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垣五十多岁,一手好医术缘自家传,瑞儿出生那会儿,若非有他从旁看顾,只怕......不堪设想。
那是四月的一个午后,他在树荫下多憩了一会儿,身下的羊皮毯子垫着沉重的腰身,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出来,闪闪的照在他眼皮上,就好像那日,倚在展昭臂弯间感受到的一缕月光。
微风送来属于原野的青草气息,他贪婪的想去挽留这份香味,却在四肢极度的舒缓中,感受到一阵撕拉硬踹的剧痛。
痛到错以为一瞬间已是漫漫百年,他才得以喘口气,榻上的血水污浊将整张羊皮打湿,可是,孩子还在他体内挣扎蠕动,那一刻,他几乎有放弃的念想跳出来。
然而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更是恐惧的想破体而出,一次次拼命的在他体内躁动,他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卧室取出画影,却在切入的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他怕,怕画影冰锐的剑芒伤到那个脆弱的小生命,更怕......自己一错念间,痛下狠手。
原来早在许久之前,他便已经认可了这个小小的生命,为他,自己早不再是飘零独自一人。
再无需任何闪避的借口,他要这个孩子!
他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他要--为父、为母。
跌跌撞撞来到厨房,拿起厨刀,不知划了多长时间,颤抖的双手让他完全使不出力气,绝望之中,他一遍遍幻想着那个孩子的相貌,眼睛随他,鼻子随他,还有更多更多......
肚子里的躁动更加激烈了,绞痛已经让他感知不到血淋淋的刀口巨创,意识渐渐模糊,手中的刀早不知被甩落到哪里去了,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哀恸的大喊一声,"展昭!"
猫儿......你听到了吧?白玉堂平生第一次求你,求你......救救这个孩子......
无意识的眼泪挂满他整张面颊,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声贯穿心肺的呼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低喃。
直到冷暖或者疼痛全部丧失,全身唯一剩下的知觉中传来程老爷子惊诧的高呼,他这才......放心的昏迷过去。
双手摸到腹部那条纠结的刀疤,白玉堂蓦然想叫、想喊,压在心头六年沉甸甸不得宣泄的秘密,却在另一个刚刚孕育的生命流失中土崩瓦解,而且还打得他措手不及!
"展昭让你......受苦了。"
听到耳边响起一句幽幽的低语,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蜇在心窝上,他抽了抽鼻子,试着让自己仰在身后温暖的怀抱里,不去想昨天,不去想将来,什么都不去想,然后就只有白玉堂和展昭,两个人无比清醒地,亲吻靠近。
他们静静偎依了片刻,展昭俯下头,从他们交叠的双手中看过去,被衣襟遮挡的腹部空荡荡的,可就在数天之前,那里还萌生着一个小小的嫩芽,而他更不能忘记,那上面还虬结着一条狰狞可怖的创伤。
察觉到他视线的落点,白玉堂不由得微微一缩,这个细小的动作让展昭产生一个错觉,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般,疼得让他难以压制。
"玉堂,"他把脸贴在白玉堂冰冷的面颊上,"那天晚上的一点一滴,曾经被我遗忘了六年,可今天就算是再遗忘六十年,展昭,还是会牢牢抓住你的手。"
他用胸口紧紧暖着怀里冰凉的身躯,只想让这个人明白,忘与不忘,其实并没有抹去他的心意,他只是单纯的爱着他,爱逾生命,即使山长水阔天各一方,他还是不可救药的单纯只是爱着他。
在他身前,白玉堂低低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一直以为,过去了六年,很多难以启齿的伤痛也不用再提,可旧日种种早已事过境迁,新生的变故又一个一个的扑面而来,在他还来不及看清楚的时候,就怒号着把他击个粉碎,连挣扎都不可能。
活着,何其痛苦。
但,展昭是不同的......
他坚持着绝不放手,就算命运加诸到两人身上的只有错过,他还是要坚持着走下去。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白玉堂移了移双手,十指紧紧和展昭相扣,"每一次我都会以为,这道坎儿跨不过去了,太难捱太辛苦......可没想下一次,还是有更大更难捱的坎儿要面对......"
