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请立刻教我。"植若愚听说妈妈只要经过锻练就有可能恢复健康,便迫不及待地向医生请教。
医生请护士给他和戴志恒做了示范,两个人接着亲手实验,让医生及时纠正他们的错误。很快地,他们就掌握了按摩手法。
"最重要的一点是,每天要帮病人通便。若她能自行解放就最好,若不能,就必须替她通一通。还有,要随时量血压,并多跟病人沟通说话,让她心平气和以保持血压的正常值。"
"是是,我们都记住了。"
待医生与护士离开病房后,植若愚突然脸现担忧。
戴志恒看着他问,"还在担心什幺?"
植若愚抬头看着他,"功能锻练必须一天做几次,持续一个月以上,瘫痪的部份才有望恢复活动功能......可是,我请不到这幺长的假期......除非我......"
"我已请了一个月假期了。"戴志恒淡淡地说道,"这个月,李校长就由我来照顾吧。"
"可是......"
"你别想着辞职,辞职的话,别说医药费你付不起,连自己的生活费都成问题了。"
戴志恒说的是事实,植若愚完全无反驳的余地。
他工作才不过那两三年时间,薪水虽不算微薄,但扣除了家用、住宿、伙食以及日常花费等,已所剩无几。再加上他没理财的习惯,每个月的薪水可以说是左手来右手出......他实在是非继续工作挣钱不可。
戴志恒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李校长的。"
植若愚握着戴志恒另一只手,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戴志恒,"谢谢谢谢谢谢......"
持续不断的道谢声,好象想一次说完一生的感激,戴志恒回望着植若愚晶莹剔透的眼睛,沉默不语。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
住了约一星期医院的李校长,由于进展良好,已获准出院了。出院的时候,她已开始能说简短的词句,而且手指关节也能自由屈伸了。
这一个早上,已请了十天假的植若愚,不得已,要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过去这三天,照顾着已回到家静养的妈妈,竟比在医院照顾她还累上百倍。为了方便照顾,他甚至把那新买的厚床垫搬到自己原先的房间,就睡在妈妈的床下,以便半夜可以随时帮忙妈妈调整睡姿。
换好衣服后,深吸一口气抖擞一下精神,便踱到妈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妈妈的眼睛说道,"妈,我要上班了,今天就由大志照顾你好不好?等一下他会替你做按摩、推拿,就好象我刚刚跟你做的那样......我要上班嘛,只好拜托他照顾你了......我答应你,一下班我就立刻回来,好不好?"
李校长看着他半晌,眨了眨眼睛,并从喉头有点艰难地发出一个标准发音的"好"字。
植若愚紧了紧手掌,"那我去上班了。"
李校长再眨了眨眼睛。
植若愚站了起来,然后对站在床尾的戴志恒说道,"一切拜托你了。"
戴志恒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低头再看了李校长一眼,便抬脚走出房间,踏出房门前,回头看了看戴志恒,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见自己回头,便举起手跟他做了一个"放心,交给我吧"的手势。
心中顿感五味杂陈,连忙别转头,匆匆忙忙地离开家门。
留在家里的戴志恒,虽请了一个月年假,但工作依然得随时跟进。他站在房门外,拨完了一个电话后,看了看钟,见又是到了帮李校长按摩的时间了,便立刻回到房中。
与植若愚不同的,戴志恒边按摩边说些时事新闻给李校长听。虽然李校长并未响应他,但他仍说得起劲,彷佛李校长并未中风似的,在跟他闲聊家常呢。
这个时段的功能锻练告一段落后,戴志恒便轻轻扶起李校长的头,给她喂饮清水。感觉到她轻微的抗拒,便笑着说,"运动过后,必须喝点水补充水份,这是你之前一直唠叨我的呀,现在终于轮到我跟你唠叨了......"
发觉李校长不经意地牵了牵嘴角,戴志恒也感到安慰一点。
然而,在喂李校长吃粥时,他就没那幺轻松了。
李校长吃了两口后,就不肯再吃。
戴志恒不断劝说,她索性闭起眼睛不看他。
半晌,戴志恒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碗,叹了一口气,然后握着李校长的手,"我答应你,若你好起来了,能够站了......我立刻离开。"顿了一下,"我不会再见......植若愚......这是我的承诺。"
李校长缓缓地张开眼睛,两眼聚焦戴志恒的脸,泪,不听使唤地汩汩而流。
戴志恒伸手抹去她的泪水,"相信我,我答应过的事,我一定做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对...对...不......起......大......志......"
重新听到李校长唤他的名字,戴志恒笑了。
那个笑容,有欣慰,有释怀,也有苦涩。
十言甫语:关于中风那一段情节,我是参考资料而想象的,若有误,敬请各位指正,无尽感激。
32
"啜啜啜"
植若愚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按着一条萝卜在切丝,手起刀落,动作流畅、干脆俐落。
由于今天是年三十晚,公司大发慈悲让员工提早两个小时下班。一回到家,就在厨房忙个不停的他,看似专心一致,可是心,挺不安定,总觉得心烦气躁。
"啜啜啜"
再拿一条萝卜切。
突然,停下手中刀,环顾厨房灶头,竟有鱼有鸡,还有一两束青菜,而冰柜里更备有海带......
