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成试著伸手触碰墙面,刚才电梯抱他穿墙仅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就穿透过去。隔著半透明的手掌,他能够看见漆上黄漆的墙。
指尖逐渐没入墙壁,异样的触感从指尖透入,扩展至整个手掌,延伸至整只手臂。
「你疯了。」恢复为原本电梯外型的电梯,用电梯语音冷言。
方才在楼梯间送过花後,陷入短暂的静默。电梯的其中一个性格突然感到不自在,力量相冲後打散原本的平衡,为了控制住意识,它只好先归回原形。
「依你的力量,尸体还没被发现,灵魂早就被整排大楼融为一体。」
梁志成马上拔出手,看自己的手指透明得跟空气没两样。
「进来里面,看是要哪个部位接触我都无所谓。」电梯敞开门,让梁志成飘进来,他半信半疑地靠在木板墙上,因电梯将自己的魂魄覆在整个电梯的内里,即使梁志成靠在墙上,他仍然不会穿透墙面。
微温的气流在体内流动,若不是自己的尸体躺在脚边,他会有自己仍活著的错觉。
「喂,鬼会睡觉吗?」也许是太过舒适,一股倦意袭上,梁志成半眯著眼问道。
「通常不用,如果你要睡也可以。」电梯见他上下眼皮几乎密合成一线,因他靠在角落,於是将气汇聚在地板,钻入梁志成与墙的缝隙,一层层叠上,让他犹如躺在一块软垫上,接著覆上胸口、腰部、下半身。
比起只有背部靠在电梯,这样更加速气的转移。
「谢......」梁志成撇撇嘴,一个多小时前,他刚被现在包住他的凶手杀害,怎麽能跟他说谢谢?
电梯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也没多说什麽,阻隔身上电源的流入,灯光熄灭、关闭音箱,营造出一室适合睡眠的空间。
梁志成看自己的手又回复原本的形体,就知道是电梯渡气给他。
会装无辜的主委、外表甜美的过时玉女,实则是会迷惑人心的女王,以及有多重人格的台湾国语美男。
哪个是它真正的形貌,他分不出来。
藉语音发声的电梯,却又拥有极其冷漠的性格,完全异於变成人形的模样。
也失去之前杀死他的那种压迫感。
「喂,当鬼还会死吗?」
「会。」它不用语音,直接将回答传入梁志成的意识。
也许它只是在等适当时机,比方说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再一口气吃掉。
想及,梁志成不免有些沮丧。
「可以不要再叫我喂了吗?」直入他意识的声音,略慢而低沉。
「......那我该叫你什麽?」
「我没有名字,不管是谁都叫我电梯,但每一栋房子都有这个名字。」
原本昏沉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梁志成听了电梯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这话听来就像它不想跟人同名的抱怨。
花都拿了,本来是想来留作日後的筹码,想及也许还要共处一段时间,帮它取个名字应该无妨。
「叫什麽名字?嗯......。」梁志成手抚下巴,作势思索。「就叫安妮酥好了。」
「安妮酥?」
「嗯,你刚才也要我叫你安妮酥。不过别叫我贼客,像个小偷一样,你以後叫我志成。」
电梯没再接话,静得梁志成听得见从管理室里老钟传出的齿轮运转声。
「为什麽要杀我?」他问出一开始的疑问。
有个名字的牵系,总比刚开始的情况好一点,他想也许能再问出些什麽。
果不其然,他听见电梯发出吱嘎声,却像叹气。
「每个人都有劫,你的劫就是今日凌晨。如果你没有死在这,几个月後你回家乡,会将这场未渡的劫一并带回,届时失去生命的不只有你。」
