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身外情
战场,又是战场。
空气中有习以为常的淡淡血腥气息;放眼望去是失了本来面目的大地,焦黄的土地和愈发显得苍凉的起伏丘陵默于一旁,正冷眼旁观。
手执圣主给我的透明圆球,轻慢走在飞扬起来的沙尘中,心内满是荒芜。风沙扬起,身上一阵凄冷,抬手要遮住风沙,却不料手中刹时热了起来,不一时便已滚烫。低头看去,竟是手中圆球炽热难当,眼见一片赤红触目惊心。我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圆球竟吐出赤红火焰,冲天而去,霎时周围便漫天卷起了金红火焰,灼灼燃烧。忽如其来的变故令我措手不及,不多时火舌便已舔住衣袂,依稀便能闻到焦味。莫非今日竟要丧生?我撕下一片衣料捂住口鼻,拍灭要燃起的衣边袍角,深吸口气,用力向空中跃起。眼看立时便能脱离火势,却不料空中竟似有障碍横亘,冲力之下被大力弹回,我回首望去,眼看便要落入那片灼人赤红......
慌忙中手向空中胡乱抓去,猛然抓住个冰凉的物事,寒意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直刺而来,一惊之下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张开眼--周围漆黑一片,一时竟难以视物,帐外有微光,守卫兵士的身影投于帐上,巡夜的稳健脚步声隐约可寻--原来,又在做梦。
我长出口气,抬手抚额惊觉已是满头冷汗,如此冷夜更觉冰冷异常。抬起袖擦拭,拿过外袍披上,我伸手拿过一旁火折,点亮烛火。火光甫亮,帐外立即有人轻声询问:"圣使可有吩咐?"我站起身来行至入口,问道:"今夜可有异常?""并无异常。"我点点头,"这几日恐有变故,需得更为谨慎才是。今日不比往常,你们这便去司务处报到,换班去吧。"帐外听得恭敬之声,然后便只剩了一个等待换去的人影。
我刚在灯下桌上铺开附近地图,帐外一个清亮声音响起:"大人,界衍帐外伺候。"我头也没抬,出声应允,然后就着微动烛光,细细查看地图。此地已非塞外千里一片平坦之地,周围有丘陵,间或是大片草地、以及暗河。周遭情况固然并不乐观,但就眼前驻扎地势看,伏兵虽然并非不可能,但却全然不占地利,以仪王向来的稳妥之风,伏兵于此实在风险太大,他该不会如此。则现下只需全力对付眼前大军,伏兵之忧且暂撇下。
片刻后,界衍的声音入得耳中:"大人,一切收拾完毕,有何吩咐请再唤。"我抬起头来,发觉他已经收拾好寝具,准备了简单的梳洗用品,我常用的杯子中也注满了水。我点点头,他便安静退去。我盯着因走动而微微摆起的布幔,心下思量,此次出征,塞莫尔派出主将一位,副将两位,虽分主副,但实则都是将军。如此王都里便只剩将军一位,其余俱是副将。此次,塞莫尔可谓动了大阵势,如若不胜,即便不大伤元气,一时间也无法再战。
主将斯睦戚,容得贤能,行事慎重,诚信宽大,闲于理乱,能成大业;副将之一傅戍,此人气盖千夫、善固疆埸,长于剑戟,是为步将;而另一人石曼则登高履险,驰射如飞,进能先行退能后殿,是为骑将。
塞莫尔于出师时嘱咐的话重现耳边:"从此至军,将军其裁之。......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退。勿以独见而违众,勿恃功能而失忠信。......军中事不由君命,皆由将出。若此,则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塞莫尔确有王者之智,霸者之势,然我终无法赞同他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行事之径。
我走出帐外来到一处高地,看夜色中似静寂下来的两军阵营。仪王手下之军向以严谨著称,军风甚是严整强悍,治军惟严素有铁骑之称。而轩向以智谋权术闻天下,常有奇策妙计,克敌于意料之外。我轻叹口气,仪王这次是真的信任轩,全权令他来攻吗?虽然大军已在阵前,我对于这一点仍是存有疑虑。许是心里在这样希冀着?莫非要等到阵前相对的那一刻,我才能真正相信......
