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剑·魂————颜朵

作者:颜朵  录入:01-06
文案
他看到自己了,他的尸身就在那棵夹竹桃树下,完好无损。
连表情都像是在死前的一刻,微微地笑着,说,少商,宁憾莫悔。
一种白色的光晕围绕着他,同样围绕的还有一具骷髅。
骷髅本应该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
骷髅从脖颈到胸,腰椎,都被错综复杂的夹竹桃树根一层层死死缠住,几乎所有精气都被吸走,变成那一树粉红绝艳的花。
白色的微弱的光晕,戚少商的最后一魄,却仍保住那个青衫男子不朽。

......

主角:戚少商、顾惜朝



我走在酆都城正中大道上,想看看那柄传说中的剑。
这座城作为阴间阳世的接引之所,毕竟半身在阳世,白日里尚有人气存在,可一旦入了夜,则是一座彻彻底底的鬼城。然而鬼城中却有一处地方,魑魅魍魉皆靠近不得。

那是一棵夹竹桃树。
远远我就望见了,青翠的树冠生长得郁郁葱葱,花期已末。这种树专靠吸取死尸精气开花,看着零落的满地残红,我不禁叹息了声--又是谁的尸身在这棵树下,被根枝死死纠缠着呢?
再靠近几丈,我就看清了树下的事物。那把斜插树下的剑。
入土二尺,地表外露出的一尺剑身约莫三指宽,黑色的菱形纹路,刚正不阿。
尽管入鬼城已久,阴邪之气却不能损此剑分毫,反使四周鬼魅退避三舍,这种事我原是不信的。剑是凶物,哪把见过血的凶物能不染凶气?
不论如何,上界已有毁去此剑的旨意。

走近了两步,忽然听到树下飘来一声清幽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谁?"我惊颤了一下。
没有声音。
我稳了稳心神,呼出一口气。到底是初出上界,没什么气度。
酆都的鬼难道还能奈我何。
下一刻我就看到了夹竹桃树后,缓步走出的青衣男子。
"这里很久没有人敢过来了,哦,不,是没有鬼......"他浅浅一笑,青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证明他不是一个活人。
不是说此剑方圆半里内无鬼能近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于是惊疑地问:"莫非你是铸剑师?"
"铸剑师?"男子微微愣了。
我听说过,上古神兵往往是铸剑师殉身铸成,也许他们的亡灵会附着在剑身上,然而那是比鬼神更虚无飘渺的臆传。上下打量他一番,清俊秀气的面容,流转着卷曲的长发,古旧淡青的衫子,安然静切的书生意--怎样也无法与那些烧火鼓风的形象联系起来。
"你不是铸剑人,又怎么能近得了此处?"
"我不知道。"书生的目光很是迷惘,"我有意识之时,魂魄就被封在这把剑中。别的鬼无法接近它,我却不能离开这剑三尺远。"

原来是被封在里头的亡魂。
可是,被封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除非是抱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死志。自古说过这句话的人不在少数,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毕竟若能舍剑而求生,谁会为一把死物丢弃性命?

"此剑扰酆都阴气,令魂灵不安。上界命我将它摧毁,你若不能解除束缚离开,恐怕要随它魂飞魄散了。"
"怎生能解......"
他叹息般望向长剑,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质疑能否解开。"虽然了无记忆,但我生前与此剑一定有极深的纠葛,我是知道的。"
那幽幽的目光中,竟有着一丝不自知的依恋。

"我可以作法带你回到与此剑有关的过去。若你参透了,心淡去了,束缚自解。只不过就算回到过去,也只是身处法术结出的幻境里。一切都是命数,不要妄图改变什么。"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目,他的睫羽很长,会在眼窝留下清浅的阴影。真心希望他能安然投胎转世,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的书生。
他的手握成拳的形状,白里透着淡青的指头更显苍白了。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点了点头。

站在记忆的彼岸,谁知道上一世是繁花似锦,还是满目疮痍?
死,也死了十余载,十年光阴够不够平息对于这把剑的执念,心如明镜地看待过往?
也许继续无喜无悲地困在剑中百年,千年,也未必是憾。
只是现在,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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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书生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书生正背向我们,安静地坐在湖边,用手指撩动浅水。他的卷发从耳后两侧分落下去,露出后颈一块白皙的皮肤--那是活人的皮肤,如云中弦月,有着白瓷般若隐若现的光泽。
鬼魂心里微微一动。
毕竟他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死了,活着,是怎样的感觉?
他不禁伸出手去,宽大的青色袖口露出与那块肌肤不相同的,惨白的指末。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快要碰到了,然后......穿越而过。
我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你知道么,"他淡淡地说,"我在酆都呆了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鬼。"
我没有看他,因为莫名地,不愿看他此刻的表情。
水边的人也没有反应,鬼魂的言语,他听不见。

一阵微风袭来,清苦的药香传入鼻中,我微微皱眉,因为药香里竟掺杂着一些血腥气。回过头,我惊呼了一声,鬼魂也诧异地回头--不远处的院子里,竟躺着七八具死尸。
我快步走过去,所见的皆是一剑封喉。
好快的剑。
我不禁看了看池边的人。
难道是,他杀的!?
他的身边却没有那把夹竹桃树下的利剑。