梁志成一怔,也许是一人的日子过惯了,现在除了身体轻了点,似乎也与平时没什麽两样,只有在看到尸体时才会意识到死亡。
过不久他就能够看到久未谋面的父母,但他们却只能看到那具死於非命的尸体。之前交个男朋友,太过天真便直接出柜,他们虽然没有直言驱逐他,但每当回家就会陷入极冰冷的氛围,久而久之他就减少回家的次数。
即使之後和那名男友分手,他也没有特别告诉他们,继续在外地过著孤独的生活。
那副凄惨的死状,即便是有再多的不谅解,想必也能烟消云散。
但他想起父亲的个性,也许会当著母亲的面,斥骂那是他身为同性恋的报应。
「我已经死了,他们还会有事吗?」
「不会。」
得到电梯的回应,他不知为何自己能够全然地相信它。
「如果有人说能够代替你杀我,你会让他杀吗?」
「不会,因为我想告诉你......算了,睡觉、睡觉!」
电梯的声音由原本的平缓转急,似乎还多了点仓皇。梁志成发现包覆自己的气息热度上升,触感却柔软细致得彷佛盖上羽绒被。
传过来的气流,不像一开始那般平稳,突然断断续续忽强忽弱。
「安妮酥?」
「别说话,我也该睡一下。还有八个小时才会有人用电梯,那之前我会叫醒你,起码你要看自己是怎麽离开这里,如果有人撞到你,你还可以半夜去找他玩。」
「八小时?」刚才他看完电影已将近凌晨一点,怎麽算也不会是八小时後才有人。
「我们的时间比人类慢一倍,你就安心睡。」电梯沉默数秒,又接著说:「之後我都会用这方法跟你讲话,用那音箱讲话会吓死一票人。」
梁志成不禁皱眉。自己就是被那跳针的声音吓得连命都没了,要不是没办法碰到世间的物体,他早就去把音箱拔下来摔出去门口。
他想起之前老人所说,要拿起东西就必须用附身术。
「安妮酥,你可以教我附身术吗?」
电梯没回话。
「可以教我吗?」
他等了许久,它都没有回应。
「睡了吗?」语气半带确定半带疑问,他垂下双肩,枕著舒适的被窝,逐渐入眠。
他的睡癖称不上好,过没多久就开始移动身体。
被踢开的覆盖,飘扬空中的瞬间,马上汇聚为原本的模样,安妥地裹回他身上。
5
梁志成还记得他第一次遇见艾伦,是在新学期他刚打工的早餐店。
「欢迎光临。」
一名客人走进来,他还忙著准备食材,那名客人似乎在看墙上的菜单,他也没多理会。
「一份蛋饼,一块萝卜糕,一杯冰豆浆。」
字正腔圆的咬字,如果只是一般学生,也许就不会太在意。
抬头一瞥,是有著浅棕色卷发的白人。
一般会看到洋人的场合,大多是西式餐厅,像是之前曾工作过的咖啡厅,总有固定会来品嚐咖啡,顺便带台笔记型电脑待一天的外国客人,这是一家纯台式的传统早餐店,在众多连锁早餐店的夹缝生存。
「先生,铁板还没热,请等一下。」另一名打工的学生还没来,他只好兼顾招待的工作。
「没关系。」客人微笑回应。
由於老家就是贩卖早餐,打从国小他就必须比一般孩童早起,先从端盘、收盘、洗碗这类工作做起,国中开始负责铁板前的工作。因此刚开始打工,老板见他基础不错,大致教过他後,就让他直接代替原本离职的全职员工,省下一笔开销。
梁志成弯身调控火势,手掌放在铁板上空试温,感觉温度差不多後,挺起背脊,被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人吓了一跳。
「啊,抱歉、抱歉!」面色让热度熏得红润的客人也发现自己太过唐突,退後脚步连忙道歉。
「没关系。」一如多数的台湾人,面对相异肤色的人,总有些不自在,即使过去不乏面对这类脸孔,在这情况下总会客气几分。
他在铁板上淋一些油,用铁铲稍微划开,在角落放一块萝卜糕,舀一大匙面粉水,不疾不徐倾倒在铁板中央,快速用铲子调整形状,等到圆面大致成形後推至萝卜糕旁,倒一瓢打匀在一旁备用的蛋汁,黏稠的蛋汁一接触铁板马上半熟,再将刚做好的饼皮覆上还带糊状的蛋上。
他家的早餐店是在国小对面,离学校愈近的店竞争愈激烈,为了留住顾客,他也学了不少用来吸引学童目光的技巧。