正心神不安的左思右想,身边忽然觉出有人接近,我敛起神色沉声问:"谁?"来人在离我三步处停住,静默片刻,道:"圣使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莫非是知晓敌方会有什么动静而特意前来么?"声音清冷一如夜里的温度。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觉得心里有种清冷散开,果然,这才是塞莫尔惯有的方式。我微微笑开,转过身去:"军师,辛苦你了。"他眼里闪过寒光,不过微微一顿,即刻收回:"圣使,待两军对阵时,切盼圣使带领众将士取得我主之所望。"说罢微微倾身鞠躬,我却能看出那之中挥泻而出的幻彩。想这军师乃是历经沙场磨练之人,何等精明凌厉。万千变幻,莫不操之手中,今次随军而出,果然负有王命。
我状似不经意问:"塞莫尔可有言说,如何处置背信之人?"
他眼里险险闪过笑意,随即答:"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主上想必早已跟圣使说过。我何来的越趄代庖之权?圣使切莫要误会了。"
我心中只是冷冽,果然精密之人,口风甚严,半点不肯透露。但面上仍是现出同意之色,淡笑点头:"如此,一切待劳军师多多操心。"他作势退开两步:"属下不敢,有劳圣使。"只看他面色从容清越,半点没有纰漏可寻,于是心里作罢,道:"夜里风凉,我等还是回帐吧。"他微微一笑,让过我,跟在身后一同走回了阵营之中。
在帐中待至天明,方才行出。已是深秋,天气是日日更见寒冷,但幸在都是边塞之人,早已习惯更为寒冷干燥的气候,这一点上相对阵前仪王大军,仍是占了优势。行至个少年模样的兵士前,忽然发觉异样,看他相貌不似边塞之人,身材很是清瘦,以军士来看甚至可说稍嫌羸弱,但眼神透出的却是军中一贯的坚毅果敢。此刻在仍显寒冷的清晨,他握住刀柄的手指早已青白,面色亦然,我能轻易感觉出他的身体在发抖,虽则比较轻微。伸手解下披着的外袍,递与那少年。少年看了看我,似乎从衣着上知道我大概的身份,但眼里只是现出军中惯有的对上级的恭谨,并无半点塞外族人对黑珏圣物以及我这个所谓"圣使"的崇敬膜拜神情,我据此更断定他不是塞外之人。
"您请保重,属下无妨。"没等我思绪再作遨游,他便开口道。
我只笑道:"还有重要之战等着大家,在此之前每个兵士俱是重要。所以--"我把外袍重又递过去,"还请都自己保重。且记住,你很重要。"少年神色微微一动,继而恭敬接过,面有感激之色。我笑了笑,走开了。失去功力,在风中自是不如以往,但却更体会到守卫军士们的心境。我心念随之一转,忽然想到,轩,也在这同样的苍穹之下、冷风之中,但他,可也会觉得冷么?
我正沉浸在思绪中,身旁有声音响起:"大人,暗探回报。"我精神一震,迅速转过身走向中帐:"且呈来。"待我于帐中坐好,兵士已带了暗探前来,呈上一件物事。那暗探低首道:"昨夜觅得机会潜入主帐,见此物单独置于磬中,看样子即刻便要送走,又见是锦缎所制,想是重要,便带了出来。"我细看手中物件,明黄底色,暗绣龙纹,衬以描金线的海浪波纹,此时情势,便只有仪王才有如此权力胆量用此等物件了。我轻轻点头,示意暗探退下,打开查看。
一看之下,心中明了,竟是中了局。
这哪是什么传递重要消息的物件,分明是特意摆着待暗探上钩,尔后带过来好让我见到的;或者说,这根本其实就是写给我看的信。
