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侍郎————于小荷

林立的四面高墙围成一口深井，隔绝了内外，却关不住悄悄探出墙头的一抹新绿。
墙内，一道人影静坐一隅，许久未动，像一尊无心的人偶。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雀儿，落在刚抽芽的枝头，啁啾着春天的讯息。
纤瘦的人影震了下，抬眸寻找声音的方向。
仅是一只鸟儿，却教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喜悦，像极了瞧见什么新奇事物般地移动脚步，走近前欲看个仔细。
冬令才过，它是他的第一位客人。
* * *
一名男子伫立于春日和风中，金冠玉带，身形伟岸，由内而外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卫王爷，忠王爷即刻回府，请您先至茶厅小坐。"一名家仆打扮的男子立在他背后毕恭毕敬道。
"本王就在此等他便成。"
"卫王爷，您这......"暗叹口气，总管壮着胆子继续劝道，"您站在这儿，忠王爷回来见到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倘他主子回来见着如此阵势，怪罪下来的话还得了？
"退下。"
"这个......"
浓眉不悦地微耸，一对乌眸瞪住身后不知趣的人。
冰冷眼神似利箭般直射过来，总管立即乖乖住了口，躬身退去。
再敢多嘴的话，他这条老命怕是等不到他主子回来怪罪了吧......
身旁重归宁静，男子的脸上亦恢复了先前的面无表情。
风儿轻轻扯动丝绸衣裾，勾起他心底的沉默回忆。满眼的春色暖不进他心底，化不去他内心的冰寒。
浓眉愈锁愈深，微垂的羽睫掩住炯炯眸光，落寞取代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悄悄爬上他俊朗的面庞......
轻抚脸颊的微风是那人儿的笑靥、枝头随风跃动的嫩绿是他悠悠晃动的脚丫儿、蕴满春意的芬芳又像极了他善解人意的情怀，在他懊悔的内心柔柔添上些许慰然。
一别三载，他的人儿是否尚在人世？
倘他当年未赴边关、倘他执意将他留在身旁、倘若......
"娑娑......"
谁？
一阵怪异响动惊回他的茫然心神，他转眸，锐利视线笔直射向声音源起处--前头不远处的一株老树。
树上，蹲俯着一抹白色间或衬点鲜绿的身影。
似曾相识......
下一刻，那人影一晃，毫无预警地朝地面直坠。眼见那身影跌落，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伸臂承接住那人疾坠的身势。
"嗵！"
双臂震得发麻，他暗松一口气，垂眸审视那冒失跌落的人，看他是否受伤。
呼--自那么高的地......
担忧的眸倏地大睁，连呼吸也在瞬间凝窒，他盯着怀中人，视线再无法移动半寸。眼前的影象与记忆迅速交叠，他浑身一震，瞠目结舌。
那双眼--那对凤眸。
虽媚，却揉进主人性子中的纯净，变得别具一格，显得绝丽出尘又清秀斯文。这对不含一丝杂质，活似一汪秋水的眸，丝丝缕缕勾缠他的心绪。
一如当年。
置身于他人怀中，险些跌个头破血流尚不自知的清秀男子兀自凝望着鸟儿飞去的远方，神情落寞。
"韩玉？"
一声轻唤震回他飘远的心神，他惊觉自己现下的难堪处境，忙挣脱勾揽住自己的手臂，垂首致歉："对、对不住。"
"韩玉......真的是你？"沉稳的嗓音微颤，透着急欲确定的不安，更多的还是内心难以置信的狂喜。
一惊回神，韩玉抬眼凝睇眼前的高颀人影，神情犹如在梦中般恍恍惚惚。
凝视半晌，秀丽凤眸乍然迸出一丝惊喜，他犹疑地启唇，声音中亦带了许探询："李琰？"
三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一个人。
李琰激动地抓握韩玉双肩，欲启唇，又不知从何说起。曾无数次地想象着与他再见的情景，然而，当真见到这令他日思夜想的人儿时，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有别于李琰大喜过望的模样，韩玉只是沉默地看着，将眼前的人一寸一寸细看着，在心里比较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差别。
他身子较从前高壮了许多；英气勃发的端正脸孔依旧俊朗，只是黝黑了些儿；清亮眼瞳亦收敛了少时的傲气，变得益加深邃；似乎常因军务烦心而在眉心皱出了浅浅凹谷......
