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呆愣愣地面对黑糊糊的机器杵在原地,投射在地板上的浅色影子浑浊而模糊。
承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泽恩在文章中有关段非的描写--"只需一阵细细的风就可以穿透的、模糊而苍白的影子"。
费柏没有承烨那么浮想联翩,只是低低地清了清喉咙,试图提醒段非自己的不请自来。
预料之外的声音让段非的肩膀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颤栗。他顿顿地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是一种从未曾出现过的、被焦虑扭曲的表情。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才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对......"
"什么?什么东西不对?"急性子的承烨按捺不住,忙追问道。
段非低下头,声音气若有丝:"声音......不对。"
20
泽恩揉了揉阵阵发痛的脑袋,喘着粗气仰躺在沙发上。
早知道就不要喝酒了......
承烨走后,本想一个人消耗掉下半天的泽恩像平时一样呆呆地上网、看电视。就在他对着电视里千篇一律的漂亮面孔哭哭啼啼的无聊剧情猛打呵欠的时候,一通来自阿浩的电话改变了他整个下午的计划。
"你小子,难得放个寒假连门都不出,你以为你是小学生啊?!"电话那头的阿浩气势汹汹,"我不管你找什么借口,今天你一定要给我出来一趟!"
之前不愿出门是忙着完成那篇文章,文章一旦写成,泽恩除了等消息以外也就没什么事可做了。也许自己有时也该好好放纵一下,一是为了调节神经,二也是为了开学后可以有安稳日子过。否则依阿浩的性格,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泽恩是那种喝再多酒也不会脸红耳热的人,可偏又没什么酒量。往往几杯下肚,脑袋就开始晕乎乎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张脸倒还和平时精神振奋的时候没两样。大家喜欢找他喝酒,多半是为了看他喝醉后口无遮拦的窘样。
今天也不例外。 [自由自在]
泽恩吃力地支起身体,酒是醒得差不多了,但头还是有些晕晕的。两只小狗翘起尾巴一扭一扭地挤到主人脚边躺下,客厅里的大钟像算准了似的"咚咚"叫了9声。看着两只小家伙懒散的样子,泽恩苦笑着摇了摇头。
9点......或许是个散步的好时间......
冬夜的9点,月朗星稀。包拢周身的空气似乎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胶体--透明、澄清,在橙黄的灯光下划开道道朦胧的雾气。清冷的空气里掺和了清凉如水的月光,硬梆梆的冷气一直渗透到指尖。多日没有出门的小狗都兴奋地上窜下跳,阿黄脖间的铃铛片刻不休地"铃铃"作响。四周阴凉的气息令泽恩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他收敛起平日放肆的脚步,一步一顿地缓缓前行。
默默地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不间歇的铃声让泽恩想起了斯坦·盖茨的《the Girl From Ipanema》断断续续的奇妙节奏,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嘴里毫不犹豫地吹出那段轻巧可爱的曲调。一曲吹罢,泽恩无言地笑着,然后开口唱出了早已烂熟于心的歌词:
Tall and tan and young and lovely
the girl from Ipanema goes walking
and when she passes
each one she passes
goes. Ah!
When she walks she's like a samba
that swings so cool and sways so gently
that when she passes
each one she passes
goes. Ah!
Oh, but he watches so sadly
How can he tell her he loves her?
Yes, he would give his heart gladly.
But each day when she walks to the sea
she looks straight ahead
not at he.
Tall and tan and young and lovely
the girl from Ipanema goes walking
and when she passes
he smiles
but she doesn't see.
She just doesn't see.
No, she doesn't see....
一阵苦涩的怪味毫无预兆地刺激着敏感的鼻子,泽恩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每次晚间出门溜狗,他总是习惯把两个小家伙带到这间漆黑一团的、曾经却热闹一时的水果店来。两只小狗兴奋地一涌而入,同时不厌其烦地追逐打闹着。泽恩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然后任由它慢慢地在指间燃烧、陨落......
泽恩扬起手想将烟放进嘴里,却突然萌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似乎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时候,在一个同样洒着清冽月光和昏沉灯光的街道上,自己吹着熟悉的口哨,带着狗,熟练地点上烟,然后......
泽恩迟钝地抬起脸,困惑的视线集中在左手边的空地上。
自己在看什么呢?自己在等待什么呢?
左边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红绿相间的地砖在光影的作用下像大理石般泛着青白的光。浮起的尘埃悠然地在半空中游荡。清脆的铃声在这条空洞洞的街上扯出串串悠长的回声......
"我......"
泽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无法使其顺利地湿润起来。喉咙底部仿佛烧起了一把火,火舌狂暴地冲击着他的口舌,似乎在催促着什么--至于那个"东西"是什么,他却难以把握。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明明可以脱口而出的东西,此刻却变得万般艰难。 [自由自在]
--我叫吴泽恩。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
还剩半截的烟蓦然落地,不成串的句子顿顿地从泽恩的口中漏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
......段非......"