信是涟写的,以他璇玑身份,仪王若派出他来,便是要倾全力制胜了。开篇便没有好口气,写的是:"慕清:你这般畜生,简直背信弃义,无视君王!我早说你背叛仪王,哼,当时你百般抵赖不肯承认,现下却带着塞外王庭十万大军前来交战,倒是干脆,连家国都背叛了。这下好了,凭这所谓"圣使"之名领兵前来,莫不是想夺我大好江山以拱手交予塞外蛮族?多日不见原望你能有所收敛,却不料变本加厉,奴颜至此!璇玑俱以此为耻、无面目对仪王及蓝总管。你到底受了蛮族何等"礼遇",至得如此忠诚?仪王以往待你如何你自己且都知道,我只道你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帐!此后若再见,我必倾全力取你性命,以正璇玑!道已不同,黄泉路上莫要怪我不念情分。"
我想至今涟对我还是无甚好感,如今派了他前来,能写这么封信先跟我说清楚,于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折好锦缎,置于身旁案上。军师正立于我身旁不远处,他慢慢踱过拿起那明黄物件,满帐的人便都盯住他,他见我没什么表示,便缓缓打开低头细看起来。我拿过一旁水杯轻轻晃了晃,慢悠悠啜了口,没有去看军师是什么表情,但可以听到他呼吸平稳安定,无半点异样,心下暗暗佩服。看到这般文字,先不说其他,光是那"璇玑"二字,便已是触目惊心,塞外王族自是知道仪王手下这支神出鬼没的刺客,军中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看了如此内容,却是没有立时责问我是否另有居心,这般镇静自若,不能不说他心思实在深沉。
他已然看完,折好放回案上,我面上带笑,微微侧过头去看他,看他到底会如何说。他低头沉吟,似完全无视周围或疑惑或紧张的眼神和气氛,过了会,他抬起眼来微微瞥向我的方向,我心里忽然一惊,不待细琢磨他已开口道:"仪王之军居然言语侮辱我朝圣使,实为罪不可恕,此为铁证!......"我心里一紧,难道他想将此示于众人?这可......众人这下忽似炸开了锅,纷纷激动不已,满脸不忿。有甚者神情激越几步便要上前拿那物件,我立时便想伸手拿过但又深知在众人面前这般举动实在不妥,心里紧张万分却不能动一分一毫,着实可恶。
在那人伸手拿到那物件之前军师便已伸手轻巧拨开那人,拿过那明黄物件,续道:"如此我定要亲自将此物呈予主上,且有,连同敌军大将首级!"众人先是因他拨开的动作或皱眉或不满,但因着那后边一句,骤然士气激愤高昂起来,呼喊阵阵,军威震震。我微微有些错愕,他难道是故意?是特意利用这一点来激昂众人斗志?或者塞莫尔早已察觉了什么而布下了局?我看向军师,他面色自若,眼神清越坚定,好似这都只是事实而已,我看着他,越来越觉得心里不安起来。他好像察觉到我的视线,随即向我走来,行至身前时,他停住,看向我的双眼中隐含着一闪即逝的精明:"圣使可有何事不明?"我不语,只盯住他俊逸潇洒的脸,心中思忖,这莫不是塞莫尔授意的"不择手段"?或者尚另有用意?那锦缎放在他身上我越想越觉自己失察了,本不该如此,其实大可自己编个理由然后名正言顺地把它给毁了,如何也好过现在这般境况。
我心里暗叹口气,他已然开口,脸上带着贯有的无法辨别深浅真假的微笑:"圣使若有不明之处,却不便现在说的话,今日亥时臣将静候圣使大驾。"说罢微微垂首躬身,全不见一点异常。我轻轻皱了下眉,这是做的如何打算?但个中原委,我还是要去探他一探。身旁众人已沉浸于备战的激奋中,纷纷忙碌起来,我反倒像是个无事可做之人。略略沉吟一下,我对身旁随侍的人道:"让众将三个时辰后到中军帐商议战事吧。我现下还有事要办,就不必跟从了。"说完掀开帐幔走了出去。
"此处开阔步兵之地,不远处即是深涧,我们可于此布下埋伏,待他大军被逼至此,便可合围。"一个参军模样的人站在张于帐旁的地图前,边说边在地图的相应地方指点着,旁边有人微微点头,也有人沉默不语。我看了看军师,他坐于案前,凝神细看地图,神色并无赞同或是反对,一派平静。在这战场之上,着实可说有些过于平静了,但周围的人都一副习惯了的样子,并无异常神色。