之前暑假在家中帮忙,这习惯仍然没改变,蛋饼还未翻面,他把铲面切入铁板与蛋的间隙,铲柄一提,就看见蛋饼腾空转了一圈半,落在铁板上时已经卷起,在蛋饼飞起时,同时还看到萝卜糕也跟著翻面。
「好厉害!」艾伦退离一段距离,仍目不转睛地盯著他。
他两手并用,一铲压住食物,另一铲切割。都切完後,左手放下铲,拿起盘子,右手往铁板刮过,食物再次腾空,左手稍微转动,无遗漏地全部接下。
大功告成後,耳边就响起艾伦无所保留的掌声。
面对他崇拜的目光,倒让梁志成有些不好意思。
梁志成知道他的视线仍停在他身上,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佯装不在意,侧身经过他,将盘子放在离料理位子最近的桌子。
「放在这桌可以吗?酱料都在桌上,那边有报纸可以看。」梁志成顺口道,想及对方是个外国人,就算中文说得再好,也许看不懂中文。「如果你要看电视,遥控器在这边。」
他将遥控器放在盘子旁,推开料理台旁的冷藏柜,拿一个纸杯,伸手入冰有各式饮料的冷藏库,捞起瓢子舀一瓢豆浆倾入纸杯。
「冰豆浆。」
「谢谢。」
梁志成转回铁板前,开始煎饼皮以应付上课前会突然涌入的客人。
将整个铁板铺满饼皮後,他偷偷观察那名看报纸的客人。
他翻开整张皆是灰黑色的页面,中间有一张政治人物的照片,梁志成看了不禁莞尔,往常店里有报纸供客人翻阅,不论什麽年纪,几乎都是先打开演艺体育版,有多馀的时间才会看其他版面。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之後他知道艾伦是个在台湾成长的美侨,比他小一届,读社工系,联考英文考得比国文差,总是一大早就到店里报到,每天都点蛋饼、萝卜糕和冰豆浆。
「你每天都吃原味蛋饼不腻吗?为什麽不加点东西,或是吃土司什麽的?」梁志成曾这麽问过他。
那时他们已熟稔到连午餐都一起吃,还在下学年的住宿意愿调查表上,填上对方的名字。
「因为点加料的蛋饼就不能看到你把蛋饼甩起来。」
艾伦每天吃完早餐後,跟在梁志成身後看他如何料理。早餐店的生意热络,另一名工读生却总是因睡过头迟到,梁志成也没向老板多说什麽,就在一次老板临时来访时东窗事发,那名工读生理所当然被解雇。
那时艾伦就马上抢到空缺的工作。
他的工作是负责处理简单的食材,收盘洗碗,偶尔跟客人瞎扯閒聊。遇见同学,免不了一阵推销。
早餐店必须凌晨五点就开始准备,一直工作到八点直接去上课。每天早上三小时的相处,那几年大学生活,是他们最单纯的日子。
梁志成为了让他吃下加料的蛋饼,特地在每次回家时用铁板偷偷练习,练成後他也没特地告诉艾伦。回到学校後,早上艾伦一如惯例等他煎蛋饼,他顺手抓把高丽菜丝,在蛋饼腾空要卷起的同时塞入。
那时艾伦直嚷著好厉害、好厉害,还紧紧地拥住他。
脸庞滑落一行清泪。
梁志成伸手揉双眼,抹去逐渐乾涸的泪。他没料到成了鬼还能做梦,且是梦到似是遥远不可触及的年纪。
脚下是他的尸体。
他不知道艾伦是否会知道他的死亡。过去的同学多半已没有联络,而他们除了同校就没有其他交集。他思忖片刻,期盼艾伦不会得到消息,前男友不过是个该抹灭的记忆。
「志成。」
听不出从何处传出的声音。
「做什麽?」在这,也只有电梯会喊他的名字。
空荡荡的电梯外,熟悉的人突然现身,以眼睛几乎捕捉不到身影的速度飘至他身前,俯身抱住他。
「艾伦?」
『虽然你现在碰不到人类,但同是灵体可以互相碰触。』
那是电梯在他死後没多久告诉他。
6
「艾伦,怎麽你也......?」梁志成伸手轻抚艾伦的背,他能够碰触到,手也不会穿透。
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怎麽会突然死去?