惊觉份量太多了。只有两个人的年夜晚饭,哪需要准备这幺多菜呀?
两个人......嗯......只有两个人......
将碪板上的萝卜丝扫进已装了另一条萝卜丝的碗里,拿起那切剩一半的萝卜,转身欲将之丢进冰柜里冷藏,却没想到自己这转身动作太大,竟将那碗萝卜丝碰翻了。
"匡啷"
萝卜丝撒满一地。
植若愚皱了皱眉头,深吸一口气后,才蹲下将地上的萝卜丝一把一把地抓回碗中。
"发生什幺事了?"
从客厅传来一把略嫌沙哑的声音,已不如以前般宏亮了。
听嗓子主人似乎有点焦急,植若愚连忙朗声道,"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打翻了碗而已,你继续看电视吧。"
"嗯。"
将最后一把萝卜丝抓起后,便站起来扭开了水龙头,往那碗萝卜丝注水。
真是狼狈。
这幺多年来,自己何曾这幺手忙脚乱地准备年夜晚饭的?
别说区区两人,即使是有一卡车的人来蹭饭,也未曾劳动他帮忙。比如说去年,来蹭饭的有两人,妈妈一人就搞定了五人份的晚饭了。前年更多,六个人,都是由大志一手包办的......
大志......
看着那流进碗里的水注,发出"丝丝丝"的声音,不禁回想起那一个晚上,自己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洗碗的背影,耳中彷佛听到他的笑骂声,「站在那儿这幺悠闲,还不快过来帮忙,你想做死我呀!」
倏地,关上水喉,重重地将那碗萝卜丝放在洗碗槽里,一个转身就走出了厨房。
脚步急促。
经过客厅时,隐约听到电视机上的播报员说道,"......昨天遇刺的赵姓督察......"然而,他却没心思去听,也不敢抬头望向此刻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播报的妈妈一眼。
不行了,快不行了......
感到窒息的他,此刻,他只想躲回房间喘喘气。
迫切需要,即使是五分钟也好。
"碰!"
关上房门,已无暇去关注关门时力道是否大了?是否会引起妈妈的注意?
抓起床头的那包烟,立刻倒出一根烟,并将之刁在嘴里。左手抄起打火机,脚就往房间的窗口走去。
打开窗口,倚在窗框上,打着打火机,一低头,就点燃了那根烟。
深深地吸了一口后,不晓得是不是太急促,竟被呛着。
干咳了好一阵,咳到眼泪都快掉出眼眶时,终于止了咳。
不禁暗骂自己没用,怎幺到现在还不习惯这股辛辣味?明明这烟草味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
也许,不习惯的,是从自己身上嗅到这股味道,而不是从某个人身上......
那个人的味道,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也不想忘记。
眼睛,习惯性地望向床头上的那一个白色、长方形的插笔座。在这个睡房里,它是那幺突兀地存在。
心,倏地一阵抽搐。
每一次望向它,心,就会疼得难受。
然而,他却不愿意自己看不见它。
因为,这个插笔座,是那个人除了带不走的回忆以外,唯一给他留下的实际存在。
唯一的吗?客厅的那张沙发呢?房间的那张床呢?还有柜子呢?
是的。是唯一的。
那沙发,那张床,那柜子,早已属于这个家。而插笔座,是唯一只属于他的。
他给他的,在他离开的那一个晚上......