相较之下，他其实并未改变多少。
变得最多的，恐怕是他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琰启唇，急欲探知的言语停在喉间，打了回转，眉心微蹙。
为什么当年他赴边关后便没了他的消息？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
深邃乌眸望向纯净凤眼，企盼韩玉能给他答案。
笔直射来的炯炯目光灼得韩玉浑身疼痛，他别开脸，垂眸掩饰心下的慌乱。
失望地瞧着他欲逃避的举动，亦没漏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李琰眯眸，任心头乍起的怒意直达眼底。
这表示，事情一如他的想象般，他已不再是韩玉--当年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儿了，是不？
"事情不是那样的，对不对？韩玉。"沉声询问，李琰心存希冀，即便早已认定自己心中所想亦是如此。
只是紧紧收握的十指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安，指尖深陷入眼前人儿的单薄双肩尚不自知。
犹豫了片刻，韩玉微微颔首，合眸承受自心底蔓延开来的苦涩。
事情正如李琰所想，他多说无益。
抓握他双肩的手无力地垂落主人身侧，紧握成拳。
"李琰，我......"惊觉他突来的转变，韩玉慌了心神，急欲辩解的言语即将冲口而出，却又顿了住吞回肚里。
他想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既已到了今日这不得不面对的地步，他还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韩玉败在了扪心的自问下。
"什么？"清亮乌眸忽而闪过一丝冀望。李琰的声音中有着仿佛自地狱拉回天堂的喜悦。
"不，没什么。"韩玉颓然摇首，再不敢看他那对似乎可以洞悉人心的眼，在他的注视下，他只觉自惭形秽。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便不会伤了李琰，更不会将两人逼至他最不愿见到的境地。
"韩玉。"李琰拢眉，微冷的语调透出发自内心的冰寒，带着不悦直责眼前只瞧得见发顶的人儿，"抬头看我。"
"我......"
"恭迎王爷回府！"
震天响的呼喝声乍起，如惊雷般轰开两人间暧昧难解的气氛。
韩玉一震，无措的目光飘向李琰始终未曾移开半分的眸，而后迅速转了开去，旋过身，仓惶地逃离他的视线。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琰并未阻止，只是伫在原地，薄唇勾出一抹浅笑。
无关喜悦，只剩心冷......
他懂了，自韩玉听到某人回府那刻已将一切表露无遗。毋需多问，一切不言自明。
他揪紧心口，用力拧痛那里的皮肉，却怎么也比不上此刻心脏由内至外的痛。
"该死！"他低咒。再也撑持不住强做的镇静，神情瞬间变得狼狈。
他的心，怎么会......这样的痛！
真该死！
* * *
满眼的血光......
惊恐地瞠眼瞧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倒在森寒的刀锋之下，纤瘦少年拼命地蜷起身子，用力捣住耳朵不去听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喊......
抑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少年仰望着伸向自己的大手，只能伸臂紧紧攀住眼前唯一可依附的男人的颈项......