梁志成一这麽想,看到自己的遭遇,不免觉得讽刺。
艾伦突然勒紧怀抱,贴近他用力在脸上印一吻,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出电梯外,确认梁志成站稳後,背过身走离他两步距离,两手往前握拳,一团宛如阳光般刺眼的光球在他两拳间成形,等到光球汇聚到直径有胸宽,手掌张开捧住球体,藉扭身的力道将光球砸往电梯里。
这幕让他想起以前看室友玩线上游戏时,里面的魔法师也都是这样施法。
在他睡觉时,电梯的魂魄几乎与本体融为一体,若不是因为他的尸体完全没动静,只有电梯的魂魄震了一下,他还以为他要用光球拆下电梯。
几乎在光球击中电梯魂魄的同一瞬间,电梯再度将气凝聚成与人一般大,随即幻化成梁志成最後看的那部电影主角。
「别激动。」电梯看似没有受到损伤,面容平静说道。
「你竟敢骗我?你说会替我保全他的性命,结果凶手竟然是你?」艾伦怒吼。「我没你那麽行,算不出是谁夺走他的性命,你只告诉我他会死於非命,我怎麽也想不到你这当贼的喊捉贼!」
「如果我告诉你,就无法实行任务。」
「任务?说得真好听,还不就是为了替自己立功!」
「就算他现在不知道,过几天他会知道一切,如果你助他多活百日,让他的家人一起陪葬,他会感谢你让他多活三个月吗?」
相同的两道声音,在梁志成面前对峙,如果不是亲眼看著他们,还以为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电梯的话堵得艾伦说不出反驳。
「因为我是他的守护神,如果连我都不以他的生命为重,还有谁会保护他?连那家伙都不再找他,我怎能再放著他?」
梁志成一愣,「那家伙?」
会找他的人,只有艾伦而已。他回想最後一次跟艾伦见面,是在去年年底,还是梁志成先提出分手,为了不让他找到自己,他几乎跨了半个台湾,选择晚上的工作来逃避。
他的声音极轻,仍让艾伦回头。
「那家伙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的人。别担心,他没那麽早死。你太过想他,导致我的模样渐渐变成他的长相。现在你看得到我,我用这个长相面对你,也算是送你到最後的纪念。我是你的守护神,从你出生就跟著你到现在。」
艾伦也知道电梯的为难,他的不满,终究化为沈重的喟叹。
梁志成坐在地上,刻意忽略他讲出自己的想念,却掩不住面色潮红。
「对不起,我应该先跟你讲我是谁,让你以为那家伙死了。把我当一个你能依靠的对象,你活多久,我就看你多久,也许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有你这辈子所有的记录。你会渐渐想起不是人类时拥有的记忆,像是灵魂是怎麽回事,以及让孟婆汤消除的记忆也会回来。」
有著艾伦容貌的守护神,像是能够看透梁志成的迷惘,蹲在他身前,用双手环著他的腰,一反方才的激烈,温和解释。
「安妮酥,他说的是真的吗?」梁志成见到熟悉的脸孔,想及死後所见,仍不太放心地问电梯。
高壮的男人点头。
守护神听梁志成这麽问,不好对他发脾气,只好恶狠狠地瞪电梯一眼。
「再过半小时,就会有人类过来。」电梯将门阖上至刚好贴住尸体的位置,安静地坐在里面。
「志成,你有什麽想完成的心愿吗?现在我们处在同一界,在你是人类时我能够知道你的想法,现在我已读不到。」
梁志成凝视那张与艾伦无异的脸孔,用与他曾亲吻的唇说话。
本来还想见他最後一面,但人鬼相见,也只是他单方面见到他的模样,却再也无法交谈、拥抱。
如今就像艾伦在身边,他能宣泄压抑已久的情感。
「让我抱住你,可以吗?」
守护神浅浅的微笑,敞开双手。
他忍住欲夺眶的泪水,让自己完全埋在守护神怀里。
「最後,我想看妈妈过得好不好,别让她太难过。如果可以,不要让艾伦知道我死了。」梁志成闷声道。「会太贪心吗?」
守护神搂著他。梁志成感觉到几乎溢出的悲伤逐渐褪去,不是遗忘,而是像随岁月流逝而淡去当下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