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出版稿)————树梢

作者:树梢  录入:12-10
第一章
洪王朝五二二年,胜帝崩。
胜帝七子,韶龄十一的太子李显即位,号显帝。
第三日夜,胜帝次子李烽带兵逼宫,皇太后被杀,显帝退位,不知所踪。
数日之间,皇宫三易其主,李烽登基为帝。

十年之后。
※ ※ ※ ※

熊熊的火焰紧紧包围了我,残虐的吞噬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处地方,整个世界沈入了我的恐慌之中。
透过泪水蒙蒙的双眼,我慌乱的跑入一处宫女的住处,努力的将身体挤入一个小小的壁橱中。黑暗,无助,恐惧,那是我所有的世界。
柜子上有个小洞,我压抑着抽泣的声音,将眼睛贴在上面。
一片通红的天空下,无数的士兵在搜查着我。领头的那个男子手中提着尚且滴血的刀,火光映红了他狞笑的脸,腮上几滴尚未拭净的鲜血格外刺目。
那血,属于我的母后。
一个除了我,谁都不爱的女人﹔一个只有我,无法不爱的女人。
剎那间,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继续找,找到那个小子后格杀勿论!」男子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咆哮着。
我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衣服,颤抖却始终无法停止。
呼吸停止了,胸口拥满了窒息般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屋外,是化身为恶鬼向我索命的二皇兄⋯⋯
※ ※ ※ ※
猛然间,李显翻身坐了起来。
梦醒了,贴身的衣服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重新躺回床上,急促的呼吸和揪心的恐惧却迟迟无法平息。那个夜晚已经整整过去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将它彻底遗忘。可是在重回京城的第一个晚上,那索命恶鬼般的二皇兄又清晰地回到他的梦中。

阳春三月,踏着一地的桃花柳絮,披着一身的春光明媚,李显又回到阔别十年的京城。这里的街道,依然如记忆中繁华嘈杂,川流不息,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不是它,而是他。他不再是身穿龙袍的少年,也不再是这个京城的主人,一个只作了三天的皇帝--显帝李显。
现在的皇帝是长他十二岁的二皇兄。
十年前的一场宫变,挣扎于死亡边缘的他,被一个陌生的蒙面人所救。为躲避二皇兄的追杀,十年间他在那个人的抚养下,躲藏在一处僻静的山中默默长大。
简陋的茅草屋,连绵起伏的山峦,于四季转换中不时变化着色彩的丛林,还有每月定期前来探望的那个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那个人,李显始终只能这样称呼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李显他的姓名,更不许他唤他「师傅」。甚至连他的容貌、年龄、身份,李显都一无所知。
每次相见,一张冰冷的人皮面具遮盖他的容颜。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隐瞒⋯⋯胜过欺骗。
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李显习武,读书,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武功是否高强,文章是否出世。十年间,除了那个人,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会说话的生物。
本以为今生注定如此悠闲的度过,一个月前,那个人却突然对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去闯闯江湖吧。」
茅草屋被烧掉了,那个人从此不再来。
李显重新回到了世间,可是江湖在哪里?
于是,他回到自己唯一知道的地方--京城。
短短一个月中,李显听说了不少关于烽帝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作个圣明的天子,不过二皇兄作到了。剽悍专断却又英明的君主,确实像是他的作风,一如他当年持刀杀入宫中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凭着一股对自己和母后的深深恨意,他硬是把自己这个皇帝拉下龙椅。
在山林中隐居十年,李显不知自己究竟改变多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已不再为失去的地位耿耿于怀。
唯一放不下的,是杀母的仇恨。

母后,由一个小宫女一路爬上皇后的宝座,这条路上又怎能少得了无辜者的鲜血和尸体?在宫中,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奇怪的是,父皇偏偏喜欢这样的母亲。
许是他自己懦弱的性格吧,总是对这样强势的女子有着一丝憧憬般的爱恋。
母亲当上皇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品,就是二皇兄的生母,前皇后许氏。