他仰起头,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慢慢说,"你都知道了,瑞儿他是你的孩子,原本我是没打算当面告诉你的......就让你去想、去猜,呵......我是很小气的对不对?"
他带着点儿孩子气的轻笑挂在嘴角,落在展昭眼里,却心酸的险些落泪。
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去爱这个人才足够,他拉着那双手,一步步重新回到床榻上。
"玉堂,"展昭停下来,"你大概也猜得到,那颗药尽管牵住了你形魂不散,却也......多少影响到你的体质,那个你我无缘的孩子本就是......"
他抬头看向窗外,数十天前的一场激痛欢爱,怎么会料到有今天的结果呢?
那个强悍从不知退缩的人,在刚刚承受到再次孕子、失子的巨创之后,对他娓娓道出从不示人的软弱,却平淡的好像在转述别人的话语。
展昭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大伤未愈之下,白玉堂面淡无色,疲倦的伏在被铺中,他在心里静了静,躺下去揽住他的腰,一下又一下的轻柔抚摸,直到那人沉沉睡过去。
"他睡了。"
刚刚踏进靠角的偏屋门外,展昭就堵在了曹野面前,看懂了展昭不肯通融的表情,曹野满脸的不忿霎时就流露了出来。
如果不是你这猫儿屡屡从中作梗......
他明明记得展昭恼了白玉堂六年,开封府上下也心照不宣的不去提及这个名字,可是曹野偏偏不信邪的找上门,每每被展昭冷目打发掉的同时,他心里却暗暗生出一份欢喜,好像这样的结果正是他所乐见到的,距离他隐秘的期待又近了一步。
但现在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他觉得自己被展昭欺骗了,满心的懊恼却又无从说起。
"郎中怎么说?如果不行......"
明白曹野此刻的心情,展昭有意无意的打破沉默,"还是要麻烦曹兄,尽快请公孙先生赶来。"
思忖了好久,曹野几步迈出小院,对跟在身后的展昭低声反问,"你不打算再回京城?"
"凡事有始有终,展某自当回去面圣请辞。"
展昭负手长立,始终是挺如磐石的脊背挡住了他所有表情,从大人离世的那天起,他就隐隐知晓了自己的归处,倘若走不脱......
十数年的大风大浪中,他不是没有做过破釜沉舟的决定。
"不行!"
曹野遽然失声吼出来,"不准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圣上他耳根子那么软......"
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展昭,从姐姐曹皇后的只言片语中,曹野大致在心中贯连出一个可怕的事实:赵祯对展昭,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恨意。
这个念头让曹野有些不知所措,他冲到展昭面前,看着那双平稳无波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清楚,又仿佛清亮不染半分污垢的干净。
他忽然有几分明白赵祯的恨意。
看似谦若君子和煦春风,实际上却是不屑阴暗清濯自身的疏离和回避。
展昭和白五哥,何其相像。
这一瞬间,他内心沮丧的认清了这个事实,想到白玉堂,他性急的一把抓住展昭手腕,连珠炮的一口气说道,"走,你们现在就走!往西峡方向去,越过黄河,到秦川府就是我的辖地,你们暂且先留在那里,我会尽快派人把老狐狸送过去的。"
他说得全是肺腑之言,但曹野忘记的是,展昭为人处事,从不肯做出半分没有交代的举动,这也是当初他对白玉堂始终心气难平的原因。
展昭拖住自己被攥的手臂,口吻浅淡的说道,"曹兄的好意展某心领了,但请曹兄在玉堂面前,谨言慎语才好。"
望着他依旧疏远淡漠的神情,曹野闷闷松开手,带着有些气短的无奈叹道,"你也许不知道,潘大年他......已经被皇上降旨无罪,或者不日还会接掌开封府......"
