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回去,但休想叫我表白。"我起身,准备返回面馆。
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交易继续,事后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进入面馆,其他的客人都用或惊恐或厌恶的表情看着我,大概是被我刚才一顿"大声的自言自语"吓到了。赤木晴子到似乎对我的归来感到喜出望外。事实上,她没离开这点也让我有些吃惊。
发生刚才那样的一幕后,再想展开对话就显得更加困难了,我正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赤木竟突然开了口。
"我......有件东西请流川同学务必收下,"说着,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这个......是今天家政课做的曲奇,大家都说味道不错......请,请你也尝尝看吧。"
我看看樱木,他点点头,我便打开盒子。里面大约有十几块,每一块都是嫩黄色,上面点缀着些葡萄干。我虽不太喜欢甜食,但还是随手拿了一块。
余光看到了樱木,那家伙看着我,但我知道,他真正在意的大概是赤木的曲奇。
他的眼神有些矛盾,似乎想要阻止我,但又觉得不该这样做。他在羡慕,这我猜得出来。
曲奇是什么味道我并没有留意,我只知道,我讨厌看到他刚刚那个表情。
"曲奇......好吃吗?"回家的时候,樱木问。
"还好。"
他有些别扭地挠了挠头。
"你喜欢赤木晴子?"我问。
"什,什么啊??!"他又在掩饰。
我沉默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那干嘛叫我跟她表白?"
"因为她喜欢你。"
我没回话,只是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因为现在是他该如实回答我全部问题的时候了。他躲开我的目光,走到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坐了下来。
"过来啊,我......讲给你听。"
我走过去,无意间看到夜空中一片深紫色的云遮蔽了最亮一颗星。
三
我叫樱木花道,生于江户更名东京前的混乱时代,父母双亡,有记忆起便是神奈川幕府官僚流川家的侍从。流川家上上下下待我都很好,尤其是小姐流川茗子和少爷流川枫。小姐与少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来流川家的时候与他们年龄相仿,老爷夫人便叫我陪他们玩,所以,我与他们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对他们自然也很了解。
少爷是个话少的人,但是为人十分善良。我从小与他一同学习剑道,他虽不强壮但天资聪慧,几乎是进入道馆修行的同时就成为了师傅的重点培养对象,而我则被任命为他的陪练,每次被他砍伤,他虽从不嘘寒问暖,却总要亲自为我敷药治伤。
小姐相对少爷则要开朗的多,善解人意而又多才多艺,相貌更是城内数一数二,她大概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性。自小姐12岁起,上门提亲的达官贵人子弟便络绎不绝,但她都一一回绝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清楚她的心里已经有人了,只可惜......那人不是我。
总之,少爷是我决定效忠一辈子的主子,也是朋友,小姐则是我决定用生命保护的女人......也是我的女神。
我们16岁那年,夏本将军叛变带领军队北上,号称要建立新的共和国,不久便打到了距神奈川几十里的地方。县外战火连天,县内四处是流民,饿殍伤兵遍地,作为幕府官僚的流川家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少爷想要加入军队,主动抗击,却被阻止。老爷深知如果此刻派兵迎击必定凶多吉少,便决定将小姐嫁给夏本的部下,以此拖延时间,等待江户方面的支援。
小姐深识大体,知道应以黎民百姓为重,便答应了老爷郑重提出的请求。我知道,那天晚上,小姐哭了一夜,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小姐出嫁的前一天,我被唤进小姐闺房。
小姐说:"今夜,我要将自己献给心爱的男人,请你在屋外为我守夜。"
我知道小姐是认真的,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劝阻的资格,便同意了小姐的请求。因或许,这也是对小姐的真心的一种守护。
入夜,我便在小姐屋外候着。月挂树梢时,果然有个男人的身影向这边走来。然而,当他走进树缝间洒下的那片月光时,我惊呆了。
月光下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流川少爷,小姐同父异母的兄长。
少爷看到我,似乎也吃了一惊,接着便低着头将挡在屋门口的我推开,进了小姐的闺房。
那一夜,少爷没有离开。
第二天,小姐便穿上纯洁的白色和服出嫁了,而少爷,甚至没有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中。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但我气,气少爷,更气明明爱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我知道已不是清白之身的小姐嫁过去后,早晚会有危险,对夏本军的仇恨便因此而与日俱增。我想,如果能够早日打败夏本军,小姐说不定还有救。一个月后的夜晚,我终于向少爷说出了想要参军的心愿,请求少爷放我离开流川家。
然而,少爷却十分坚决的拒绝了,甚至拔刀向我大吼:"你要是敢去参军,我就斩了你!"
我也像疯了一样,把对少爷对待小姐方式的不满一股脑地骂了出来。那一夜,在少爷的房间里,我与少爷刀刃相向,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我杀红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还是败在少爷精湛的刀法下,他将那把锋利的鬼斩架在我的脖颈上,却始终没有挥刀。
少爷问:"真的要走?"
