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便是我们的世界。
滑行在熟悉的冰面上,我望向他,身体习惯的跃起,四周跳,落地点冰,接三周跳,单脚落地直接再次跃起三周跳。
背部有些痛,可是滑行的感觉是如此惬意,你未能完成的,我来替你完成。
第一章
刚开始在那个老师门下学习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他,我的师兄安德烈?斯若科切列夫。那时候我才12岁,师兄已经是当年青少年世锦赛的冠军了。
有人说花样滑冰是偶像明星的天下,师兄的技术已经开始引起业界的广泛关注,再加上帅气的外表,匀称的身材,周围少女们的目光也开始聚焦在他身上。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好柔软的身体,你是新来的体操运动员吧。"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一脸认真的回答说:"不是阿,我是来花样滑冰的,斯若科切列夫先生。"这个人是笨蛋麽?
那个人笑起来,笑得很好看,灿烂宛若向日葵,我痴痴的望著那笑容,许久後才听到他说:"叫我安德烈,好好练,有朝一日要超越我。"
好大牌的一个人,我心里想,他以为每个人都崇拜他麽?
可是他的确有实力,进入大奖赛後,他连夺5站冠军,技术分不断逼近著极限,人们开始惊呼,花样滑冰界又多了一个天才。
可是大家忘了,天才往往没有感情。
不论是德沃夏克的《新世界》,还是格里格的《在山魔的宫殿中》,他永远只是不断的旋转腾跃,不断的挑战新的难度,就像一把小提琴的演奏,永远在G弦上跳舞,永远没有低谷与回落,满是炫目的大餐和梦幻的华彩。
我看不下去,那只不过是一盘奢侈,而不是一席佳肴。
所有的教练员和别的选手为他喝彩时,我只是冷冷的发出哼的一声。
这样的人,有什麽资格要我去超越他?
第六站,他又一次夺冠,队员们跑去抱住他,欢呼雀跃,我却坐在一旁,望著满世界的欢腾发呆。於是他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海耶克,你在呆什麽?"
我直直的站起来,推开他的手,直视他,我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喜欢。"
"你说什麽?"他困惑的对我眨眨眼睛。
够了,我已经15岁了,再过两个月我也要参加青年锦标赛了,别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我眨眼睛。我盯著他那双灿烂的眼睛,仿佛可以看到眼眸深处极深极深的寂寞。於是我说:"我不喜欢你的表演,人人都说精彩,我不觉得。"
他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转身走开。
那眼里,盛满了寂寞。
两个月後的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他摔倒了,摔在了他最擅长的後外点冰四周跳上,《新世界》继续演奏著,他却没有爬起来,激情澎湃的音乐里,他扶住膝盖,任由工作人员入场把他抬了出去。
第二天便是青少年赛的自由滑决赛,我没有去看他,只是潜心准备自己的节目。
我并不喜欢拉威尔的《波列罗舞曲》,持续不变的C大调和僵硬的四三拍,可是教练说你先别急,好好揣摩它,即使不喜欢,也要融入不喜欢的感情。
融入不喜欢的感情,我不理解,我只是一厢情愿的,带著强烈的求胜欲望踏上冰场。
观众们为我身体的柔软而折服,我知道还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动作,身体弯曲到极限,就像他第一次见面时说的:"你是新来的体操运动员吧。"
第二天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有人开始预测,花样滑冰届终於出现了可以与安德烈?斯若科切列夫相抗衡的人物,英雄不再没有对手。
我去医院看他时他正在做复键运动,我笑著对他说:"你所夺过的奖杯,我会一一抱过来。"
他却头也不抬,冷冷的说:"那麽喜欢,去我家里抱就可以了,何必那麽辛苦?"
