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佚笑道:“这几如此之矮,你打算站着弹吗?”
顾惜朝深吸了口气,一咬牙,双膝落地,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阵才看得见东西。他面色已像个
死人,却笑道:“不知王爷想听哪曲?”
赵佚眼珠一转,道:“那就弹广陵散吧。”
顾惜朝心中倒抽一口凉气,暗骂赵佚狠毒。他微笑点头,道:“王爷好眼光。”
赵佚看他谈笑自如,又见他脸色已变成死灰色,整个人在发抖,知道他膝伤极深,如此跪着不比跪钉板
好受多少,心中也不由得佩服。
“住手!顾惜朝!”戚少商心痛欲裂,那双手哪里还能弹琴?“我不领你的情,要你来救,我戚少商还
有何面目活于人世?”
赵佚一笑摇头:“惜朝,你如此看重的人,就是如此?本王可真是失望。”他用箫在戚少商肩头上敲了
几下,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戚少商,你实
在是个呆子。”
顾惜朝已把双手放在琴上。双肘剧痛,只这一个动作眼前便又是一黑。“王爷,麻烦你点了这人的哑穴
,免得他吵到你听琴的雅兴。还有,请王爷多准备几桶凉水。我一昏倒,就把我泼醒罢。”
铮铮琴音响起。每一拨弦,都是痛澈心肺。伤痕本深,手指一用力,便是鲜血四溅。
再弹几个音,顾惜朝手指已痛得不听使唤,琴声有些散乱。赵佚一笑,凑到他耳边道:“你再弹错一个
音,我便砍他一个手指。”
顾惜朝猛地咬住嘴唇,这一咬用力极大,嘴唇立刻鲜血流出。他用力咬,咬,咬,只咬得下唇满是鲜血
,看得赵佚都触目惊心。戚少商看得双目欲裂,哪里还忍再看,闭上了眼,自己嘴唇也已咬出血来。
“那我就为王爷再从头弹起。”
琴音响起,赵佚听在耳中,也不由得暗服。他特选广陵散,确实是在出难题。广陵散曲调悲壮激昂,气
势磅礴,深具杀伐之意,曲调繁复,技巧极高。旋律抑扬顿挫,顾惜朝就算造诣再高,在此重伤之际,
又如何去讲究用力轻重?何况广陵散甚长,恐怕没有一柱香的时间是弹不完的!
顾惜朝双目早已失神,只是机械地狠命咬着嘴唇,咬得满口鲜血。他脸上竟还带着个笑容,一个像是凝
固了的笑容。本来就伤痕累累的手已经成为血红,几乎没有一处是原来的白皙肌肤了。一个重音弹下,
便是鲜血四溅,顺着手背淌下,直染红了琴弦,慢慢流到琴身上。琴音连绵,铮铮不绝,听在戚少商耳
中,直是怨恨凄恻,犹如幽冥鬼神之声。
赵佚看他手上血如泉涌,竟渐渐浸透琴身,琴音却一个不错。广陵散特有的愤慨不平的浩然之气,以及
高洁之概,竟在这双重伤的手下发挥得淋漓尽致。眼见这曲广陵散还只弹到半阙,终于叹了口气,伸手
解了戚少商的穴道。
“罢了,算你赢了。”
顾惜朝双目空空洞洞地直视前方,眼前似明似昧,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手下仍然机械性地在弹,
手指动处,便是一股鲜血射出。赵佚心中一紧,喝道:“戚少商,我今天放过你,你还不快走?你想让
他弹到手指断掉吗?”
戚少商早已恍然,顾惜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领他这个情,也无论如何不会把他再留在此地,哪怕
明知是死也不会走,竟然用这一招来逼迫自己走。他一时进退两难,触目皆是刺目的红,和那双已经失
了焦距的眼睛。
赵佚再有耐性,此刻也已几乎磨光,玉箫直点戚少商咽喉。“如果你想他死,那就留下。”
戚少商又惊又痛,心都仿佛要裂开,叫道:“顾惜朝!你不要弹了……”
赵佚冷笑道:“只要你走了,他自会停下来。可惜这个聪明人,却偏偏碰上了你这个笨人,也算他倒霉
!你早走一刻,他便少受一刻的罪,你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琴声铮铮猛响,隐有风雷之声。赵佚冷笑道:“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已从正声转到乱声,你还想听下去吗?”