轻微的踏水之声传来,我望向湖对岸,只见一个白色身影踏波而近,飘展的身姿竟有几分仙人的气韵。
他手里提的那壶,是酒么?
白衣男子在湖上轻点,涟漪尚不及散开,人已到了湖边。
他笑笑,颊边两个酒窝漾开,明亮如星子的眼眸微微眯着,眯出宠溺的味道。
"惜朝。"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原来鬼魂的名字叫惜朝。
他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震,死死盯住那白衣男子,对方的视线却永远不会有所回应。他只会专注地,温柔地看那活着的人。
水边的惜朝抬起头来,笑容浅浅溢开,三月春风拂面。他的面颊有着血气的红润,鬼魂已是很俊美了,而尚在人间的惜朝更是......太过美好。
白衣男子却没有时间留意这个笑容,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在注意到空气中快要散去的血腥味之后。他疾步冲进小院中,竟然对直穿越了鬼魂的身体。鬼魂颤抖了一下。
啪的一声,酒壶跌落,碎了。

白衣男子抖得更厉害。他连牙关都磕磕作响。
他回头的时候双目已是赤红,我都骇了一跳。
而惜朝站直身体,抖抖衣袍,用跟鬼魂一模一样的清冽声线说,
"大当家的,不是我。"
白衣男子张口欲言,却又哑然。
好半晌,他才低哑着嗓子说,
"惜朝,来帮我安葬他们......雷门,已绝。"

我下意识地想找到鬼魂的目光。
他负手站在原处,青衫随风摆弋。然而看似淡雅,眼中却有了细微的悲苦。我忽然想起一些很遥远的东西,那是我修行入上界前的记忆,一些相书之言。那上头说,人中深的面相不好。
生来命苦。
书生的人中很深,唇很单薄。

 


白衣男子用剑挖坑。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把剑,三指来宽,黑色菱纹,散发着凛冽的寒气。我唏嘘一声,觉得或许用其他工具会更好更利索,更是可惜了那把剑的用途。
毕竟那是一把鬼魅不敢近身的稀世之剑。
鬼魂书生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轻轻摇头对我说,"他用此剑,别有意义。"
"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问他。
"不太清楚。但我感觉得到。"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不是此剑主人,却又被锁在剑中,也许他是...就是......杀你的凶手啊。"
书生闻言,半透明的脸庞上化出一个微笑,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那又如何。"f
"你难道不觉得恨,或者愤怒?"我歪头考虑着他该有的想法。
师父总说我俗心过重。比起我来,他倒更像个无喜无怒的修行之人。
"自从进了这个幻境,我只感觉得到爱。惜朝爱他,他,也很爱惜朝。"
"爱?"我轻轻一颤。人世间的情情爱爱离我早已远了。但男子之间......也可以有爱?
"那你呢?"你不就是惜朝么?
"我?"鬼魂轻笑了一下。
他一抚胸口的青衣,那软薄的料子忽然透明了起来。我看到了他胸骨之下的心脏,暗红色的,没有跳动的韵律。
"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爱意。"
心,已无法再动了。
他遥遥望着那两个正在挖坑的人,其实我们离他们很近,但是还有什么比生与死的距离更遥远。

佛说色身无常,空遗皮囊,刹那便朽坏。
那色身所载之情呢?
那些上界里人人避之不及,据说可以穿越生死宿命的爱情,据说可以成为修行者无法逃脱的冤孽浩劫的爱情,为什么他竟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地说,死了就没了?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我说不上来。刚想再问些什么,四周景物猝然开始扭曲。我知道与剑有关的回忆又换入了新的一段,于是不再多言。

周围恢复清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居然都与之前相同。
那个青衫书生还是静雅地坐在湖边,天上还是一抹弦月,药香清苦地浮合于空气间,连同混着的淡淡血腥味都一样。
"不一样了。"鬼魂站在我身边,环顾着四周。
他一指湖边树木,树下已经有了枯黄的落叶,尚正随着梭梭来去的秋风,无声地打着转。
原来已过了些时日。
我不用看,知道此刻院子里又死了人。
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白衣男子回来时,又是怎样悲恸的神情,而后惜朝是如何云淡风轻地抖抖衣角尘灰,说,不是我。
果然他发现那具尸体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欲癫狂--"他是高风亮仅余的义子啊!!"
我不知道高风亮是谁。
鬼魂在我身边,嘴角挑起轻讽的弧度。
而我料错的是,这一次惜朝什么也没有说。他紧闭双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白衣男子,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直到白衣男子疯了一般冲过来抱住他为止。
我尴尬地转过身去,因为白衣男子在吻惜朝。很深很深的吻。
我微讶地发现,心底那些久埋的少女羞涩还是给挑了起来,在这之前,我甚至已经忘掉了自己的性别。
鬼魂拍拍我的肩,我只好回转身。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而鬼魂脸上,毫无表情。

这个深长的吻结束后,白衣男子捧着惜朝的脸。我忽然觉得我可以溺进他那双真挚清亮的眸子里去。
暗笑自己的想法。
大概是人世间的感情,太美了。

白衣男子的嗓音很温柔,在秋风里低转轻吁,他说,"不是你。"
这究竟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自顾自的回答?
惜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偏头,朝那双温暖的大手里蹭了蹭脸颊。
他们又用那把剑开始挖坑。
新坟旁边,又添新坟。

鬼魂忽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苍白半透明的。他是不是也想忆起那双手上暖暖的温度?

