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听见房子里有响声,他猜想是南宫夫人回来了,急急忙忙从进来的小门出去了。到了含笑阁外,果然看见两个家丁守在了那里。云漫天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走过他们身边时袖子一甩,那两人便一起打了个喷嚏,
云漫天进了门,穿过前院进了楼里。他上了楼,进了右边的书房,意外地看见南宫寒潇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看见云漫天南宫寒潇便跳下床来,道:"我哪里来的内力?"他年幼时经脉被人挑断,是以一直不能练武,适才被南宫嘉炎指出他有内功,起初他还不信,后来经过观荷确认,才终于信了。想来想去,最近几日一直与云漫天在一起,恐怕其中玄机只有他知晓。
云漫天漫不经心道:"那是我的内力,我传给了你。"
南宫寒潇吃了一惊,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中了朱血,留着无用。传给了你,你便可以帮我杀秋达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了南宫寒潇,"这是本简单的剑谱,照着练。"
南宫寒潇看了看封面,上面写着"碎叶剑法"四个字。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将剑谱揣在了怀里。又听云漫天问道:"你的经脉是怎么断的?"他迟疑了一下方回答道:"我十岁那年曾被一个蒙面人掳走过,等被人救回时经脉已经断了,人也昏迷不醒。直至今日都无人知道那蒙面人的来历,估计多半是仇家罢。"
"那人掳走你单为了挑断你的经脉?--这倒有些蹊跷。"
南宫寒潇未置可否"嗯"了一声,不经意间注意到桌上的花枝。他面上露出惊讶之色,走过去拿起花枝问道:"这含笑花你是哪里采来的?我记得后院那一株去年已经死了。"
"这就是含笑花?"云漫天也是一阵惊讶,脱口问道。
(十八)
"正是。"南宫寒潇凝视着花枝点了点头,又将花枝送到云漫天面前,"你看这花朵朵均未开全,状若含笑之状,所以人称含笑花--我二叔生前最喜欢这含笑花了。"
"含笑花,含笑花......"云漫天喃喃说了几遍,忽地问:"这里为何叫含笑阁?"
南宫寒潇迟疑了一下,答道:"这是二叔取的。我出生那年他读到一首曲,里面有句叫做‘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他发觉我的名字与‘含笑'谐音,因觉得有趣,便把他住的地方取名叫含笑阁,私下里还常常玩笑着叫我含笑。又特意在后院种了一株含笑花,只可惜去年时死了......"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难道那竟是个凶兆么?"他心里顿时抽痛得厉害,呆呆站立了片刻,突然一言不发离开了。
"忘忧......寒潇......含笑......"云漫天拿着花枝走到窗前,喃喃重复了几遍。有清风透过窗户上蒙着的茜纱徐徐而来,甚是凉爽。他吹了一阵风,原本纷乱的心绪渐渐平稳,倦意也侵袭上来。将花枝随手插在一个装了水的茶杯里,便回到了床上。
刚朦胧睡着了,突觉身上奇痒无比,他伸手一抓,触手处毛茸茸的,将那东西抓到眼前,竟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毛毛虫。他惊得一松手,那虫子便落在了地上。他连忙起了身,刚准备伸脚去踩死,突然发现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毛毛虫,一个劲地往他衣服里钻。他吓得急忙用手去拂,可是又有更多的毛毛虫从房里的各个角落涌动而来。他惊得喊了一声,身子往前一倾,一睁眼,眼前是黑漆漆的房间--原来只是个梦。
他急喘了几口气,捂着心口坐在床上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四下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似乎有许多不知名的东西在窥探着他,随时要伸出手来将他一把拽过去,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从窗外射了进来,照亮了房里所有的影影绰绰,然而只是瞬间一切便又恢复了黑暗。旋即"啪"一声炸雷平地惊起,窗外顿时狂风大作。大风从透过窗纱横扫进来,黑暗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那是纸张被风扫落到地上的声音。
云漫天突然低呼了一声,将身体缩成了一团。窗外又是一个闪电,眩目的光斜刺过来照在他蜷缩的身躯上,映得他面色纸一样的惨白。他紧紧闭着眼睛,窗外咸湿的空气蔓延过来,象是梦魇一般将他困在了其间,这让他透不过气来。
"爹......爹......"他在心底喊了几声,又掩耳盗铃地将脸紧紧贴在了凉席上,仿佛那样便能够与现实的世界脱离开来。席子上有淡淡的青草气息飘进他的鼻子间,那是南宫寒潇先前留下的。在这样阴森的雷雨之夜,这活生生人的气息带给他丝丝缕缕的温暖与慰籍--可是不够......不够......他需要更多......
这时身子突然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天儿,别怕......别怕......"
云漫天身躯一震,抬眼望着来人,"......爹!"他突然一把抱住来人,喊道:"我可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云知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叹着道:"......你还是如此怕打雷么?真不知这八年每逢雷雨之夜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云漫天一惊,突然一把推开了他。云知暖猝不及防,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他站在那里,面上渐渐露出痛楚之色,半晌道:"你还是不肯原谅爹么?"
