响起,渐成哀怨,耳听苏冉冉轻轻唱着:"园中花,化为灰,夕阳一点已西坠。相思泪,心已碎,空听马蹄声,秋日残红萤火飞。"如泣如诉,缠绵哀绝。
云漫天突然回想起有一日在锁春园里,南宫夫人曾吟诵过这首词,不觉有些好奇,待一曲终了,他追问苏冉冉这首词的来由。苏冉冉莞尔一笑,道:"其实这是个谜面,谜底是一个字,道长不妨猜猜。"
云漫天稍一沉吟,心中顿时了然,"原来是个‘蘇(苏)'字。"
苏冉冉笑着道:"正是一个‘蘇'字。其实此谜语还有个掌故,这谜面是宋代文人秦少游写给才女苏小妹的情书,谜底正是苏小妹的姓。"
她这么一说,云漫天立时想到她也姓苏,不由微微一笑。转念又想:"南宫夫人为何要吟这首词?难道她只是喜欢这个谜面么?"正思索间听见"扑通"一声,原来是南宫寒潇因醉了酒,头不小心磕在了桌边上。
苏冉冉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一边过去帮他清理面上的残酒。两人合力将南宫寒潇扶到床上。待将南宫寒潇安顿睡下后,苏冉冉对他道:"道长若不嫌弃,不如与二公子在冉冉床上将就一夜,明日一早再走。今夜冉冉去和妈妈睡。"
她语声温柔,态度诚挚,云漫天一时无法拒绝,又见南宫寒潇醉如烂泥,只得应了。
苏冉冉出去后云漫天上了床,和衣躺在南宫寒潇身边。他白日睡得太多,此刻根本毫无睡意。百无聊赖之下他开始观察南宫寒潇的睡颜。比起初见之时,南宫寒潇明显黑瘦憔悴了许多,先前的轻浮不知何时悄然褪去,换做沉沉的忧郁。他与南宫夫妇二人的确长得不太象,夫妇二人均是中规中矩的英俊或者美丽,可南宫寒潇的俊美却略具邪气,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异常的专注多情,却又带着些玩世不恭与不怀好意。
假如他真不是南宫无极亲生,那么南宫夫人呢?可是他的生母?如果自己所料不虚,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又该怎么面对?
云漫天心里突然痛得厉害,可是痛中又带着微微的甜,让他联想起小时候因贪吃吮吸花蕊里的蜜糖,结果被蜜蜂蛰了一口,刺心的痛与极致的甜交缠在了一起,令人晕眩的快乐着。
大约是在做梦,南宫寒潇的眼皮上下轻颤着,眼角处略有些湿润。云漫天伸出手指替他轻轻拭去,那液体迅速从手指渗入他的皮肤,钻进他的心里,一阵阵的抽痛着。一个念头突然跳了出来:他要保护他,要让他忘却所有的悲伤,哪怕是牺牲自己所有的一切。这个念头让他为之精神一振,胸口处也是暖溶溶的,暖意熨贴着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他不觉有些醺然,仿佛生命也因此有了价值。
他突然想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假如没有了生命,他便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又仿佛被人扔进了冰天雪地之中。自中了"招蜂引蝶"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体会到死亡的恐怖。
"二叔......二叔......留下......不要走......"突然听见南宫寒潇喃喃喊了几声。云漫天侧头一看,见他双目紧闭,神情痛苦紧张,知道他正在梦魇。他心里一痛,迟疑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哄道:" 我不会走......你安心睡罢。"
南宫寒潇茫然睁开眼,他神情迷惘,目光散乱,显是神智尚未清醒。他突然一个翻身压住了云漫天,开始狂乱地噬咬着他的嘴唇。云漫天惊得手脚一阵麻痹,鼻子间闻着对方喷出的浓郁酒气,神智渐渐恍惚起来。
朦胧间又听见南宫寒潇喊了几声"二叔",他忽然清醒过来,正要推开他,桌上的红烛却在此时燃到了尽头,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这黑暗抽干了他全部气力,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可是此刻他的心却不近情理的明晰,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自己毁了他内心唯一的寄托,假如这样能让他好受些,那又有什么关系?然而隐约间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仿佛在这一刻欺骗了南宫寒潇的感情。
过了许久,云漫天支起身子点亮了蜡烛,感觉全身上下痛得快麻痹了。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惑--这样大概并不能让南宫寒潇觉得快乐罢!搞不好会让他更加痛苦。他醒来后一定会懊悔,懊悔与毁了南宫忘忧骨灰的人上床。说不定他会因此更加恨自己。
这么一想急忙起身收拾了床上的狼藉。如果没有蛛丝马迹可循,他酒醒后顶多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一个有南宫忘忧的梦,这对他多少会是一种安慰--云漫天稍稍放下心来。可同时他又觉得有些悲哀,难道自己力所能及的只能是这样的事么?