* * *
韩玉起身，揉按着微痛的额角，秀眉轻蹙。
时如白驹过隙，转眼已过三载，十五岁那年的往事却始终如梦魇般纠缠他不放，令他苦闷不已。
门板开合声一响，一名婢女跨进门来。见韩玉醒着，才福了福身，有礼地道："刚刚王爷来过，吩咐奴婢不准吵醒韩公子。说等您醒了请您去西园赏月。"
"我知道了。"淡淡应声，韩玉的视线移回原处，继续发怔。
"让奴婢替您更衣可好？"见韩玉全无起身的打算，那婢女立即拿出一件石青色锦缎外袍，动作与口中商酌语调完全相悖地披上他的肩，且不容反抗地将他"扶"下方才小憩的枕榻。
"我......自己可以，你下去吧。"不自在地微微闪避她在自己胸前忙碌的手，韩玉手忙脚乱地欲合拢身上已被扯乱的罩衣。
"这件衣裳可是王爷特地命人裁给您的，瞧瞧多合身。"无视韩玉抗拒的举动，婢女径自为他换穿妥当，而后退至门边，恭敬地福身请他出门。
垂眸望着身上昂贵华美的宫缎，韩玉暗叹一口气，只觉胸口沉闷不已。
在这里，他连如何着衣都不得自由吗？
* * *
"邀月亭"中，一名男子闲坐独弈，眸光深邃，似乎暗藏无数玄机。
"禀王爷。"内侍上前俯身低语几句，他举棋未定的手为之一顿，视线依言飘向亭外花径，瞧清垂首立于亭下的人影。
"抬起头来。"放下指间之物，李亨微微笑道。
韩玉抬首。
石青色外袍衬着白净脸庞，更显韩玉面如皓月、肌肤胜雪；皎皎月色映着那对秋水荡漾的凤眸，益加明秀动人。
李亨微微看得痴了。
侍立一旁的婢女将韩玉引入亭中坐下，立即有人捧上青瓷茶盏，恭敬地放至李亨面前。
"这是我今年命人采制的桂花香茶，你定会喜欢。"李亨执盏递给身旁的韩玉，柔声道："先尝尝看。"
"谢王爷。"韩玉双手接过，始终不曾抬眸。
李亨闻言蹙眉，须臾间又转换了神色："我正百无聊赖，你正好与我对弈一局。"
"是。"
对弈间，李亨开口打破沉默局面："昨日在宫中，父皇提了一则对子，只有上阙，几位皇弟虽对得下阙，却总觉言辞欠妥。"
韩玉无奈："愿闻其详。"
"迷则不觉，觉则不迷，方从大圆镜中照出本来面目。"
韩玉略一思忖，下阙立刻成于胸中，口中却淡然道："此乃顶真对一则。"
"不错。"李亨扬笑，"你可有高见？"
"上阙既有参禅之意，下阙不妨以佛语对之即可。"不愿多言，韩玉一语带过。
"噢？说说看。"不解韩玉心中所想，李亨颇有兴味道。
韩玉心下一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须自真如界里证明无上菩提。"
言已至此，希望他不要追问才好。
"好！"李亨高声称赞，"可谓字字珠玑！"
先是为他容颜所动，而后恋上他的才情。如此韩玉，越发使他欲罢不能。
"啪！啪！啪！......"击掌之声不急不徐地响起，介入两人之间。
韩玉转眸朝掌声源起处直望。
"花前月下与佳人吟诗对弈，皇兄真是好雅兴。"清越嗓音悠然飘入亭内，似醇酒般缓缓荡漾开来。
凝睇来人愈走近愈清晰的轮廓，韩玉吃惊地瞠眸，一双眼睁到藏不住主人心中的惊诧错愕，疑问在他昏乱的头脑中轰然炸开。
"十九弟？"李亨同样诧异，"今日怎么得闲来此？"
"自然是为驻边军士划拨粮饷之事而来。"丝毫无意隐瞒自己此行目的为何，李琰开门见山地笑言，"还请皇兄开方便之门。"
"十九弟说的哪里话？"李亨笑道，示意李琰落座，"既来之便暂且将公事放置一旁，你我兄弟二人畅饮几杯。"
迈步跨入亭内，与垂首侍立的韩玉擦肩而过，李琰清朗的眸刹时染上一抹寒意。
"容我介绍，韩玉，这位便是我的十九皇弟、卫王爷李琰。"纵使心下百般不愿，李亨还是硬着头皮引荐，"这位是韩玉韩公子，为兄的贵客。"
该死！韩玉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闻言，韩玉惊愕地瞠眸瞪着眼前人，厘不清的思绪纷乱地缠上他的心。
他是王爷？他不是那个戍边三年音讯杳无的李琰吗？他又是十九皇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紊乱的心绪尽数涌入他眼底，太多的错愕、太多的难以置信骇得他竟忘记了该守的礼节！