云漫天咬牙道:"你又何尝需要我的原谅?"
云知暖看着他,面上隐隐流露出一丝疲惫之色,隔了一会他轻轻道:"你不懂......可是这不要紧......时间久了,你自会明白......天儿,不要和爹赌气了,和爹一起离开苏州好么?"
云漫天心里狂跳了一下,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一亮,"真的么?我们一起离开?"
云知暖见他满面雀跃之色,一句话挂在唇边,辗转了半晌仍旧没有说出来。见他迟疑,云漫天渐渐收敛了欢喜的表情,望着他的目光隐约带了些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的注视下,云知暖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期期艾艾道:"......我的意思是--你、我......还有嘉炎,我们一起离开苏州......"
"够了!"云漫天低喝一声打断了他--他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因为他不想吵醒南宫寒潇。他突然有些神经质地闷笑了起来,"和你们一起?也认他做我爹?--也亏你想得出来!"然而愤怒的同时,却是满心的无力。若说上次在西山的决裂,他还带着孩子式的负气,而这一次,他却是真真正正彻底绝望了。八年的时光可以消耗太多的东西,试图用已经褪色的感情来挽留什么,这是何其愚蠢!
看清了事实,云漫天反而平静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也好,落得无牵无挂。"然而他还是心痛得厉害,假如连父子之情都靠不住,那世上还有什么感情是靠得住的呢?--他忍不住觉得绝望。
沉默了一阵他道:"爹,当年你看了师父那本治病疗伤的记录后便离开了,你可否告诉我你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想到若非为了得到那本册子,他也不会中了"招蜂引蝶"的毒,若是到死都不知道真相,只怕要死不瞑目。
"这......"云知暖一阵迟疑,半晌道:"此事与你无干。"
云漫天咬牙道:"与我无干,又是与我无干......"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冷笑了一声道:"那这个呢?这个该与我有关了罢?"
云知暖面色一颤,道:"怪不得嘉炎一回去便觉腹痛难忍,原来......原来是你......"
云漫天又是连连冷笑,道:"其实你早猜到了罢?若非为了解药,你才不会回来,还说什么是专门来劝我一起离开--我若信你才是傻子!"他在云知暖眼前扬了扬那瓶解药,眼中露出怨毒之色,"他身上的蛊毒是我今夜才下的......解药便是我手中瓶子里的另一只蛊。只要我毁了这只蛊,他便必死无疑。我本想毁了它的,可是我没有,你知道原因么?"
云知暖茫然看着那只翠绿色的小瓷瓶,隔了许久才低低道:"想来......你是怕我难过......"
云漫天先是一怔,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我怕你难过,我怕你难过--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在清修观等你时是多么难过?我师父将我扔给秋达心不管,自己整日里钻研毒药。你可知道秋达心是怎么对我的?他常常用我来试药,每次我都疼得死去活来,非得向他磕头求饶他才肯给我解。我一直忍着,一直忍,总想着你会来接我,你明明说过会来接我走的,可是你没有!"他突然将手中的瓷瓶往地上狠狠一摔,"啪"一声脆响瓶子便碎了,压着嗓子喊道:"如今我也让你尝尝心痛的滋味!"
云知暖身子微微一动,然而也仅是微微一动。他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地上瓶子的残骸,眼中空洞洞的,整个人异常的憔悴。
月光在地上投了白惨惨的一层光晕,有一种诡丽的悲凉,象是戏台上虞姬横剑自刎前的最后一个咏叹,美得撕心裂肺。云知暖隔着惨淡的月光看着云漫天,仿佛隔着时间的河流,无论如何努力,他终是无法越过这条河流了。
隔了许久,云漫天哑声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将一个红色瓷瓶扔给云知暖,见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讥诮笑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怎能让你伤心难过?我又不是你......"语声突然有些哽咽,他连忙别过了目光。
云知暖白着脸站立了一阵,半晌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血红色的玉放进云漫天的怀里,涩声道:"这是在你娘遗体上发现的,你留着做个纪念......爹不能再陪你了......去找个愿意爱你、能陪你一辈子的人罢......"他缓缓转过了身,一步步走向了窗口。
窗口上的窗纱破了一个大口子,那是云知暖先前进来时用剑划开的,雨丝从口子里纷纷飞进来,窗下的地上一条条沟壑,流淌着细碎涓流,仿佛是他四处渗着血丝的心脏。他最后看了云漫天一眼,"你......好好保重。"旋即飞身从窗纱的破口处跃出了窗外,与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融成了一片。
云漫天感觉心口处被人狠命捶了一拳,一口气在腹腔中横冲直撞,撞得他直想呕吐。他不能控制地大喊了一声,冲过去拿起书桌上的东西就朝窗纱上的破口处砸了过去。
一个闪电过来照亮了他的整张脸,白的象是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厉鬼,带着阴恻恻的狰狞。"啪"窗外又是一声惊雷,炸得他眼前的世界地狱般的暗黑森凉。
有人推门进来,他茫然看了过去,恍惚中那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然而他没有听见,他的耳际只有轰隆隆的雷鸣。于是他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他紧紧捂住耳朵的双手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着话,"这雷很快就过去了......别怕......我会陪着你......"那声音并不轻柔,却奇异地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一字字熨贴在他的心上。