醒来时天已大亮,南宫寒潇已经不在床上。他穿好衣衫走到外间,看见南宫寒潇坐在桌子边喝茶。这时苏冉冉端着梳洗用品走了进来,云漫天草草洗漱了,又吃了一些苏冉冉准备的早餐。之后两人走到了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云漫天正要去牵马,南宫寒潇突然道:"坐马车回去罢......太阳太毒了。"
云漫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他心里忍不住想着南宫寒潇果然是纨绔子弟的做派,原还以为经过这些日子的变故他会有所改观的。可是他却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因为他现在实在是不适宜骑马。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里,云漫天有些昏昏然,恍惚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难道他竟记得?他因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才说坐马车?
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起涌上了心头。风儿掀起车厢的帘子,露出外面一角的天空,有五色的光晕在空气中流动,那是辗转红尘里的一个个传说。
刚进了府门,便有管家迎了过来,急急道:"二公子云道长您们回来得正好,表少爷请您们一回来速去清远斋。"
南宫寒潇想到清远斋正是南宫无极这几日的住处,暗里吃了一惊。两人匆忙赶到,刚进了外间,便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哀哭声。谈怀虚一看见两人连忙迎了上来道:"漫天你快看看姑父是否还有救。"
(二十八)
两人走进房里,见床边坐着南宫夫人与碧月,先前的哀哭声正是碧月发出。再望床上一看,南宫无极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此刻他正急促地喘着粗气,显是只剩下一口气了。云漫天忙过去给他查验伤势,见那匕首正中心窝,若是旁人当即便会没命,也亏得南宫无极还能支撑。
"爹!"南宫寒潇大喊了一声,冲到了床边,他握住南宫无极的手嘶声喊道:"爹!这是怎么回事?谁害你的?"
南宫无极虚弱地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云漫天吃了一惊,难道南宫无极竟是自杀?
这时听见南宫无极喊了自己一声,云漫天回过神来,南宫无极摸索着从枕头低下抽出一张纸递给了他,喘息着道:"......按这个......这个法子解开潇儿......潇儿的精穴......"
南宫寒潇霍然抬起头来,颤抖着嘴唇看着南宫无极,眼中俱是不信之色。南宫无极看着他涩声道:"潇儿......我......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害了你......"
寒潇凄然看着他,眼泪忍不住落下,滴在南宫无极的面上。南宫无极摸索着抓住他的手,盯着他喃喃道:"我......我......"他艰难地侧过头朝站在床头处的南宫夫人看过去,枯涩的眼中渐渐柔情满溢,"秋......秋......我去了......我不......不怪你......昔年都是......都是我的错......让我......让我承担......一切......"他急喘了几口,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人!夫人!"碧月忽然大叫了起来,原来是南宫夫人软软晕倒在了她的怀里。谈怀虚忙过去扶着南宫夫人让她躺在窗下空着的锦榻上。碧月哭哭啼啼向谈怀虚道:"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老爷听说外面都知道了......知道了他和少奶奶的事,这才......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短几上香炉里烟雾袅袅上升,在半空中便散去了,不知飘向何方。那香气带着冰冷的况味,象是雪地里的梅香,却带着严寒的死寂,世界静得仿佛能听见落雪的声音,再仔细一听,却是血从血管里流出的声音。
回魂香!云漫天心里一跳,难道南宫无极恢复了记忆?到底是什么事令得他自尽?
片刻后他收回思绪,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薄纸。纸上写着的果然是锁精术的解法,看来昔年锁了南宫寒潇精穴的确是南宫无极无疑。他稍想了想,便了解了南宫无极此举的动机:他大概是不愿意并非他亲子的南宫寒潇留下后代。锁精术虽然有些下作,可是比起阉割显然要好许多,也隐蔽许多。只是不知他临死前又为何会悔悟。
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南宫寒潇的经脉也是南宫无极挑断的?眼下看来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南宫寒潇剑术天赋极高,大概南宫无极担心他日后会变得难以控制。
夜里南宫寒潇留在灵堂里守灵,含笑阁里便只余下云漫天一人。他把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虽是千头万绪乱如麻,可或许关键不过是其中某一个结。只要将这个结解开,一切便会清清楚楚。
一转眼看到床头那本册子,那是前夜从秋达心那里抢来的,可巧这册子落到了一片荷叶上,要是真落进池子里只怕要彻底报废了。
他随手拿过,一页页地翻了下去,密密麻麻全是医邪看病的记录,上面不乏一些有名的武林人士。他一边看一边思忖:"到底爹是看见了什么才决定将我留在清修观,独自一人离开的呢?"
