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落魇在一起的这一年,枫亟几乎都没有这样做。因为树木之气过于稀薄,只能满足他个人所需,救不了落魇。而如今,尘埃落定,落魇没了性命之忧,他也该回到正常的路上来了。
枫亟轻轻地跃上树,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扣起中指和无名指平放膝间,低低地念了几句咒语。顷刻间,那木槿的火红贯穿了全树,仿佛一树燃烧的焰灵。红光向枫亟身旁聚集,从他的鼻口中缓缓进入体内,化为生气。
约莫一个时辰,这一树的火红渐渐褪去,还回了木槿原有的姿态。枫亟收起手印闭上眼,轻轻度气调和外气内丹。好一会儿,枫亟才睁开双眼。幻化的黑瞳褪去伪装,恢复了火红的妖邪。肩上的红发也祛除了黑泽,在银辉下粲若金乌。
"看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够没吗?"枫亟背着树林说道。
一个蓝影从树林中跳出,笑着说道:"虽然灵力有所下降,但警觉性倒有些提高。"
开玩笑,和落魇在一起的这半年中,要是他的警觉性再不高点,他们两个还能活到今天吗?枫亟白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的鸣不平。但是由于夜色太弄,枫亟的白眼并未落到那人眼中。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枫亟问道。
那人低下头,抬起枫亟的下颌说:"来看下我们的三殿下过得怎么样了?"
枫亟打开他的手:"你不在家好好照顾我二皇兄,跑我这里来做什么,你就不怕他吃醋?"
"不会的,他现在睡得正香呢?"那人邪邪地一笑。
"你给他下药了?"
"嗯"
"你连他都下得了手?你们不是......"
"为了我的夜,有什么下不了手的。"那人说得云淡风清。
"我现在不是夜。"枫亟提醒他道。
"我知道。你是枫亟--狐族三皇子。"
枫亟没有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我不会回去的。"
"我知道。"那人淡淡地说,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
"那你还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那人转身,将枫亟抱了个满怀,"只是......想来看看你。"
枫亟一愣,本想挣脱,但瞬间又放弃,闭上眼静静地任他抱着。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味道,一时间,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总角的时光,回到了那青葱的岁月,回到了他们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奔跑,穿过蓝木槿的树阴,任光斑落在脸上的纯真年代......
"雾......"枫亟不禁喃喃道。
那人微微一怔,脸上随即露出温柔甜蜜的笑容。
夜,静谧得没有一丝迟疑。悠扬的琴声从远处传来,温柔而细腻,仿若水银泻在上好的玉帛上般。
"好像有人在邀你了。"那人说道,然后松开了手。
"好像是。"放开那人,枫亟理了理衣襟,"不知道是谁?"
"去看看吧。"
"嗯。"枫亟看着远方,忽然他又回头说道:"谢谢你的灵力。"
那人摇头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就当我们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好了,别和我说谢,听着别扭。"
"知道了。"枫亟莞尔,随即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望着枫亟消失的地方,那人久久地失神。他喃喃说道:"夜轩,希望这次你能幸福。"
冷月轻移着莲步从云背后出来,惨淡的光晕勾勒出那人坚毅的面容--黛眉薄唇,肤欺冬雪--竟与枫亟如出一辙。
枫亟寻声行去,最后到一个湖心亭。亭内缦纱轻绕,气氛缥缈。亭中坐着的是一个墨色人儿,琴声则是从他的指间流泻而出的。
枫亟走进亭子,看着那背向他的人:"阁下邀我来,所为何事?"
"你说呢?枫殿下。"那人转过身道。
"我就知道是你,墨残。"枫亟说道,"在这水溟宫能够奏出如此天籁的,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了。"
"枫殿下果然聪明,不枉墨残以琴声相邀。"墨残也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那是什么事呢?"
墨残放下手,站起身:"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想知道,你对刚才尘汐的话做何感想?"
"你是怕我当真?放心吧。我明白落魇的心意的。"枫亟无所谓地笑着说,那笑中带着不知名的落寞。
"如果我说要你当真呢?"墨残正色道。
枫亟看他不像玩笑:"我们都是男子,如何成亲?更何况,我不想强迫他。"
"墨残本以为殿下不在意那些凡人之见的,没想到殿下也是俗人,看来墨残是高估您了。"墨残脸色沉了下来,语中带着明显的愠气。
"墨残,我想你是误会了。"枫亟解释道。
"误会?什么误会"
枫亟走到亭子的栏杆旁,望着那一湖没有豰纹的水面说:"他爱的人是尘穆,不是我。我不想做他的替身。"
"那你现在和小魇又是什么关系呢?朋友?还是......情人?"
枫亟自嘲地笑笑:"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都不是吧,或者说......我已经是个替身了......"
"难道你就不想永远呆在他身边,不再成为别人的影子吗?"
"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枫亟走回亭中,"现实与理想有很大距离。"
"你可以......"
"不要再说了。"枫亟打断了墨残的话,"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谢谢你的劝告。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有我自己的原则。"
说完,走出湖心亭,欲往水竹轩去。
墨残没有拦他,只是在身后淡淡地说:"清潋无梦,沉水落魇。无心白滟随流水,忘情落花终不解。"
枫亟一怔,停下脚步,转身回了湖心亭。
可是,纱缦依旧,眼前却已人去亭空,只留一片无声的寂寥。
枫亟靠着亭柱,默念着:"......无心白滟随流水,忘情落花终不解......"