他突然抽出手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仿佛那是一根可以救命的浮木。"你能陪着我直到我死么?你愿意爱我么?"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让他觉得寒冷,可是他无力控制。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抱住了他,又在他耳边道:"我愿意陪着你--假如这能使你好过些。可对于爱--我不知道,我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的声音轻轻飘在了黑暗里,没有个落脚之地,仿佛经风一吹就要散了。
"那就陪着我!"云漫天惶惶然道,一把反抱住那人,狠命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一阵血腥气冲进他的喉咙里,他身子透骨地寒冷,可是心里却有一簇火苗无声地燃烧了起来,又迅速地蔓延,烧得他眼前姹紫嫣红的一片。
(十九)
南宫寒潇吃痛地喊了一声,然而看着云漫天狂乱凄迷的脸,他终是没有将他推开。脖子上夹带着刺痛的吮吸让他感到全身阵阵的颤栗,恍惚间对方的悲伤也从伤口处蔓延了过来,令他不能自抑地心痛。他低下头用手捧住对方的脸,苍白的面上两片血红色的唇,暗夜里魅艳到了极致--那是自己的鲜血染成。有阴寒之气从对方的面颊透过自己的手心传入体中,他不禁轻颤了一下,然而全身的血液却骤然沸腾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俯身堵上了对方绯红色的唇瓣,舌尖立时尝到那腥甜的血液,这让他终于安了心,也让他觉得满足--一种更甚于情欲的满足。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一瞬自己可以温暖他冰寒的身体,给他慰籍。至少在这一刻,自己被人真正需要着。他的内心渐渐浮起淡淡的温柔,象是寒冬之夜站在生着炉子的暖阁里,将手伸出窗外。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指间,化了,从此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缓缓侵入了云漫天的身体,看见他眼珠急遽收缩,一直迷茫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吃惊之色。然而只是瞬间那双眸子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迷惘,若非看见他死命紧握的拳头,南宫寒潇多半要当之前不过是个幻觉。
他急剧地冲击着对方的身体,看着那几近透明的苍白上渐渐浮起了淡色的红晕,象是夕阳照在了冰面上,他突然觉得有些惶然--夕阳可够温暖去融化那冰?他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云漫天瘦削的身子,触手处有些细细的汗珠,并不觉得冰冷,他终于心安了。
窗外风声满园,远处隐约传来打更声--当......当......当......当......每一声既是铿锵有力,又是绵延不绝。
云漫天侧身躺在床上,茫然看着窗外。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窗檐下滴滴答答的,外面的树木又该是一番新的气象罢,然而他看不真切。他不由自主开始在心里揣想着,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枝繁叶茂的样子,浮现在眼际的惟有满地沾满了泥浆的枯枝败叶。
他突然烦乱怨郁起来,有什么情绪要急切宣泄而出,却又找不到出口,只得在他心里面团团打转,转得他六神无主。"你该结束了罢。"他突然说了一句。片刻后感觉到有东西缓缓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一偏头,正看见对方那个精神奕奕的部位,不由厌烦地蹙了蹙眉,脱口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半天一次都没出来。"
南宫寒潇不曾料到他会问出此话,他愣了一愣,之后强笑了一声道:"没见过这么持久的么?"便下了床去拿衣服穿。云漫天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见他神情古怪反而生了疑,趁他不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南宫寒潇怔忡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怒声喝道:"他妈的还没有满足你么?"
云漫天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眼珠转了转,突然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根本就射不出来,怪不得你那么喜欢滥交。只是这锁精术的手法极其古怪,只怕除了那施行之人,再没有人能解开--是谁这么下作,居然做这种事?"
南宫寒潇愣了一愣,怒火渐渐平息了下去,换做了一副讶异之色。他道:"若非你告诉我,我还当自己是先天不足。不瞒你说,我还从未射出来过......"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面色陡然一变,立即顿住了话头。
云漫天观他神情,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端倪。他不怀好意地轻笑了一声,道:"搞了半天,原来你做了乌龟,敢情那对孪生子不是你的。"见南宫寒潇面色愈发阴沉灰败,他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你在外面乱搞,你老婆却背着你乱搞,说起来倒也公平合理,你气个什么?"
"行了!"南宫寒潇闷声喝了一声。然而片刻后他态度又软了下来,道:"这件事请你不要说出去。"
云漫天冷笑着道:"你不是说找不到自己的心么?一个没有心的人还会注重名誉么?"想到南宫寒潇之前的话:"......可对于爱--我不知道,我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突然觉得相当刺心,沉下脸道:"你还在这里作甚么?难道想和我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