若不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夺了自己的帝位,或许李显会一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吧。
不过十年前,李显已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还清母亲从他那里夺来的所有东西。
现在,欠债的人是他了。

那个人常对李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个人一定没有恨过,所以他哪里知道,有时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不过恨归恨,孑然一身的李显从没幻想过行刺仇人。
现在的烽帝,对李显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重回京城,为的不过是给母亲的坟上添一柱香,捧一掬土。真的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忽然又觉得往事好远好远,那一香一土,添了,又能如何?
母亲的坟墓,李显始终没有去过。

仗着往日在宫中的御膳坊曾经学过几个菜,李显化名在一家名为迎客来的酒楼找了份工作,酒家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工作不轻不重。客忙时,站在火边汗流雨下的为陌生人炒菜做饭。闲时,他便带着一身的油污于后院的柳树下发呆,静看时间慢慢流逝。
有时,他竟想就这样过完一生也好。
就这样在迎客来混了一年,李显竟渐渐爱上这份工作,把心思全部投入摸索新式饭菜的配方做法上,巧妙的把民间饭菜的味道与宫廷饭菜的做法融合在一起。他亲手烹制的几道新菜越来越受欢迎,往日的小酒家也一天天兴旺起来。
远离尔虞我诈的欺骗和兄弟阋墙的仇杀,简单的日子如淙淙小溪,缓缓流逝。
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让东家给自己提薪,然后娶个平凡的女子成家。
算来自己也二十二岁了,以常人的标准看,早该成家立业。
花匠的女儿,剃头师傅的女儿,什么出身的女子都可以。找一心爱之人相伴,然后,他要把过去二十二年的自己彻底遗忘。