21
思念是一张网。无论被罩在网中的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网的束缚。他或许能透过星罗棋布的网眼看到外面的世界,或许他的手能够伸出某个网眼接触到外界的事物,然而他的眼、他的手始终受制于网。他能看却看不远,他能摸却无法牢牢把握。因为他是被困在网里的人,他的思念比他所看到的、接触到的东西更深更广。
回忆是钟楼上空韵味深远的钟声。它或许只是难得地响一两次,但其悠长的余韵却比任何洪亮的声音传播得更远更久。一颗布满尘埃的心是注定会为这嘹亮的声响震动几次的。或许是在失意时,或许是在得意时......没人说得清,但只要时机一到,他们自然会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存在,比如现在的泽恩。
以往发生的事情如电影倒带般在泽恩的眼前清晰地一一闪现。那些早被抛在脑后的种种细枝末节此刻也从记忆深处浮出,和段非的笑脸一起匆匆掠过。
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呢?
那一晚,首先搭讪的人正是喝醉了的泽恩。当时的段非对泽恩突如其来的要求仅是付之一笑,送出名片后似乎打算就此爽快地挥手走人,却被男人借着酒意故意跌倒在地的假象蒙蔽而被骗到了家里。泽恩一点一滴地忆起当时的场景--段非坐在床头片刻不停地照顾醉熏熏的自己,被床头灯昏沉的光芒辉映的雾气弥漫的眼里没有傻傻的笑意,只有赤裸裸的担心和不安。后来段非起身作势离开,又是自己,紧紧地抓住了他因为紧张而细细颤栗的手腕,嘴里不住地央求他留下来......
--别走,陪陪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也......一直都是孤身一个人啊......
--那,留下来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听起来可不太可靠啊。
--我可从来没说过谎。
那时的自己,也许是被他蕴着浓浓忧郁的眼神迷惑了吧?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可能兑现的誓言。握着纤细手腕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暗中加大力道,似乎稍有松懈,眼前的人就会如缥缈的雾气般烟消云散。
--留下吧,好吗? [自由自在]
--你想要留下来的人不是我吧?
泽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温柔的笑脸软化了段非本就不太强硬的态度。然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泽恩闭上眼,眼前若隐若现的是段非异常悲哀的眼睛,微抿的唇因为疼痛而微微泛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拉扯着床单,指甲一直抠到手掌里。自始至终,段非没有说过一句话,泽恩却像念咒语似的不住叨叨着:"别走,别走......"。最后,当自己的嘴里漏出"小织"的名字时,一声无力的叹息悠悠地飘进耳里。平日低微得难以捕捉的声音,在这清冷的夜晚里却清晰可闻,犹如一道凉风扫过脊背,在泽恩的心里撩起一阵涟漪。
两人邂逅的那个晚上,段非没有露出一个--即便纯粹出于客套的--笑容。
那之后交往时的笑容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微笑吗?或者只是为了弥补第一次见面时的缺憾?
想知道他的想法、他的心思。就算被拒绝也好,被讨厌也罢,想了解他,帮助他......即便自己对段非而言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也想留在他的身边。
为什么以前都没发现呢?两人之间,最先陷进去的人,是自己啊!
"真像个傻瓜......"
泽恩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有这么强烈的想立刻见到一个人的时候。
22
走在回家的路上,泽恩一次又一次地摸索着口袋里的手机,接触到冰冷的外壳后又急忙把手抽离口袋。短短的街道此时显得分外漫长,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的样子,放眼望去,只有层层叠叠的蒙昧灯光和黑仄仄的小巷。
想见他,想要听他的声音......可这么晚找他的话,只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吧?即便他接了电话又能怎么样呢?就这么冒失地表白自己的心情真的可取吗?他会有怎样的回答?如果被拒绝,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再见他?毕竟,最先逃避的人是自己啊!
可是,开始两人关系的人也是自己!
泽恩猛地止住脚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后拨通了电话。手机"嘟--嘟--"地响着,明明不怎么响亮的声音,听在泽恩耳里却有种似乎在整条街上回荡的粗重余音。当"嘟"声响起第15下的时候,泽恩关上了手机,纵然觉得有些遗憾却也有多少庆幸的感觉。
还是会害怕......