我说:"是。"
少爷又问:"为了神奈川......还是茗子?"
我没有回答。
我看到少爷的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甚至,还有自嘲,但我不理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静默了片刻,少爷缓缓将鬼斩收回刀鞘,背对着我坐在了墙角,将房间的门让了出来。
离开的那个晚上,月光明亮而凄冷,我想,那便该是我与少爷的永别了。
然而,我们的纠葛却没有就此结束。
参军后的一个月,我便诧异地在五陵郭(夏本建立的蝦夷共和国)外几十里的城下町见到了少爷,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战功累累的上级士官。少爷说他是有着平定内乱的大志所以才参了军,不愧是我决心效忠一辈子的主子。几天后,他便跟上面申请,调到了我的分队,成为了我的顶头上司,有大名鼎鼎的"神奈川鬼斩"在阵,大家的士气都空前高涨。
半个月后,我们发起了对五陵郭的总攻,很快便陷入了胶着状的消耗战。五陵郭不大,前新撰组鬼副长土方岁三又已阵亡,然而凭借城郭的坚固与地势的显要,夏本军仍旧十分顽强。在战役进行到第三日时,我方的后方补给已稍显不足,战士们也已疲惫不堪。
正午,我带领突击死番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尽快攻入城内,却被夏本军包围,就在死番队所剩无几,我也身中三刀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了那把飞舞的"鬼斩"。
本不该直接出击的少爷一边躲避着炮弹疯狂砍杀着,一边对着我大吼,叫我将活着的兄弟都带走。杀到我身边的时候,少爷将头上的裹巾摘下,草草为我包扎了一下,接着便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
"答应我,保护好所有流川家的人......快走!"
话毕,少爷便又回到了砍杀的人群中。
那么......少爷你呢?你也是流川家的人,而且是我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主子阿!
尽管想要留下并肩作战,我却还是听从了少爷的命令,带着剩下的兄弟撤了。
我祈祷着少爷能够全身而返......却只在攻城战结束后......在战场上找到了少爷的人头和那把鬼斩。
当天夜里,我带着少爷留在战场上的那两件遗物逃离了军队。少爷把他全家的人托付给了我,我不能在这里继续作战,我必须回到神奈川,回到流川家,代替少爷尽一个儿子应尽的职责。
然而......
当我赶回神奈川时,那里已一片破败,原本气派非凡的流川家,也已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站在一片废墟的院落里,看着满地已经腐臭的尸体,我突然回想起儿时初到流川家的情景。
长长的走廊,开阔的大院,高高的围墙,这里似乎什么都要比外面大。威严的老爷,慈爱的夫人,待人和善的管家,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比外面的人可爱,当然,最可爱的还是坐在树下玩布娃娃的茗子小姐和一旁边吃苹果边静静看书的......枫少爷。
枫少爷。
我的枫少爷......
那天,我抱着少爷的头和那把鬼斩哭了,我哭得很大声,吓走了院里的野猫和枯树上的乌鸦。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夜里,我用少爷的鬼斩切腹谢罪。
四
"后来......后来我就死了啊。"樱木就这样结束了他的叙述。
"......那么,‘保护流川家的人',这就是你缠我的原因?"
"阿,就是这样。"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答复,我突然间有些不甘心。
"......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问过神社的巫女,她说......我欠少爷一笔债,债还清前,我根本没有投胎的权利,也只能留在这里。"
"什么债?"
"不知道,"他随手指指脏污的裤脚说,"看到那个血污了吧?是少爷当年留下的血,巫女说,我的债还清那天,血污就会消失......可是......我已经救了你那么多次,为什么......"
"救我......是为了还债?"我讨厌这种说法。
但他却立刻点头认同了,"你这家伙是目前为止流川家族里长的最像少爷的,所以我想--"
莫非......我真是那个人的转世?连名字都一样......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竟真的信了这种白痴的鬼话。
"你冷笑什么?......不信算了!"樱木起身要走。
"流川茗子就是赤木晴子?"
"嗯,小姐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不过听说生下了孩子,而且从了流川的姓,所以几十年后,神奈川这里就又有了流川这个家系。我想,小姐就是因为......不想再成为你的血亲,希望名正言顺地跟你在一起,才会放弃转世回流川家,而选择了赤木家吧。"
这就是赤木主将跟她长得一点都不像的原因......?
樱木轻叹了口气,"你们曾那样相爱,她又对你如此有义,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在今世走到一起。"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我能听出他口气中些许的不情愿。
但这不情愿,也叫我心里很憋闷。
他还爱着他的小姐,即使那个人已经转世,即使她不再是流川家的人,他也还爱着她。
那么,少爷呢?你发誓效忠一辈子的主子呢?
我们的对话没有进行下去,只是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感受,回家的路上依旧聒噪地说个不停。
当年的流川枫真的爱着流川茗子么?