我气愤地按住他复键的机器,喊道:"你在心虚,你怕我进入正式赛後夺走你的位置对不对?"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定住看著我,熟悉的笑容绽放开来,说:"是,我在心虚,可是我终於找到方向了,谢谢你,小海耶克。"
"叫我朱利安。"我不愿意他还把我当小孩看。
他复出後一如既往的勇猛,动作难度依然很高,却更多了一种王者舍我其谁的气势,仿佛在向我示威。我知道他在等我进入这个世界,真正的最高水平的花样滑冰的高峰。
他的《英雄》所向睥睨,而我也选定了最新的曲子,比才的《卡门》。
我想卡门真的是奇女子,如此风情万种,如此洒脱,如此魅惑,所以她最终只能走向毁灭,因为她的美将她带上了绝路.
弗朗明戈式的绝望将我带入了他所在的地方,终於,这一天到来了,我站在和他相同的冰面上。
短节目力压他位列第一已经给世界带来了惊叹号,预言开始实现。
贝多芬悲怆的音乐震慑著我的耳膜,我笑了,即使如此便怎样,最终你还是要败在我手上的。
可是我上场时,慢慢滑到中央的那条路上,脚却开始发抖,那种震撼还未消去,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应该看得那麽仔细的,他的表演。
我举起手,开场,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吸冰上的寒气,我开始不停的颤抖,直到音乐响起。风如此凛冽,是我自己刮起的,冰刀踩出的滑痕里,我慢慢抬起腿,扣住冰刀,後仰弯腰,世界在旋转,掌声不绝於耳。
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感觉到雪白的冰场幻化成了西班牙炎热骄阳下的斗牛场,如此强烈的反差带来了奇异的美妙,热情的舞姿将冰融滑,绝望的冰刀将冰划碎,无数碎冰飞起又落下,我想我已经发挥到最好.
致谢下场的时候不是教练却是他来接我,我兴奋的借他的手走下来,对他挑眉。
坐在他旁边安静的等比分,看著大屏幕上我们的镜头,我看到他嘴角满足的笑意。
他终还是赢了,我们的第一场较量。
不服输的泪水流了下来,他过来拥抱我,亲吻我的双颊,在我耳边说:"我可不等你。"
我不理他,只是一个劲儿擦著泪水。
我们在一起训练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跟教练说我要换个环境,教练说也好,不如去美国吧。
美国人直接的让我害怕,他们会告诉你这麽做是狗屎,那样滑太无新意了,我惶恐著接受著。那样子一直未和他有任何联系直到春天的那场邀请赛,我们作为国家主力出场,毫无疑问的帮助国家赢得了比赛。但我知道他的分数始终高过我,即使只有那麽一点儿。
在那里,他很高兴的告诉我他交了个女友,是女子花滑的运动员,这次也来了,并且邀请我去看她的练习。
他女友练习曲是《天鹅湖》,很优美,女性独有的姿态和悲伤构筑了一幅绝美的图画。她练习结束後过来打招呼,亲热地与他接吻。
我咬著嘴唇,始终未发一言。
新赛季的比赛第一站他便因练习受伤未参加,我成了夺冠热门。
我知道他看到曲目时一定愣住了,但我无暇揣摩他的心思,只是由著自己性子在冰上旋转著跳跃著。
《天鹅湖》的悲伤浓重的凝结在空气里,全场的观众几乎黯然,我蹙眉垂首,心里暗暗描绘那个人此时的表情。
王子被黑天鹅所诱惑,爱情走向悲剧,白天鹅悲容满面。
我伸展著自己的身体,背部开始疼痛,每一个起跳旋转都牵扯著背部肌肉,如同撕裂一般。
也许我心里,更想跳那段华丽的黑天鹅双人舞。
他很没礼貌的冲进了我的更衣室。
所有人都很识相的退了出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知不知道那种程度的弯曲对於男运动员来说是有极大伤害的?!"他的气愤与担心全都写在脸上。
我淡然一笑,继续整理自己的金色中长发,说:"那又如何,又不是你的身体。"
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我低头不去看他,只是系鞋带,手却颤抖的无论如何系不上去。
他一只手按住我的手,一只手捏起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我看到那双眼里,满是无奈。几乎在一瞬间,我探上前吻了他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旋即离开,系好鞋带,我起身便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不看他,只是盯著灯光打出的他的影子,看著他的影子慢慢升起来,从身後笼罩过来,我轻描淡写的问:"现在你明白了?"