直至李琰唇角微牵，勾出一抹冰煞人的冷笑，森冷寒意直射入他心脾。他不由得瑟缩了下，身子微微发颤。
呵，贵客？你是吗？
李琰乌眸微眯，犀利视线夹着不屑的嘲讽直往他瞧。
那眼神就像一根皮鞭，责笞得韩玉体无完肤。
韩玉只得垂首，狼狈逃离似冰箭般刺得他浑身疼痛的目光，僵直了身子揖礼参拜："韩玉拜见......王爷。"
何其尴尬呵！面对他苛责的眼，他只剩愧意却无言可辩。
"韩公子不必多礼。"李琰的语调轻柔，而出口的言语却有如千斤巨石压上韩玉胸口般沉闷不已，"方才那下阙对得精彩，工而合仄，较昨日宫中之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王爷谬赞。"
"十九弟岂敢还提昨日？"出声打断两人之间的寒暄，李亨示意韩玉落座，调侃李琰道，"昨日你先行告退，害众兄弟被父皇责难。这笔债正愁无处去算，你今日倒跑来自投罗网，我又岂能饶你？"
"难怪今儿个黄历上写着欠债之人今日不宜出门。"李琰呵笑，"原来如此。"
"哈哈哈......"李亨开怀，而后正色道，"十九弟戍守边关多年，为国固防，居功厥伟，为兄先敬你一杯。"
他举杯一饮而进，以显示其切切诚意。
"皇兄在朝辅政，呕心沥血，小弟又岂敢邀功。"面对扑面而来的虚与委蛇，李琰从善如流，亦仰首饮进杯中之物。
"话说回来，十九弟征战在外，就不曾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话锋猛然打了个回转，李亨缓缓言道，眸中带了许刺探意味睨着闻言仍未动声色的皇弟。
"不曾。"
"十九弟可有中意之人？"
"没有。"纵使心下微澜，李琰依旧从容开口。
"父皇昨日曾提起众位兄弟的立妃之事，说......"李亨欲言又止，吊足了听者的胃口。
知他空穴不来风，李琰只是淡淡挑眉等待下文。
"父皇说十九弟军务缠身，早已届娶妻之年，算来是他亏欠你，因而......"
"皇兄今日莫不是替父皇做说客来着？"李琰微笑挑眉，一语道破李亨本就无意掩饰的意图。
"郭令公德高望重，郭三小姐又知书答礼，父皇早就有意将她许配于你，只是不知十九弟意下如何？"开门见山地摊牌，李亨等着李琰的反应。
李琰苦笑了下，胸中涩然。
问他意下如何？呵，迟早都将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面对这样乖戾的宿命，他能如何？
更何况......
不露声色地瞥了眼隔着石几垂首端坐的韩玉，瞧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令李琰益加气闷不已。
他竟没有丝毫的反应！听了那样的消息，他竟没有任何的不悦或是难过！难不成他都没有一点点在乎？难不成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一相情愿？
气恼、心酸、苦涩......一股脑涌上心头，李琰心一横，赌气地道："倘皇兄亦满意这门亲事，那就交由父皇做主吧。"
也罢，三载后的重逢彻底击碎了他长久以来的想望。
既然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儿已不再属于他，他也就该放手了。不是吗？
"你是说......"
"锵锒！"
茶水四溅，一只青瓷茶盏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李亨侧首瞪视身侧陪坐的韩玉，面露不悦。
哼！终于有所反应了是吗？李琰亦将视线移至对面那仍旧垂首端坐的韩玉身上，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瞧见微微颤抖的纤瘦身躯和无力垂放膝上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