突然想起医邪曾经给南宫夫人治过伤,他心念一动,开始有目的地找了起来。翻到第八十八页时他终于找到了有关的记录,看后他先是迷惑,片刻后他突然一拍额头,喊道:"怪不得!原来那个‘苏'正是苏追风的‘苏'!"
因为天气炎热,次日南宫无极便下葬了。由于最近四大世家频频死人,所以并未互相奔丧,来的只限于附近的一些小门派。云漫天推说身体不适,并未出去送殡。
趁着府里闲人不多,他悄悄去了南宫夫人的后院。白日里看起来这院子虽然萧条,大体上却还干净。含笑花与白兰花均有些败了,落得满地都是,有几只毛毛虫在雪白的花瓣间爬来爬去,让人忍不住觉得肌肤生痒。
这里不过是方寸之地,除了几棵树,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一口枯井便再无它物。虽然是在日光之下,空气里依然带着阴森的气息。
目光突然被那口枯井所吸引,他缓步走了过去,见井上盖着铁盖子,还上了一把锁。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锁链,掀开铁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隐约还有些草药的香气。朝黑洞洞的井底看了一阵,里面有一些稻草,还有几块破损的布料以及一些食物的碎屑。
云漫天思忖了片刻,心里渐渐有了眉目。他正要起身,突觉腰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阴恻恻响起:"不知云道长私闯入这里,是为何事?"
云漫天定了定神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再问?"
女子冷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在南宫忘忧身上留下了太多线索,我这才怀疑他被杀之地其实是这里。如果真是这里,那么显然你的嫌疑最大。"
"这么说来你早就怀疑我?"
"正是。原本我揣测你的杀人动机,以为你一来是想要阻止南宫忘忧与南宫寒潇陷入不伦之恋;二来是顺便可以除去南宫忘忧这个正当的家业继承人之一,所以仿效谈风随被杀的情形杀死了南宫忘忧。可是即便是同样的招式,两个不同的人使出来也会有些区别才是,而南宫忘忧、谈风随、姚瑞以及秦均成心口的伤口根本无甚差别,所以我认定凶手是同一人,从而否定了先前的揣测。"
那女子沉默了一阵,又问道:"那后来你又怎么断定是我?"
"主要有四点:其一,南宫忘忧临死前咬破了表示数字五和六的手指,‘六五'的谐音正是‘流舞';其二,月落星沉中的是幻毒教的毒,而昔日与苏追风一起坠入悬崖的女子正是幻毒教之人;其三,你不认得属于谈流舞的贴身血玉;其四,我在师父的行医记录上看见他曾为坠崖后毁了容的南宫夫人整过容。我将这些串在了一处,一切便是清清楚楚--你并非真正的谈流舞,而是当年与苏追风一起坠崖的女人。你的杀人动机是为了替苏追风报仇!"
南宫夫人默然了一阵,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好......果然是证据确凿--不过那又怎样?你已经没有机会将实情告诉他人了。"
云漫天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可是我已经告诉别人了。"
"谁?"南宫夫人一惊,厉声喝问道。忽听见身后有些声响,她迅速回过身去,正看见一个人从含笑花树后走了出来。
(二十九)
南宫夫人面色陡然大变,颤声道:"寒潇,你不是......你不是去送殡了么?"
南宫寒潇缓缓摇头,哑声道:"云漫天说如果我不去送殡,便能查出真凶,所以我在中途就折返回来了。想不到......娘......竟是你......"他面色灰败憔悴,望着南宫夫人的眼神也是极为痛楚。这些日子来他勤练武功,为的便是为南宫忘忧报仇,想不到凶手居然是自己的生母。杀了母亲为二叔报仇?他不可能做到。
这时云漫天插口道:"南宫寒潇,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杀害你二叔的真凶,该怎么处置便由你自己决定。此事既然与我不相干,我也不会告诉旁人。南宫夫人,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么?"
南宫夫人沉默了一会,答道:"好啊!"突然回身对着云漫天用力踹了一脚,将他踢进了枯井里。
南宫寒潇惊呼一声,疾步冲到了井口边。见云漫天蜷着身子躺在井底动也不动,情急之下他急得大喊起来:"云漫天你怎么样?云漫天!"见他没有回应,转过身来正想去找绳子下井去救他,未曾料到南宫夫人忽然将一把白色粉末对着他撒了过去。南宫寒潇猝不及防吸进了不少,摇晃了几下后跌倒在地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