第七章 干戈玉帛
清晨的阳光射入房间,落下淡淡的金色。枫亟翻了个身,看看窗外高挂的艳阳,什么?都这么迟了?怎么搞的,一向早起的也会睡了到日上三竿。
拿起床边的衣服,枫亟迅速穿好向外走去。推开门,两名垂手而立白衣侍者行礼道:"枫殿下早!"
"早。"虽然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但经过昨夜的那些,他也开始学着接受。
"宫主和四位护法在无滟水榭议事,请您醒了也过去。"
"我知道了。"挥退了侍者,枫亟按着两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一阵琴萧合奏伴着悠悠的歌声从湖边传来。枫亟寻声望去,满池的芙蓉中有一处突出的水榭,榭上轻纱绕绕,掩映间露出白、灰、青、黑、紫五色身影。
枫亟加快脚步向水榭走去,可当他走到水榭前,却觉得有些吃惊。
落魇斜倚着栏,端着紫金沙的茶杯,神色恬然地喝着。墨残抚琴,银辰吹箫,青沭和紫烨更是神情平静地对弈着。他们是在议事吗?
看到枫亟,落魇立刻招手让他过去。枫亟走进水榭,径直地坐到落魇身边:"你们不是在议事吗?怎么......"
"我们在等你啊。"落魇说道。
这时,旁边的四人也停下各自的工作,想枫亟点头问好。
"对不起,我来迟了。"枫亟有些抱歉地说。
"没事,反正我们也都闲着呢。"
"那我们进入正题吧。"枫亟说。
"好吧。其实,今天我找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我师傅的死。"落魇说道。
此话一出,不仅枫亟,就连其余的四人也都用惊异地看着他。要知道,这可谓是他的禁忌啊。
看着五人骤变的表情,落魇笑道:"你们不要那么惊讶好不好,我是早就打算说的,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真相了。"说完,他站起来,双目注视着那一池的芙蕖,一时间他的神色竟然有些怅然。
"我十岁那年,师傅把我从长阳馆带回水溟宫。从那时起,我就被当成水溟宫继承人训练。师傅虽然对我严厉,有时候甚至是残忍,但我知道他他还是疼我的。所以,我一直帮他当成父亲一样看待......"
"然而,这三年来,无论是江湖传言,还是你们四个目睹事实的证人,都认为是我杀了他......"
"不是我们认为,而是你自己承认的。"紫烨打断道。
"我是承认了,但我并没有杀他。"落魇转过身,神色清明地说。
紫烨说:"不是你杀的?那师傅是怎么死的?我们当时看见又怎么解释?"
落魇看了紫烨一眼,一副"我就知道你要问"的表情:"你们赶来的时候,不过是看到我手里拿着师傅的冰潋,上面染满了血,而他正好被我从悬崖上打下去吧。"
"是又怎么样?还不够吗?"紫烨冷冷地说。
落魇没有理会向来最沉不住气的他,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他并没有死呢?"
"师傅没死?"一向冷静、惜语如金的青沭此时也禁不住开口道。
"他的确没死。当初你们在崖底找到的那具被野兽咬得残缺不全的尸体,是我们事先就找好的。他那时根本没有掉下去。"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追杀他?你应该知道,对敌人仁慈,可就是对自己残忍吧。"墨残说道。他想知道,在落魇的心,到底有没有死掉 。
"那其实是我们合演的一出戏。"落魇轻轻地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为了骗过你们,我和师傅演了戏。我们当时没有和他打斗,他是自己跳下崖的。虽然世人都说断崖绝命,可以师傅的武功,在那样的地方攀附一段时间并不困难。我当时之所以那么干脆地承认我是杀了师傅的凶手,就是为了引开你们,让他从断崖回来。"
青沭沉沉地说:"你们早就安排好了的?"
"是。"
落魇承认不讳,"我那时候还没学会‘水溟无潋',而师傅已经等不到了。所以,我必须借着"丧期"这个理由拖延一年。否则,继位大典上,我如何用‘水溟无潋'服众?"
"那师傅现在在哪?"银辰冷着脸站起来。
"不知道。"落魇没有理会这风雨欲来的气势,仍旧一脸恬然地说,"他之所以装死就是不希望我们再找到他。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在山明水秀的地方与六王爷享受生活吧。"说完,还不忘还众人一个的微笑。
"那么,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你手中的棋子了。"紫烨冷冷地问,双手因为用力,隐约可以看见泛白的指骨。
"可以这么说吧。"落魇没有回头,兀自地品着他手中的香茗。
枫亟静默地揣度着每个人的心思,却在忽然间碰触到一个凛冽气息--杀气。他抬起头,银辰的怒气已经十分明显,只需羽落般轻柔地挑衅,干戈便生。
枫亟捏出指印,想落魇屏蔽起来。然而防护的咒语还未出口,一道凌空的水幕便先将他围了起来。水火相克,再强的烈火炽焰也打不破这十丈弱水。
"落魇,你做什么,快放开我!"枫亟不禁急了起来。虽然他并未见过"水溟四修罗"的实力,但江湖上"绝不放过一人"的传言决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