这天中午,忙过了客多的时间,李显出了厨房,想去找东家商谈加薪的事情。以自己现在迎客来第一招牌大厨的身份,他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刚出厨房,却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吸引。笛声时高时低,婉转处如夜莺低唱,高昂时如百鸟齐鸣,恰应了这一季的湖光春色。情不自禁的,他竟追随这笛声而去。
楼后有一处红色凉亭,四下碧水环绕,杨柳垂岸,风景煞是清幽。正是为那些不胜酒力,中途逃席暂避的客人所设。
此时碧波之上,凉亭之中,正安然坐着一位华衣男子,远远的只见他面水而坐,看不见其容貌。
李显不愿上前打扰,施展了轻功,放轻脚步,悄然靠近。
自回尘世,第一次用这习练十年的轻功,竟是为了偷听他人吹笛,那人若是知道,不知会怪自己暴殄天物否?
忽而,那笛声嘎然而止,吹笛之人猛然转身,恰与李显照面。
此人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与长相平凡的李显相比,容貌甚是英挺,俊美的如同画中之人。一袭显贵华衣,昭显着主人高贵的身份,更映衬着那眉宇间四射的光彩。举手投足中,如是读书人般的儒雅文静,腰间却又别着把宝剑,单看那镶满宝石的剑鞘便知价值不菲。
「好轻功,直到阁下近我三尺之内,我方发现。」那人冷笑一声,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阁下是谁?意欲何为?」
李显知他误会,却也并不惊慌,拱手为礼,答道:「在下是这酒楼的厨师,适才是为公子笛声所吸引,不想打扰公子雅兴,得罪之处还请莫怪。」
「厨师?看不出这酒楼倒是个卧虎藏龙之处,连小小厨师也有如此武功。」他发出轻蔑的一哼,右手长剑出鞘,直指李显,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不敢当,在下姓李。」李显身形不移,缓缓抬起头来。
就在看清李显容貌的一剎那,那人呆住了,连手中的长剑也情不自禁垂落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到一溪缓缓流逝于时间缝隙的冬泉,波澜不兴的温和,出浊世不染的清洌。仔细看时,不由又暗笑自己的失态,那不过是一个长相极为平凡的男子,身着一袭染了几处油污的青衣,除一双秋碧泓水般清澈的眼睛,再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奇怪的是,这个平凡的男子,却偏偏有着吸引他人目光的亲近温和,让自己忍不住一再细细打量。
轩昂却不骄挺的眉梢,烁华却无冷傲的眼睛,淡淡一笑时,如有春风轻然拂过心田。这并不美丽的眉眼唇,却又居然无一不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一人⋯⋯
正在思索间,却见李显道了句:「告辞。」便要离去。
「等等,我没准你走。」命令般的口吻。
看惯世情冷暖,这等小小的无礼自激不起李显的怒气。他停了脚步,回身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华衣公子一双修长的单凤眼微微瞇起,悠然的笑容中透着几分狡诈的味道,倒像只得意的狐狸。
「既听了曲子,难道不称赞两句便走吗?」他扬起挑战意味的一笑。「这首曲子可还中听?」
知道对方有意考探,李显沈吟道:「公子此曲名为《碧霄天》,乃是上古古曲,当世已少有人知。适才听公子笛声,扬扬洒洒,颇有『直上碧霄九重天』的豪情壮志,正应了原曲的意境,很是传神。不过,在下听公子曲中似乎含了几分难与人道的苦衷,又隐有刀光剑影、阴谋算计的杀戮之意。曲为心声,《碧霄天》所抒发的原是寓天地之精美广阔于一心之意,非胸怀宽广者不能得其真谛,是以公子之曲还欠些火候。」
怒色于华衣公子眉宇间一现即隐,一双细长凤目精光迫人的打量着李显,口中却浑然无事般的道:「原来是行家。既如此,就奏上一曲火候已到的,让我听听。」
长笛递了过来,李显却不接,笑道:「赏曲者未必会奏曲,就如公子这吃菜者未必会炒菜一般。在下不过是个操贱业以糊口之人,岂敢在客人面前班门弄斧?」
「哼,既无此能,何必口出狂言?」
知道自己实言相告挫伤了对方的自尊,李显却无意争辩,只是淡淡的道:「在下厨房里还有事,不能耽搁,失陪了。」
「别急着走。」说着,华衣公子冷不防的伸手过来,抓向李显的右手。这一抓中,隐含了少林虎爪手的招式变化,不是亲近,倒成了考究武功。
哪想李显竟然不躲不闪,任凭右手命脉落入了对方手中,嘴中还悠然的道:「在下火灶上还有菜要炒,耽搁了客人吃饭,只怕要丢了糊口的差事。还请公子别为难小人一介平民了。」
华衣公子听了,不屑的一哼:「既有武功才学,偏偏这副小民样子倒又作的像。」
「在下本就是个小民,何有像与不像?才学武功不能当饭吃,倒不如厨艺来的有用。我不过是个市井俗人,是公子错爱了。在下告辞了。」右手腕轻轻一抖,一招鲤鱼滑,轻轻巧巧甩脱年轻公子的手。
只是,被握处那温热的体温和柔和的触感,又岂是武功所能甩落?
离去时,始终没有回头的李显自然不会知道,身后之人是如何目光灼然的望向他的背影。
李显才回到后院不久,就见东家喘着粗气急急地跑来。他不禁微微奇怪,东家是个有名的慢脾气,来这里一年了,还从没见过他快步走过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不等李显开口询问,他却伸出胖的滚圆右手,一把拉起他就走。