尽管怀疑,我还是在到家后,强迫自己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上学,我绕道来到了昨天那家面馆,因为突然想起了樱木说的那把供在这里的武士刀和那张旧照片。我记得......这里的那把刀,就叫"鬼斩"。
看着这把陌生的武士刀,我突然间真的有种熟悉感,伸手去摸,竟似乎可以感到余留在上面的手温。我仿佛看到了这刀内灵魂的躁动,又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说:"好久不见,鬼斩。"未经店主同意我便拿起了它,因为我知道,我或许才是这鬼斩的真正主人吧。
我接着走到那张发黄的老照片前,细细端详照片里的两个人。一个身穿黑色武士袍的青年坐在前面的椅子上,身后是一个白袍武士,而他的头发......尽管是黑白照片,但直觉告诉我,是红色。最重要的是,那个黑袍武士手里拿着的,正是这把鬼斩!
"哎......这位小哥,你要买这武士刀?这可是古董,很贵的哦!"身后突然响起店长的声音。
我忙将手中的刀放回原处,摇了摇头。
"这把刀是幕末流川家留下的,上面还有个很邪的传说呢!"店长清了清嗓子,"相传,每个月圆之夜,这刀都会凭空消失,然后出现在流川家的祖坟前,将不知是谁带去的苹果切成瓣,再回到原来的位置。据说,还真的有人看到过这把刀漂浮呐!不过......切苹果,真是很有意思的传说阿!"话毕,店长放声大笑。
而我却并不觉得这个传说好笑。
这难道就是樱木偷苹果的原因?苹果是用来祭奠的,而真正喜欢苹果的,是那个流川少爷么?即使是过了百年,他也还记得少爷的忌日,也还会按时按地,拿着少爷生前用的鬼斩和喜欢的苹果去祭奠么?
樱木......你真的为你的枫少爷做了很多。
那么......你也同样为那个茗子小姐做了这么多吗?
在面店的见闻我没有对樱木说,他不能在过于强烈的阳光下活动,自然也不会在早上跟着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仍是喋喋不休地劝我与赤木晴子在一起,有时也会再与我做交易,要求我约她出去,我虽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会同意表白。对等的,他会在傍晚带我到一些记载着过去流川家历史的地方看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些什么给我。
一个阴天的夜晚,在流川家早已荒芜的祖坟前,我记得他这样说:"有时候觉得少爷那家伙也很过分,竟叫我守护流川家所有的人......这不就是说,只要流川家还有人在世,我就不能离开吗?"尽管这样说,他却还是拿了个苹果,双手放在了少爷的空坟前。
我想,他并不是真的抱怨他发誓效忠一辈子的人,只是太过寂寞罢了。
在与我真正见面前,他一个人度过了多少这样阴云密布而又寂静的夜晚呢?
那一刻,看着面前那个有些模糊的黑黑的身影,我突然有种莫名的负罪感。
渐渐地,他开始渗入我的校园生活,甚至会在傍晚主动跟我到学校的篮球馆(顺便给赤木主将起了"大猩猩"的外号)。在大家都离开后,他通常会留下看着我一人独自练习。我有时会想到,在我与他相见前的那16年里,他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在一旁看着我呢?想到这里,便往往会分心,然后只好臭着脸听着他在那里大声地嘲笑我的失误。
不过,我喜欢看他笑,即使是在嘲笑,也喜欢。
这种仿佛诞生于与他见面第一天的模糊情愫,就这么一点点的积累,直到有一天,看着夜幕下站在体育馆外等我的他,那种想要靠近他,想要碰触他的冲动终于不可抑制的爆发。他曾告诉过我,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碰到他,但这种禁止反而更让我有打破的冲动。看着他背过身,我便偷偷将手伸向他的那头红发。
"会透过去的。"他突然淡淡地开口。
但我仍旧着了魔一样将手伸了过去,直到刹那间,我真的看到自己的手指仿佛穿越一层薄雾一样,穿越了那个看起来那么真实的身体......
"就说会透过去啊!"樱木回身,无奈地笑笑。
喉头干涩地哽咽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胸口一紧,压抑地低下头,将他驱逐出我的视线。
我想,那一刻我已经明白了当年流川少爷把鬼斩架在樱木勃颈上时的感觉。
我们眼前这个樱木花道,于他我于我都是一样的遥远,一样的,永远无法触摸得到......
五
那天晚上执拗地想要触碰樱木后,他就再没有跟着我来过篮球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不想去琢磨。总觉得想得越多,就会越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之间无法穿透的隔阂。然而即使这样努力地去忽略,去遗忘,该存在的依旧存在,该发生的也依旧会发生。
几周后的一个晚上,在篮球训练结束后,赤木晴子将我一人揽在了球馆内。她那一身的乌青和伤口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距离上次单独与她见面(被迫)也不过是十几天,我真的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在这段时间内把自己弄成那副落魄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