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明亮的蓝色,透明而清澈,丝絮般的云浮在上面,顺着风的走向,在光滑的天幕上滑动得不着一丝痕迹。
微凉柔和的风,轻轻撩拨起我额头前的碎发,仿佛一只灵活并且矜持的手在演奏着竖琴,奏出一串串击打我心扉的灵魂之音。
我站在河边,安静的,沉默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的,就这样站在河边。
在这样一个刚刚转寒的秋。
河面依然是这样的粼光闪闪,水波不兴。
远处,正在施工的高楼不时传出电锯的嘶鸣,隐隐约约。
1
"妈,我渴死了,赶快给我倒杯水。"
我哐当一声直直的躺在床上,终于可以歇歇了,折腾了一天也没歇一下,报个到也这么麻烦,上大学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而且,明天妈也走了,在这个和我出生并且一直生活着的那个城市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陌生地方,我终于要孤单一人了。
老妈给我从饮水机里倒了大半杯水,站在床边,"赶快坐起来,你不是要喝水吗,我再让你使唤半天,以后看你支使谁去。"
我慢悠悠的坐起来,接过杯子,水滑过我的咽喉,带着一种凉凉的触感进入了我的胃,我忽然抑制不住地感到悲伤。
明天,我就要孤单一人了,我亲爱的老妈也一样要孤单了......
"思宁,妈不是一个好母亲,妈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你要自强,要让妈为你骄傲。"
妈一边收拾另一张床一边淡淡地说。
我看着她平静的背影,心里又涌上了困惑我多年的那个疑问
--我出生之前爸就车祸死了,她是以怎样的爱,一直孑然一身,为了纪念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常宁,为我取名"思宁",每天面对着我这个勾起她伤心往事的儿子,温柔平静的唤出我的名字,不停的提醒她自己这个要面对一生的伤痛,并且,把这样的日子过得没有一丝怨言。
我何时才能够懂得,这个疑问的关键,何时能有人如同我母亲对我父亲这般坚定不移的爱我,或者我会这般的爱上某个人。
某年,某月,某日,才会是我与那个与我有着宿命之缘的人的相见之日......
也许就是明天吧,或者是明天的明天,总之我会有那么一个人的,一定,会的。
妈已经把床弄好,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你上个厕所快点睡吧,明天早晨我们去你宿舍,旅店我明天就退了,对了,上床前关灯。"
在卫生间,我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源源不断地涌起强烈的罪恶感,我没有能力让我的母亲为我骄傲,甚至她或许还会为我感到耻辱。
在我上初中时,我就发现自己喜欢男生,并且无法抗拒这种不符合常规的感觉,可能,我是太渴望一份父爱了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锁骨--每当我心里悲哀的时候我就会下意识的摸自己的锁骨,那种可怜得皮包骨头的突感,使我越发不可遏抑的悲伤
--我注定得不到一份坚定不移的爱吧,一份我渴望的,属于同性的强烈的不离不弃的融入血肉的爱情--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我关了灯摸回床上,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妈轻不可闻的均匀呼吸声,以及我心脏快速的跳动
--嘭--嘭--嘭--
当明天到来时,又会是什么样呢,我不敢多想,对于这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我有些恐慌。
2
拿到钥匙进入房间,539室,宿舍还不错,四个人,屋里有卫生间还有阳台,是公寓式的,不是上下铺......我站在门口打量着。
老妈把我的箱子打开,把牙具香皂毛巾还有闹钟,一股脑摆在桌子上,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厕所。
嗯,哪个才是厕所的开关阿,我摁下一个,大灯亮了,这个不是。
那一定是旁边的那个了,我摁下去,刚转身,听到卫生间内嗡嗡的说话声:"常思宁,厕所有人,把灯打开好吗?"
啊!我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红透,什么嘛,这么半天了,怎么不知一声,立刻把灯开了,赶快走回到我自己的铺位。
这时我才看见,每个人的床的下沿都钉着一个名牌--"常思宁,2号",嗯,还有--"安晓微,1号""罗桦,6号""彭远,11号"。
只有1号的铺收拾好了,蚊帐都挂好了,那刚才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了--安晓微。
我忽然有点期待见见这个如此沉得住气的男生,他会是带着什么表情,来解释刚才的尴尬呢?
这时,卫生间响起了水箱冲水的声音,嘿,真的这就出来了
--门"咔嗒"一声开了,走来的那个男生,细细的眉眼,小鼻子小嘴的,下巴圆溜溜的没有胡子,只有嘴唇上面的茸毛,眉棱上有几个涨得红红的圆圆的豆子,个子挺高,有一米八吧,很瘦,感觉套着那件衣服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他走了出来,手湿漉漉的还捏了本《看电影》。
他眯着眼睛,盯了盯我,一种很迷惑的眼神。奇了怪了,有什么好疑惑的啊!(后来我才知道,他高兴的时候,就是这么一种怪异的眼神。)
他很快把视线飘走,却对我妈说:"阿姨,你好,我叫安晓微。"
我顿时感觉自己有点傻眼,什么啊,这人真是怪人,居然先跟我妈打招呼!