他气哼哼带着怨怒,圣旨到达洛阳府的时候,曹野正蹲在当初囚禁自己的大牢内,一点点变着法的审讯潘大年,眼见潘大年就快要顶不住,招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时,却被赵祯的一纸黄书推得干干净净,就连私自蓄养云骑卫的事情也翻脸拒不认账,气得曹野当场给他一顿老拳,而潘大年居然还笑着向他拱手,以示同僚修好当宽怀相度。
从小到大,曹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平素只有别人软语相求的份儿,便是到了曹皇后面前也是被宠的那个人,及到这几年不仗家世做了许多立身请命之事,在圣上眼里也是一个引为骄傲的存在,又哪里受过这等被人耻笑的闲气?
越想越不甘心,曹野恨恨的一头冲到身旁的大树下,发泄似的暴甩了几个长鞭,"五哥被他整成这样,赵祯竟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安抚了两句,还传旨斥我不分轻重无端殴打朝廷命官!"
定在原地,展昭还是那付浅淡的表情,半晌,他笑了,笑得很清冷。
"一念之仁,竟会累得开封府日后清誉......荡然无存!"
第十七章
望着他闪身进屋的背影,曹野愣愣好一会儿,心里还是余恨难消,便甩手离开,要去府衙找那潘大年的晦气。
才出了门几步,他猛然顿住脚,不敢相信的望着前方不远处徐徐走来的三个人。
璞巾素衫,清瘦的手臂上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隔了大老远,好像就能闻到那人身上传来的熟悉药香。而伴着他一同走来的另外那人,暗青长袍,目隐睥睨,举手投足之间有淡淡威严,正斜目似笑得看着他。
曹野头脑一懵,冲上前大力扯开公孙策到他身后,随即挑眉虎视眈眈的望着对面之人,"郝连鹏,你来做什么!"
兴致缺缺的扫了他一眼,郝连鹏抱起云瑞大步走向偏院,对身后曹野甩了一句话,"来找人。"
曹野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却被一旁公孙策突兀的拉住,"他没有恶意,若不是他......我和瑞儿此刻还被软禁在开封府,又怎么可能见到你?"
总是软语温存的让人生不出火气,曹野低头看了看覆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修长白皙,他登时双颊一热,掉头窜进了小院,那架势,俨然就是落荒而逃。
被他扔在后面的公孙策,只能无奈的笑了笑。
该说的、该表露的,他知道曹野不是没有感觉,以前顾着两人身份悬殊,他下意识的不想给自己压力,但是,眼下这种环境......
公孙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阴晦不定,压得人也透心一股股的凉,他叹口气,快步跟着曹野的后脚走进院子里。
几人都站在院子里等他,云瑞还是老样子,看着展昭的神情冷淡疏远,好像面前站的不是他亲生的爹爹,而是一尊令他产生距离感的神像。
公孙策失笑的摇摇头,上前拉起云瑞的小手,口气半温和半认真的强调说,"倔什么倔,你不是早在心里认他做爹了么?"
云瑞小脸涨得通红,抱怨的瞪了公孙策一眼,都是他,害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
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先前酝酿好长时间的气势也顾不得了,他扭头就向外跑,却被展昭大手一揽,紧紧搂在怀里。
连拍带打的推了好几下,他那点儿力气,哪里挣得过展昭,泄了气般的任他一动不动抱着,好半天云瑞都嘟着嘴不吭声,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浅浅的呼唤,"瑞儿。"
望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氤氲双眸,云瑞鼻头抽了又抽,低头似小猫般的哼了一声,"爹......"