四周的景致再度扭曲了起来,幻境已变,但又未变。
仍是小院前的湖水,仍是书生孤单独坐的背影。
湖水上已结了一层清冰,入冬了。
幻境中重复着我都不想再看的情节,这次死的是一个拿长枪的汉子,发型怪异,还扎着小辫儿。
白衣男子哭喊着"老八"。
这一次他没有理惜朝,亲手埋了老八后就进了楼。他的脚步颠倒,带着痛不欲生的悲怆。
惜朝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走进了那座小楼隔壁的房间。
他走路的时候左腿有一点微微的颤抖,天气很是湿冷,我想他一定受过伤,左腿遇不得风寒。
而今夜,大概不会有白衣男子体温的慰藉,和那双大手在左腿穴道上轻柔按压的舒适了。
他坐在隔壁的青竹床上,用棉絮把身体裹紧,但没有躺下去,只是靠在那方墙壁上。
我和鬼魂看得到,隔壁的白衣男子也未曾入眠,他们背靠的地方,正是一墙之隔。
你在这头,我在那头。
惜朝以耳伏壁,屏息,去聆听隔着石头泥灰的微弱心声。
他说,"戚少商。"声音清冷。
他说,"大当家的。"清冷中,混入了一些些柔情。
他说,"少商......"r
清冷不再,低缓轻柔得犹如呢喃。
我忽然觉得很痛,心里像勒了一根弦。
我想冲进去质问墙后那个男子,你一定听得到,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放任那双素洁,孤寂的手按在冷彻心骨的墙上?
为什么要惩罚他。

夜太凉了。
夜里甚至下起了小雪。药炉没有人打理,药熬干了,炉火也尽了。
那个叫少商的男子一夜未眠,长剑横置在膝头,流转着凛冽的寒光。他一字一顿,沉切地念,
逆,水,寒。
原来那把剑,叫做逆水寒。
他忽然又颤抖起来,捂住了眼,喃喃地喊"老八,老八"。我看到清澈的液体从他紧捂的掌缘流出来,顺着腕际蜿蜒。
他还喊了很多人的名字,什么卷哥,红袍之类的,我也记不清了。

幻境又变。
冬已末去,然我还是觉得冷,冷从心底来。
又有人死了,这一次还是个拿长枪的,但容貌比上一个好看很多,他穿着白绒领的袍子,玉一般俊逸的容颜。
每次死人之后,白衣男子就会日夜不离地守着惜朝身边一段时间,但人总要买粮食,总要有事离开,一次离开又是一场祸端。
到底是谁在杀人,我们看不到,因为那些事情与逆水寒没有直接关联。
这一次死的人叫小妖,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问鬼魂,"你说那个叫少商的,还会信他多久?"
鬼魂却问我,"你猜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我忽然觉得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记忆了,在看着白衣男子发疯拿着逆水寒乱劈乱砍时。鬼魂唇角的笑跟冬日的天光一样冷。烟霏霏,雪霏霏,雪向青竹枝上堆。
春从何处回?
怎能回?

白衣男子发疯的时候,惜朝突然冲过去,他的武功不够无法压制对方,被逆水寒伤了一道口子。
他终于醒悟过来,抱住惜朝焦急地给他治手臂上的伤。
惜朝却按住了他的手。
那双曾经暖暖地捧着他脸颊的手。
他说,"戚少商,是我杀了他们。"
"不是你。"戚少商眼神散乱,恐惧地摇着头,"告诉我不是你!"
"是我!"他笑得很狰狞,很疯狂,"我告诉你我一直恨他们,恨他们让你一直都不死,他们都挡着我的路,伯牙有意,奈何天不容子期!"
他站起身来,血把青衫染成绛紫色,"纵是知音,亦不得挡我青云路!"
我怔怔地看着惜朝扭曲的面孔,又看看鬼魂波澜不惊的表情。
鬼魂啊,你不是说,你在幻境里只感觉得到爱么?
那这种感情又是什么?
难道这,不,是,恨!?
"原来只是一个信任与背叛的故事......"我凉薄一笑。

惜朝还在说,很得意地说,说他是如何一批批地引这些人来此,用毒迷晕,用剑杀人,戚少商坐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他还继续说,说这样还不够,下一个他要引来的就是息红泪,你的老情人息红泪!
戚少商终于动剑了。
他的剑那么快,快到我只看到一道白光没入了惜朝的胸口。
这也是我早知道的结局。
惜朝缓缓地倒下去,眉目间的戾气消散无踪。一瞬间他又仿佛回到了我们初见他的样子,静坐湖岸,用柔软的指尖撩动涟漪,看着戚少商,笑得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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