我那个老妈立刻直起腰来,热情地对着那个男生笑着:"啊,安晓微,你好啊。"
我诧异的看着这两个似乎早就相识的人,安晓微这时冲我微微笑着,说:"常思宁,我帮你打壶水吧,我昨天就来了,水票都买好了。"
然后他就这样极其自然的拎起我的水壶,轻轻的拉开门,轻轻的走出去,眯着眼睛看了我两眼,轻轻的把门带上,走了。
老妈很感慨地说:"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啊,思宁,你要跟人家好好相处。"
我默默地攀上床去,伸出一只手臂冲站在地下的老妈晃悠,她没好气儿地看了我一眼,把褥子塞到我手里,"别人有优点你也看着点,别我一说就郎当着脸,你看看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了"。
我依然沉默,铺好褥子,又伸出手臂晃悠了几次,把床捣鼓好了,已经一身是汗。
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真的,我该怎么样面对以后的生活,又没有人能教教我。
《夜访吸血鬼》里的吸血鬼还有一个没有趣味的资深吸血鬼来供他学习,那么我呢,我失去了在家中那种独处的权利,这样一览无余的四人生活,我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知道,我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
从头到尾我经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暗恋,躲躲藏藏好像在搞地下工作,惨不堪言。
我没有过一次表白的经验,恋爱就更不用说了,我真的就只是幻想,只是幻想而已,连憧憬都说不上。
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我怎么会这么没用,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个样子......我屁股挨着床地跪坐在这张现在已经正式属于我的床上,茫然的望着窗外,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只是一下一下摸着自己的尖尖的锁骨......
"思宁,"我被老妈的声音打断,"下来吧,送我去火车站,还有两个小时火车就开了。"
我低头望下去,老妈在关合她自己不大一点的小箱子,"咔嗒",我看见一根银发在老妈的一头乌丝中熠熠闪光......她开始变老了......我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我急匆匆的拖着箱子挽着老妈走出宿舍,出楼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安晓微说他去给我打开水,还有,我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看来,我果然是个不讲礼貌的孩子呢。
3
把老妈送上火车,我狼狈地从重重人墙中挤出,慌乱地寻找有着老妈面孔的那扇车窗,耳边汹涌澎湃着人潮的熙攘,推推搡搡,我不管,我只是知道自己从没有这么想哭过,可是,我不想被别人看出来,我还想撑着这张满不在乎的脸。
啊,我忽然看见了那张最最亲爱的脸,我陡然抖擞起精神,把紧握的双拳插进裤袋,晃悠过去。
"妈--"我抽出右手,冲那扇窗晃着。
车里的老妈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用手指指窗户,张大嘴巴做着夸张的口型--"窗--户--打--不--开",我耸了下肩膀,心里翻涌起漫无边际的遗憾--我本想摸一摸她的手,告诉她,要注意身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太少关心她了......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老妈挤在窗口,做着口型,或许也有着声音,而不单单是口型。
只是,我眼前的景象渐渐有了波纹,渐渐混浊......耳中的嘈杂被尖利的汽笛声撕裂,这尖利的声音同时挑破了我苦苦维护的那层不存在的薄膜,眼泪,夺眶而出。
在列车缓缓移动的同时,我的视野彻底一片模糊,隐约中,老妈似乎也哭了,我似乎看到她在很费力的保持着笑容,在那以加速度远去着的车窗后,无声的对我说:"快--回--去--吧"
我让眼泪痛快地流淌,心里却很奇怪的想起了《水浒》里的一段文字,"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有泪有声谓之哭。"
那么,打从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我,还没有哭过。
流泪的话,算上这次,也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次而已。
其实并不是我多么坚强,只是,我的生活太平淡,我又太小心,没有什么事情,没有什么人,值得我去为之哭个天昏地暗。
(也许送站着一段写得有点多,可是偶忍不住,偶也想偶的老妈了~~~~~~~~~~~555~~~~~~~~~~)
4
我打车回学校,坐在开得无比疯狂的出租车里,我观望着这座我将要生活四年的城市--繁华,拥挤,忙碌,淡漠,苍老......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浑身散发着汗味的司机哼着不知名的歌,唧唧咕咕地自得其乐。
我是一直都住在南方,从没有到过这么北的城市,外面的太阳很毒,可是我却不觉得热。
我开始担心,我该怎么才能自然地走回宿舍,拍拍安晓微的肩膀,冲他笑笑,也像他那样极其自然地说声"谢了"。
我一想到他,就觉得浑身别扭,尤其是他那眯着眼睛的脸,想让人一看就想狠狠地悠一拳过去。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老妈温柔的声音,愉悦的语气,"......思宁,你要跟人家好好相处......",我心更加地烦乱不堪起来,"该死!"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司机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回到学校,走进校门,形单影只。
我仰起头看着道路两旁我从没有见过的,一行行高高大大枝干笔直的树,阳光明晃晃地挤破墨绿色叶片网罗起来的浓密的网,在树冠播撒出一片不断随风跳闪着的刺目光屑。
我忽地低下头,用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晃了晃头,把双手放开,睁开眼,一片黑暗渐渐从中央开始清晰--校园,烈日下的酷暑好时光--还有着满眼飘来飘去的红红绿绿的光斑。
"真是有病,好端端的干吗盯着太阳看",我嘟囔着,不得不停下脚步,再度用双手向我可怜的眼睛狂揉一气。
"啊",我的左边的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并且那只手拍完了也没有任何要拿走的意思,我把双手摊开在胸前,努力争大双眼,在黑暗与红红绿绿的光斑中,出现了一个像炭一样黑的男孩子,背着一个大大的包,满脸关心。
"同学,你没事吧,我老远就看见你,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走路还有点踉跄,你是不是中暑了?"那个"黑人"满脸关心的问我,该死的手依然稳稳的在我的肩膀上。
我用力地瞪他一眼,把他的"黑手"从我的肩膀上拨拉下去,"我这么大一个男人,你没搞错吧,中暑!"