那一天,彷佛已知道他即将离去似的,故意逃避与他单独相处,连眼神接触的机会也不给予,即使一秒钟也不让他逮到。
然而,最终还是得面对的。
替妈妈做了晚间按摩后,曾有一瞬间迟疑,就想这幺留在那个房间,不再踏出去了。因为,他知道,就在那一扇门后,有一个人正等着跟他道别离。
早在妈妈病发的那一刻起,他已知道,他与他,难免分手。
不是因为变心,也不是因了解而分开,而是臣服于社会规范下。
虽然,还不明白引发妈妈突然病发的主要诱因,但他可以肯定,是跟他们情人关系曝光有关。
深吸一口气,终伸手扭动了门把,拉开房门走出。
空荡荡的门外,不由一阵放心。
然而才一侧转头,就见到客厅有一个人从沙发上站起。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行李袋以及一个白箱子。一如他当初来时的行装。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禁被他目光吸引,深深的。
两个人,视线纠缠,心思复杂难辨。
最后,还是戴志恒先将视线移开。他弯腰提起自己的行李袋,拉开拉链,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然后向他递去。
他不动。
他便向前伸了两下,示意他走过来取去。
动了,但举步艰难。
好不容易接过那盒子,低头看了一下,是插笔座,然而除了顶端,四周都有两三个大小洞洞,像一个通气的箱子多过像一个插笔座。
不解,抬头看向他。
"本想买只狐狸送你......"戴志恒笑了一下,"可是,我早已搞不清,到底是我驯养了你,还是你驯养了我。"
植若愚全身一震,眼睛怔怔地看着戴志恒。
「愿意被我驯养吗?」
「还是,愿意驯养我?」
戴志恒的黑眸,如同他们结合初夜般闪亮、灼热。而不同的是,自己的心情。当时的晕眩已换上此刻的心痛。
"别小看这个箱子,它可是装了一只羊,可以饲养很久的羊。"戴志恒又笑了一下,"不过,羊随时会变成狐狸的,你要小心不要让它偷溜出来。"
说完,将行李袋搭上自己的肩,看着植若愚良久,半晌才对他说,"再见。"
乍听"再见"两个字,植若愚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立刻踏前一步,将戴志恒紧紧地圈拥着。
他以为他会对他说,"Good bye"。
"大志......大志......"听似毫无意义的呼唤,却包含了太多的感情。
而他,却懂。
戴志恒回拥着植若愚,一下比一下更紧,彷佛想将他箍碎在胸膛。
植若愚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两个人,像在较量似的,直想将对勒得服输为止。
呼吸渐渐粗重......
倏地,两个人像触电般地分开。
互相对望着彼此间拉开的距离,那幺近的一步,却如天般遥远。想再次趋近,脚却如被钉在地上,动不了。
静静地对望半晌,戴志恒突然弯腰重新提起那已从肩上滑下的行李袋,并顺手将那白箱子抱起,"水晶石我带走了。"然后越过他,往大门走去。
植若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阻止。
突然,见戴志恒停下脚步,心不由急跳,更伴随一阵狂喜。
期待他转过身来,再次看着自己......
但是,戴志恒却只是背对着他,说,"拜拜。"
......
"大志......"此时,滑坐在地上的植若愚,喃喃地低唤着这个已离开他将近半年的人的名字。
兹兹~
兹兹~
手机在裤袋中震动。
植若愚本想不接,却又机械式地将手伸进袋中取出手机,"......喂......"t
"还没下班吗?"
那把声音,让植若愚身心震动,微张的嘴,连刁着的半截烟掉落了也未发觉。
"喂喂......还在不在?"
"在在在......"植若愚握紧了手机,连忙回答。
然而,他显露的紧张,却换来对方的微微轻笑,"我只想预祝你新年快乐,没什幺别的意思......"顿了一下,"李校长身体还好吗?"
明知道对方看不到,植若愚还是点点头,"很好,进展很好......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倏地,双方沉默下来,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半晌,对方说道,"嗯,没事......我...先挂电话了......"
"不要挂!"植若愚握着电话吼道,"不要挂......再说一阵子......拜托......不要挂......"
"那...你想说什幺?"对方缓缓地问道。
植若愚不禁语塞。
是呀,想说什幺?
他与他,如今说话都需要先想过的。不只如此,连想拨个电话互相问候,都必须深思熟虑,反复思量不已。
为什幺要这样?为什幺会变成这样?
他不要!他讨厌!他恨!
但他最恨的,是自己!
与戴志恒分离,是他自己一手造成。
若不是他故意逃避向妈妈先坦承自己与戴志恒的关系,他们就不会面临这种想见却不敢见的局面。
为什幺要逃避?为什幺?
他不知道,也不清楚,更搞不懂。
他一直以为,在这个事件上,自己缺乏了运气,也缺乏了时机,让他没足够的时间向妈妈坦承一切。
但后来,老吴告诉他一件往事,他才发觉,自己错得厉害。
原来,当初让老吴放心倾述自己性取向烦恼的那个长辈,就是老吴口中的李校长,也就是植若愚的妈妈。
老吴本以为李校长会如一般长辈般地给他说道理、上道德课,并将他导回"正"途。然而,李校长的表现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对他说,「同性恋可分为先天与后天,你必须先弄清楚这一点,厘清自己的真正性取向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因一时迷惑而认为自己就是如此。虽然,我并不十分赞同同性恋,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并矫枉过正的。在这个社会上,大部份人认为是对的事,并不是绝对是对的,相反亦然。每个人都有权利以最适合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所以,你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地厘清自己的内心。无论你有什幺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植若愚哑然无言。
迟了......一切都迟了......
没有话语,耳中,此刻听到的,是自己铭心难忘的呼吸声。轻缓绵长,透过话筒,彷佛在倾述着对自己的思念。
「一个人,只有用心灵才能看得到真实的东西,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透过眼睛看到的。」这是狐狸对离它而去的小王子,分享的秘密。
握着电话的手,剧烈地颤抖,"大志......大志......"我想你......想见你......好想见你......
终于崩溃了,泪已流了满面,一滴一滴的,不一会就在地上聚成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