泽恩摇摇头,嘴角挑起一个苦笑。临近家门的时候,两只小狗突然加快步伐向前冲刺,泽恩想着也许是天冷两个小家伙急着回去的关系,边掏着钥匙边追了上去。在离门口几步路的地方,刚才还步履匆匆的男人却突兀地定在了原地。
一白一黄两只小狗并没有注意到主人的犹豫,兀自冲到门前的黑影面前与他亲热起来,嘴里不住地发出愉快的"呜呜"声。坐在门前的黑影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顺从地抚弄起两只兴致勃勃的小家伙。
泽恩艰难地前进了两步,大串的钥匙被攒紧的拳头挤压得"吱吱"直响。下一秒,泽恩已经扑到了对方面前,将他一把拥入怀里。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他的身体,贪婪地感受着对方温热的体温和隐隐绰绰的香味。之前的踌躇在这一刻立时灰飞烟灭,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守住这个人--不论是心抑或身体。
原本如纠结的乱麻般纷繁的心绪陡然凝结成一股细绳,全身的细胞都异口同声地诉说着这么一个事实,所有的心情化为一句最简单的话--
"我喜欢你。"
泽恩的唇靠在段非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认真而清晰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湿润的温热气息伴着泽恩压抑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段非的肩膀难以自制地微微颤动。突如其来的热烈拥抱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一旦试图挣脱男人的束缚,只会换来对方更激烈的动作。
"我喜欢你!"
信誓旦旦地重复着同样的句子,泽恩稍稍放轻力道,仿如捧着至宝似的仔细抚顺男人凌乱的发丝。两眼直直地凝视着多日不见的面容--段非的脸色憔悴了不少,过去一直都是像孩子般泛着粉嫩的红,现在却是一片惨白。唇角的凹陷依旧,却不似以往那样漾着浓浓的笑意。飘忽游弋的视线是在躲避自己吗?泽恩纠起眉,小心翼翼地将男人冻得僵冷的双手塞进自己温热的手中,有板有眼地认真搓揉起来。
段非抬起脸,满眼是受宠若惊的惊恐。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却次次都被男人默默地拉了回去。他吃力地咬着唇,悲切的声音让人产生他即将哭出声来的错觉:
"不行。不要......这么温柔......" 23
"为什么?"泽恩不解地问。
段非垂着头,没有再说一个字。泽恩悠悠地叹口气,小声唤道:"进去再说吧,这里太冷了。"
踏进久违的房间,段非粗粗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布置,脸上泛着淡薄到不见痕迹的笑容:"这里一点都没变啊。"
泽恩一边把滚在地上的垫子一个个拾起来扔在沙发上,一边回应道:"能怎么变?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没有变得更乱就该偷笑了。"回过身,却看到段非局促地站在原地不动,两眼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注意到男人孩子气的举动,泽恩催促道:"怎么了?过来坐啊。"
"......不用了。"段非紧张地选择措词,"我只是来拿我的CD罢了,马上就走。"
"就这样?"
"......嗯。"
泽恩的声音里浸润着怒气,明明听起来温柔到极致的口吻却透着凉意,段非犹疑地抬头,果然对上一双不满的眼。纠结的眉、哀怨的眼神、紧握的拳头、冰冷的声音无不让段非不住地打着寒噤。
"你已经决定和我彻底断绝关系了?"泽恩试探性地问道,却没有得到对方任何形式的回复。一股无名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这么多个日夜的忧虑、不安、紧张、慌乱、疲累一齐涌了上来,旋即化成激烈的言语:"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任性?!你知不知道你突然不见让我有多担心?也不管我是不是会接受就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在我习惯了你的存在后又突然离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大型收音机吧?想到的时候过来听几首曲子,没空时就踢到一边什么也不管!......明明都快30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麻烦,一吃甜食就变得毫无节制,听了音乐后就性情大变,自闭症加同性恋......我凭什么会喜欢上你这样麻烦的家伙!......"
段非静候泽恩将心中的怨气全数吐出,脸上却禁不住洋溢起笑容。泽恩吃惊地注视着男人表情的变化,原本满腹的牢骚顿时化作乌有。
我果然拿他没辄......
想到自己一看到对方的笑脸就手足无措的样子,泽恩不由暗暗埋怨自己的不争气。
"的确,我太没大人样了。"段非突然开口道。正经的样子让泽恩想起那个被万人追捧的"都市诗人"。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听音乐,为什么段非会有这样的语气?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
"我......总是试图逃避一些麻烦的事情。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费柏也好、承烨也好,他们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以至于让我产生一种对于任何事情‘只要不愿意,就可以不用去做'的错觉。
"我不讨厌泽恩,也没想过利用你。我喜欢你的声音,并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声音让人着迷,而是因为那是你的声音,所以才会对它这么倾心。可与此同时,我也害怕你的声音。
"一旦想到这个声音并不只是对我一个人温柔,这个声音会对其他人说更多我听过的和没听过的话,我就越发难以忍受。我害怕这种情况的发生,也害怕抱有这种情绪的自己。每天我都被这种丑陋的感情包围着,刚开始我以为时间久了,情感自然会淡薄下来。可与你见面的次数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所有我决定,与其让你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不如我主动放弃的好。
"可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