在与他接触的那一刻,我惊慌的发现,他的眼睛好明亮,真的称得上黑白分明;还有他的手,指甲光滑干净而且剪得很整齐。
肯定是冤枉好人了,那"黑人"分明就在自己的脸上生生长出了"好人"这两个字出来,坏人要是长得那么诚恳,那满大街跑的都是鸡鸭了......管他的,面子要紧......我面不改色的收回目光,扭身就要走。
"啊,同学......"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真是恐怖啊,我又不是故意要找碴的......我极不情愿的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他把肩上巨大的背包一下子甩了下来,"哐"的一声掷在地上,用一只手的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冲我不好意思的一笑,"我是新生,请问你知道5号楼怎么走吗?"
我看着他那一连串动作,帅气,阳光,还充满了运动细胞......我不由得看得一边嫉妒一边傻眼,同时还在想着要不要去锻炼肌肉......还有,那么干净的笑脸,虽然脸很黑......却突然被他一句话狠狠地砸到,"啊--5,5宿舍?"
他用力地冲我点着头。
"知,知道啊",我觉得缘分这个东西还真是奇妙啊。
"太好了!怎么走啊?"他笑得一脸开心,一只手攥紧了背包的肩带,准备再次把包扛起来。
"你住几号宿舍啊?"我盯着他裤袋里插着的那张看起来似乎是有着"欢迎新同学"字样的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恐惧的感觉。
"538--不过我可不"三八"的哦!"他一下子又把巨大的包悠回肩上,原地颠了颠,同时冲我灿烂的笑着,露出了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5
"那我送你过去吧。"反正我也是要回去的......
"啊?不用呀,你告诉我怎么走就可以了,比方说哪个路口左转哪个楼口右转,我看你脸色真得很苍白啊,你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多喝点水......"他焦急地扯住了我的胳膊,现在正是火热的八月月末,他滚烫的手心烙在我的手臂的皮肤上,我感觉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似乎我一动弹,他便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瞧了个清楚。
我用力地把他的手扯掉--那滚烫却干燥的手心一离开,那一小片肌肤与湿粘的空气恢复了接触,我的心似乎也一下子回落了,在我的胸腔快速的跳动着。
不可以,不可以让别人看出来,不可以让他们看出来......更不可以让他看出来!
我拼命的扯出一副最具伪装力的漫不经心的笑脸,把两只手插进裤袋,冲他扬了一下下巴,"你这小子,我看起来很文弱吗?"
他似乎一下子慌了手脚,两片略微有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一句话,一片红霞却飞上了他那俊俏的"黑脸"。
我盯着他看--短短的寸头,眉骨上卧着一双姿势好看的浓浓的很有力量的眉毛,双眸幽黑,睫毛很长,是那种单眼皮,眼皮很薄,似乎可以看到血管,鼻子很好看,胡子有点长出来了......哦,还有,眼睛里全是焦急的眼神。
"哈哈,逗你呢,看吧你急得",我抽出左手拍拍他的手臂,嗯,很多的肌肉呢,"简直太巧了,我住在539,你看,我也是新来的。"
"啊!"他微微张开嘴,很快也开心地笑了,右臂顺着我的左手,一下子攀上我的右肩,把我揽在他的旁边,接着向右偏过头来,笑着对我说:"好兄弟,那我就不客气啦,赶快陪我去宿舍吧,我都要累死了!"
他身上的汗味传过来,并不难闻--就像在滚烫的鲜汤里撒上了一撮胡椒粉,反而让人更加垂涎三尺,我感觉自己的耳根已经微微发烫。
我轻轻的推开他,漫不经心的笑着,"大哥,很热诶,黏在一起你不热吗?"
"啊呀,不好意思啦......"他挠挠头,冲我微微噘了一下嘴。
"好了,走吧走吧",我一边尽力使自己平静一下,一边向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他一下子又开心起来,紧颠儿两步走在我的左侧。
"我是北京人,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厉害吧,我爸我妈非要送我来,我坚决没让,我跟他们说,如果他们要是要送我,我就不来上学了,然后他们就没送,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坐火车也,好多人啊,我都要累死了,对了,你是哪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