"我觉得不妥。既然我们都知道此处适宜布下埋伏,仪王不可能想不到,更匡论是历经战事的轩王爷。你难道认为那几十万的大军会乖乖听我们的指挥去自寻死路不成?"说话的是另一位离他不远的人,那人神色中含着细微的讽刺,隐藏得极好。前面说话之人面色立刻阴沉下来,盯着那人满脸不满,二人俱是沉默。
"晁将有何良策呢?"军师这时忽然缓慢开口,缓解了一时紧滞气氛。军中之人倒是都对他敬畏有加,此刻都转过脸去看着他,那后来发言之人也转过身来对军师微微一躬,道:"不敢。属下只是觉得此策固然好,但还需必要辅助才好。" 我原看着那人眉宇之中颇有些微微得意之色,料他该是某人麾下爱将,这才说话如此不给情面,而若不是他主将发言许是不会听从,但军师这样一问他便恭敬回答,我却是料想不到的,看来这军师颇有些得人之道。
军师轻轻挑了挑眉,那人接着说道:"仪王大军以军风稳健严谨闻名,此处会设埋伏想必早已料到,没有变数的话决不能到达此地,哪有人明知凶险却仍旧前往的。"军师听罢只微微一笑:"哦?"那人看了眼军师神色,续道:"而若后援之粮草出了问题且无他路可寻......" 这时副将之一的石曼忽然开口:"那么晁骧你觉得,谁人适合担此重任呢?"神色之中含一种奇异的嘲讽,我心中顿时疑惑,这军中莫非有结党相连者众?那人听后脸色陡然变化,低下头去沉默着后退了两步,再不发一言。我眉角跳了数下,看来这其中有过多的牵扯旧事,一时只是难以理清。
主将斯睦此时开口:"此计或可考虑,待再详议。石曼你所带之军,只负责山涧中弓弩之事,其余不必操心;而傅戍此次所负甚重,需小心行事。"二人均低首而诺,并无异议。斯睦看了看我,我摇摇头表示无事需论,然后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军师,那人已站起身来对着斯睦微笑:"将军英明。"说罢微微躬身后退出。
亥时一刻,我立于军师帐前,果见内里尚有亮光,人影模糊地投在帐上,似正埋头于案上。帐前守卫看到我即入内通报,不多时便听得军师声音朗朗而出:"臣下恭迎圣使。"声未绝人已出现在掀开的帐幔后,微笑着行礼。我仍是并不习惯这般礼节,只轻轻点头进入营帐。这营帐内十分简洁,除了必需品外并无多余物事,甚为惹眼的是案上整齐堆放着的文书纸张,数目不匪,堆起约有半人高,却不见一丝杂乱。军师在我面前微笑站定:"圣使所为何事而来?"我心里轻轻冷笑,怎么,明知故问么?面上却是展眉,笑道:"有事不明,特来请教军师。"他听了一拂身袖,显出几分飘然气质来,清越声音听来十分诚恳:"臣下一定知无不言据实以告。"
两人坐定,却是各怀心思。我见他并无开口之意,想他是不会主动说出些什么来,于是道:"以军师看来,那锦缎所指之事,该待如何?"信内提到"璇玑",于此时此刻绝非小事,总不能轻便带过才是。他听了轻轻扬眉笑起,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敌对双方,间离之事常有,而内里所述不过信手拈来,无需太过当真。"哦?那为何要亲呈塞莫尔?他见我面色不改,便又笑道:"圣使可是担心我会在主上面前言说什么?且请放心,无端猜忌可是大不利军心的,臣下断不会做如此愚傻之事。"我只轻笑:"哦,那便是我胡乱猜度军师了,于此时真甚为不该。军师,这便受我的歉意才好。"说罢便要离座长揖,他身形一闪已挡住我长揖之势,眼里微笑,手上却是暗暗使力:"圣使怎可如此?倒要叫臣下如何受得。"不知他使的什么方法,我忽然感到无边的寒意,与那日被塞莫尔下诅咒时相同境况,四肢冰冻,丝丝寒意直逼心脉,锐不可当。我眼中再收不住惊讶神色地看向他,只觉情势太过诡异,这算是什么?塞莫尔为了防止我临阵再生变化特交予他的密钥?他面上笑容甚是温和无辜,却星星点点闪出了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