展昭微微一顿,落在瑞儿身上的视线无意识的抬起来,正正撞上白玉堂熏然荡漾的眼瞳。
从不曾想过的温存场景,那个眼神告诉他。
院子里有一种鸦雀无声的寂静,和风流动,似乎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少年风引雷动的长鸣,舞一手流光惊泄,两两相斗在月下长空的大街上,剑气鼓荡,而不时相眺对视的眼底,却如同千巡酒过,波隐水横。
四目胶着,展昭静静望着他,眼底流淌过一丝淡淡的柔和。
趁着白玉堂和瑞儿说话的功夫,展昭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打算等到天黑后,就赶往曹野建在洛阳西地的庄院,想来那里地处高岗背倚连绵雄山,寻常人要上到顶峰去,也是需要颇费些手脚力气的,更遑论马匹铁骑。
实际上,他恨不能听从曹野的建议转去秦川府,可是这样一来,莫说白玉堂心性机敏知晓他的用意,只怕日后还会给曹野惹来无端麻烦。因己累人,这种行径在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白玉堂父子和先生安排妥当为好。
他停下手边的事务,远远看着内屋床上的一大一小,云瑞把手放在他爹肩膀上,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目光温和的在他们脸上睃巡了一会儿,白玉堂绽着一双月牙似的笑眼瞅他,而云瑞也一同弯着细细的眼眉,正咯咯的笑个不停。
他扬眉递了个大大的疑惑,云瑞立时翻身跳下床,蹬蹬蹬跑过来就问,"你当真是猫妖转世,成了精下凡来害我爹爹的?"
瑞儿撇着嘴一脸不信的样子,可眼睛里却巴巴透着紧张的神色,好似生怕他说错一个字。
展昭诧异的唔了一声,抬眼故作不悦的看了看那个幸灾乐祸的人,白玉堂笑倒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直打滚。
好在他脑筋转得快,心里也起了几分玩笑之意,托起云瑞的小手,展昭望着他忽悠闪亮的大眼睛,慢慢蹲下身,一字一咬极是郑重的告诉他,"你爹爹当年偷了瑞儿去换糖吃,爹气不过,一直撵着他不管不问了好多年,好在......爹如今把你们都给找回来了。"
他说的轻巧,眼角余光却不住的向里屋扫过去,白玉堂先前还端着看笑话的神态,渐渐也怔忡的安静下来。
此时,任云瑞再傻再单纯,也明白了眼前这两位爹爹在拿他寻开心,登时就气鼓鼓的噘起小嘴,掉头跑出门外去找隔壁的公孙策,再不想理会害他出糗的那两人。
"这下你心里解气了?"
被逼在床沿上,白玉堂看着展昭嗔责的眼神,猜到这人心里大约真的有几分不乐意,笑了笑,便又嘴硬的回敬他,"那五爷我又何时贪嘴......偷瑞儿去换糖吃?"
这话一出口,便听到展昭低声一笑,口吻不善的接过来道,"难道我有说错,玉堂当初不是偷了展某之子落跑么?"
提到这茬儿,白玉堂不妨竟被他歪曲成这等状况,一时张口结舌,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吃笑的骂了一句,"废话少说,你这只嘴刁的坏猫儿,少拿孩子作五爷的文章!"
继而他往旁边让了让,展昭挨着坐下来,回手拽了件褂子给他披上,"你就不能......在孩子面前多说说我的好?"
白玉堂惊奇的反问,"你身上还有抬得出桌面的好处?"
"白玉堂!"
气得笑骂不是,展昭一扬手,摁住了他的肩膀,眼神带着些许危险贴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展昭的好,只要玉堂你一人知道便成。"
惊觉他话里戏谑暧昧的味道,白玉堂发现这猫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此刻停留在脸颊上的呼吸也隐隐透了点情色,让他不由得心跳一滞。
"死猫儿离远点儿,没得大白天让人笑话!"
白玉堂口不择言的推他闪开,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下竟生生扯落了自己原就松散的衣领。
他先前睡到过午才惺忪渐醒,云瑞他们到来,匆忙中来不及换下寝衣,只在外面略略系了件软皱丝袍,方才也被云瑞的厮磨揉得不成模样。
展昭见他长发细滑有致的垂落下来,透窗的柔和光线中,润如玉泽的肌肤和青丝黑白辉映,在肩头轻轻抖颤,衬着那张火烧云般的面颊氤氲丛生,别样的惹人心动。
他叹口气,起身整了整凌乱的床铺,口气淡淡说道,"玉堂,你再休息会儿吧。"
白玉堂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应了下好,便脱了褂子背身躺下,再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