头一次看他慌乱成这个样子,李显倒觉好笑,默默任由他拉着自己一路进了前院酒楼,跟着他上了二楼的雅间。只见里面坐着两个锦衣公子,坐在正座的那个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学着大人样顾作矜持的脸上还明显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中闪着富家公子独有的骄纵蛮横光芒。年纪稍长的那个也是一身的绫罗绸缎,却恭恭敬敬的坐在下首相陪。李显定睛看时,居然却是刚刚于水边吹笛之人。
看两人进来,他们两却仍是头也不回的继续把酒聊天。李显站在东家身后耐心等着,却眼尖的发现,桌上由自己主勺的那几碟主菜已经几乎吃得一乾二净。
『莫不是打赏?』李显暗暗想着。『结账时赏给柜台上就是了,又何必叫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厨师出来。难道竟是想挖自己回府做饭的不成?看这两人打扮神态非富即贵,十之八九和官家脱不了干系。』李显委实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只是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落跑,只能继续等着。
好容易两人酒足饭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一直侍立一旁的两人。
正座的少年目光在李显身上转了几圈,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示意另一人开口。另一位公子冲他微一颔首,转向李显。
目光甫接触到李显,那公子嘴角含笑,炙热诡异的视线却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直到少年奇怪的推推他,他这才对李显道:「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的独子,安王殿下。」
原来是他!
李显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原来竟是那个小侄子,李忻恬。他出生时,李显刚满六岁,第一次抱他时,还不小心失手把他摔了下来,幸好一旁的随从手脚利落,接住了他。至今犹记襁褓中的他挥舞着一双胖胖的小手,蹬着双腿哇哇大哭的样子。
想起往事,一缕笑容竟爬上唇角。
李显急忙收回飘远的思绪,继而又收起了笑容。
耳边,只听对方继续说道:「算你的福气,王爷他看上了你的厨艺,想聘你回府做厨师。你收拾一下,今天就过去吧。」
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好像给了对方天大的恩赐。
若在常人,或许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恩赐。可是对于李显,和宫廷相关的任何地方都是那场噩梦的延续而已。
李显垂着头,尽量装出应有的恭敬:「王爷的恩典,小人感激不尽。可是,小人从没伺候过王爷这样的大人物,乍进了王府,我怕是伺候不来。还请王爷--」拉长的尾音委婉道出了他的拒绝。
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碰了个钉子,安王气愤的冷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公子沈的住气,仍是雍容依然的问道:「这是推托之词。你不愿进王府,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我⋯⋯」李显一时语塞。理由,我是那个当今皇帝没杀成的三日皇帝,时隔十年,又潜回京城,本想为母上香即走,却因怀念故土留了下来。这样的理由能说吗?
迟疑了片刻,在问话人敏锐逼人的眼神注视下,李显终于嗫嚅着嘴唇,努力装出一脸滑稽可笑的痴呆相,断断续续的说道:「那个⋯⋯因为⋯⋯他是男的⋯⋯」
实话?废话?还是莫名其妙的话?
李显知道自己找了个最糟糕的理由,可是做戏装傻的效果却比想象的好。
李忻恬一愣,露出了与他年纪相称的爽朗笑容,明快的像个大孩子。他指着李显的鼻子,笑骂道:「原来是个白痴,亏你炒的一手好菜。」
另一个年轻公子也笑了,双眼中却没有相称的笑意,怪异得令人有些发毛的眼神在李显身上不时游荡。
适才水边偶遇,李显话说太多,更露了一手武功,和刚刚那骗人的痴呆表情实在矛盾。李显不禁暗自后悔,他这一招对付心无城府的小侄子便罢,看来眼前的这位公子却是个厉害角色。
刚刚自己也是多事,如果没有被那首悠扬的《碧霄天》引去驻足便好了。
只是,是否每一种『如果』都终会归于同一个命运的终点呢?
安王停下笑声,对李显道:「既然你不伺候男的,伺候女的总没问题吧?逸岚,这人手艺不错,索性你带回去给我大皇姐使唤吧。」
那公子闻言收回了在李显身上打转的目光,望向安王的双眼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雅,烁人的光彩尽皆收入了眼底深处,儒雅的像个温温公子,拱手道:「既如此,我代公主多谢王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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