他不语,只是从後面抱住我,久久的抱著。
後来我再也没有用过《天鹅湖》。
第二章
电视里赛车孜孜不倦的绕著,我端来咖啡,加了很多炼乳,他惶恐的夺走他自己的那杯,抱著杯子继续看电视。
我端著杯子靠在他身边,低声问:"下一站会上麽?"
我心里渴望著,无不的渴望著,在那片冰面上战胜他,即使在我们彼此拥有的时候,我仍然这样强烈的渴望著。
他却如此不以为然:"蒙特卡洛站麽?如果有计划去意大利短期旅行,我会考虑顺道去看看。"
我真该把咖啡里塞满了糖给你,我心里骂道。
"以前没见你这麽爱好赛车麽,"我低头搅动著咖啡,"蒙特卡洛的骄阳会把我们这些冰上动物晒化的。"
他捂住耳朵,对著天花板说:"拒绝透露敌情。"
又缺席了一站比赛後,他终於站在了多特蒙德的冰面上。
短节目换成了《野玫瑰》,演绎起舒伯特轻松欢快的民歌,对安德烈来说也许是信手拈来,他简洁愉悦的步伐,模仿轻浮少年攀折野玫瑰的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使得全场掌声阵阵,如果不是那个三周跳双脚落地,便几乎可用完美来形容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悲观主义者,至今为止自己所选的曲目从来没有走过夸张的喜剧路线,George Winston 的Canon是他《十二月》里最美丽动人的一曲,new age的大师一扫巴洛克华丽繁复的风格,意大利式的甜蜜忧伤一点一滴的流淌出来,但是这样纯粹干净的钢琴曲并不适合在冰场上演绎,於是我选择了协奏版,从轻微的划步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接上招牌的旋转动作,连激烈的四三连跳都变得轻柔,仿佛一旦用力,便会踩碎音乐的优雅,让自己遍体鳞伤。垂首看著脚下坚实的冰面,我从梦里醒来,那编织给自己的温暖的梦很快结束,一秒的寂静之後掌声四起。
短节目再一次得分超过了他,只是微弱的0.4分。
他还是那样灿烂的笑著迎接我,让我有些畏缩,仿佛知道了两人的心意,却变得不敢前进。媒体开始拿我们的竞争与友情做文章,开始计划包装出新时代的针锋相对与惺惺相惜。
那天夜里我们只是拥抱,在自己房里睡了,第二天的自由滑,鹿死谁手之前彼此冷静地保持距离。
清晨的阳光稀薄而恬静,餐厅里都是参赛的男女选手,我要了一杯咖啡和这里特产的黑面包,一个人走到角落里。我知道记者的闪光灯始终在跟随我,只做不知道。习惯了被人盯著用餐,习惯了把所有隐私暴露在阳光下。
他走过来,放下餐盘坐在我对面,安静的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的吃著。
我抬起头望他,金色的短发还没有完全吹干,阳光穿进来,在他发梢的小水珠上折出虹彩。
"练习时可别受伤阿。"我说。
他於是也抬起头,望著我,看看我那杯接近牛奶的咖啡,笑意涌了上来,以几乎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回答:"加那麽多糖还不胖,还是跟我去意大利短期旅行吧,那里的美食可以帮助你。"
完全不是回答的回答。
我不理他,开始不合理的在黑面包上涂蓝莓酱。
安德烈,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自己挤牛奶烤面包,在没有别人的地方一起享用早餐。
自由滑的分组我在他之前上场,我站在熟悉的冰面上,深呼吸,等待巴赫的《雅克的迦可琳眼泪》的响起,等了很久,音乐却迟迟未起,观众们开始骚动,教练在场边对我打手势。我划过去,才知道音响器材出了点问题,正在紧急维修。
我在座位上等著,有些焦急,他坐在我边上,拍拍我的肩膀,说:"上天不让你超越我。"
赛前这样的小意外的确会扰乱运动员的心理,我白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微微有些怒意,在你眼里我便如此不济?运动员的心理素质是影响比赛成绩的重要因素,越是大赛就越需要冷静。在这种商业的大奖赛里,我除了对战胜他有兴趣外别无他想,又怎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紧张。
他仿佛知道我对他的不满,讪讪的回过头去。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修好了,便脱去外衣准备上场,他在後面伸出手,在衣服里握著我的手,我知道大家看不见,却还是有些恼火,甩开他的手,装作不小心把衣服扔在了他的身上,然後上场。
我甩甩头发,把自己投入到音乐里,灯光打得有些扎眼,我在一个个光圈里迅速滑动,追光灯紧紧跟著我,以求让摄像机完美记录下我那繁复的脚步,一个轻盈的後外点冰四周跳,身体飞向空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一直飞起来,完成最後一转其实有些勉强,但是落地的稳重却让观众和裁判几乎看不出那小小的差别。
伴随著哀伤却不凝重的音乐,我做完了最後的旋转,完美谢幕。
他就在我後面,当主持人报出他的名字时全场尖叫,也许人们期待著他要以怎样的表演再次翻盘而开始激动。
我和他擦肩而过,没有与彼此交流。
安德烈选择了马勒的《巨人》,他常常笑说巴洛克式空洞的音乐是贵族的音乐,是有钱人没事把音符和音节交换顺序的把戏,马勒这种才是为贫苦大众作曲的伟大艺术家,才值得细心聆听。而我偏偏挚爱那错综复杂空洞却优美的前者,於是反驳说你要欣赏无产阶级的颂歌也还是得放在几万元的高级音响里,又如何感同身受。他便说那好我们有机会去非洲劫富济贫,我又笑说那你不如先散去你自己的家财可不是更方便。
安德烈总是幻想在繁忙的比赛里抽出时间去各地游玩,有时候甚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一个人去了南美,让教练和他经纪人都颇为头痛。而我更愿意舒舒服服的呆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或者尝试各种新的动作。
我想我一定被冰刀附身了。
他的自由滑前半段做的十分完美,毫无瑕疵,然而,在那个简单的衔接上,他却踩错了步子,摔了下去,虽然旋即立起继续,但所有人都知道决斗已经结束,我终於获得了对他的第一次胜利。
我没有像他来迎接我一样去迎接他,而是兴奋得站起来,接受著教练和队友的祝贺。
他垂头丧气走下来的样子让我很想亲亲他。
我是如此享受战胜他的喜悦。
夜里他霸道的强进我的房间,狠狠地吻我,我甜甜的笑著,愉悦的接受著这小小的愤怒。
他的手臂环著我的腰,他咬著我的耳垂,在我耳边说:"赢了的人该请客。"
"请什麽?"我回吻他,却被他按住不能动。
他一字一句顿著说:"短期旅行。"
我原以为他会说出更煽情或者挑逗的话语。
可是他是个超级大笨蛋,而且对短期旅行执著的可怕。
我於是不满的说:"那好,但是地点得依我。"
我们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托斯卡纳,也许这里的阳光真地会融化我们这两个冰上动物。
在一个偏僻而幽静的小山庄里,我们找到了那里唯一的一户人家,承诺了一笔钱,让他把房子暂时让给我们。他们答应了,但是同时我们得帮忙照顾他们的奶牛。
清晨是人最渴望睡眠的时候,我却被他硬扯出被窝。他满怀开心地告诉我,我们应该去挤牛奶了。
恩,自己挤牛奶烤面包做早餐的日子真的来了,可我却没有那麽欣喜,血液里的懒惰因子开始发挥作用。我懒懒散散的跟他去工作,挤得满身是汗回来,却发现我们还没有早餐,面包应该先去烤的。於是又饿著肚子把发酵好的面团放在烤炉的铲子上送进房外的大烤炉去烤。两个人累瘫在地上,肚子饿得直叫,我们却只能互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