戚少商深知顾惜朝的性子,一咬牙推门而去。他的背影消失之际,琴音骤然断绝,顾惜朝整个人已倒了
下去。
赵佚眼望他倒下,没有动,脸上神色复杂难言。
戚少商发疯一样越墙出了王府,耳边琴声仍然雷鸣似地在响。他想自己大概马上就要疯了,眼前只有两
样东西在晃动。一样就是那双血淋淋的手,一样就是那双空洞的眼睛 。
他冲到一个酒铺,要了酒,拼命喝,拼命喝。眼前还是一片血红,无法睁开眼来。
琴声有如雷鸣,仿佛还在耳边轰轰作响。那双手,那双已被鲜血浸透的手!十指连心,锥心刺骨,那是
怎样一种痛法?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牺牲到如此地步?值吗,你觉得值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你
还在笑,你居然还在笑,你真觉得值吗?我胆小,我懦弱,我戚少商枉自被人称为大侠,我却害了你一
次又一次!
不,不是,是你顾惜朝先害我的,不是吗?你害我痛失兄弟,痛失好友,我不罚你,老天爷要罚你,我
该怎么办?我真想恨你,可我心底似乎从来没恨过你。你看透了我,你厉害,你狠,顾惜朝!
提起一缸酒,往口中倒,却发现已空。往身后一丢,又去提另一缸,却没有听到碎裂的声音。愕然回首
,身后竟是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人接住了酒缸。
铁手。
铁手微笑着,笑得很温暖:“怎么了?戚少商也有这种时候?”他放下酒缸,在戚少商面前坐下,“即
使是身后追兵无数,你也安之若素,从未看过你的这副模样。”
戚少商苦笑,声音有些嘶哑:“如果你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如果你是我,你也会想来喝醉的。”
铁手道:“我知道,你是从康王府上出来的。我真不该告诉你顾惜朝在康王那里。”
戚少商嘿了一声,道:“你却又为何要夜探康王府?”
铁手正色道:“虽然我已不再是四大名捕,但诸葛神侯有召唤,我一样会义不容辞。九王爷有异动,加
紧厉兵秣马,更有秘报说府中正在秘制一种药物,我怀疑便是九幽神君当初所用来控制高手的那种。到
了京城,诸葛先生才告诉我,主持此事之人便是顾惜朝。”
戚少商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些。只要能够转移开注意力,不去想刚才的事,什么都是好的。“这康王
重用了他?”
铁手点头,神色有些沉重。“是。不像傅宗书那般,把他当杀人工具。是真的重用。这顾惜朝太精明,
也太狠,康王用他是对的。可是,如果这样,我迟上有一天会违背对晚晴的承诺,杀了他。康王想做的
事,无非是谋朝篡位,顾惜朝再为虎作伥,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我不愿让晚晴地下有知,恨我不守诺
言,所以,我想在那一天之下,阻止这件事的发展。我本想请求师父,以当年顾惜朝协助傅宗书为由,
向康王要人,说要重处,但官场之事,”他摇头苦笑,“实在是无法预料,康王死不放人,以他的权势
,要保顾惜朝不是难事。只是我没料到,他为会了一个顾惜朝,跟诸葛神侯正面冲突。康王一直养精韬
锐,做事圆滑,他明明是傅宗书的后台,却眼见他落入绝境而束手不救,摆明了是想我们跟傅宗书两败
俱伤,他好坐收渔人之利。虽然只死了傅宗书,但朝廷势力也算是消了一派,傅宗书余党重归他手下,
实力有增无减。加之这康王从小是在宫中由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抚养长大的,皇上对他很是宠爱
,就算他真想篡位,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是扳不倒他的。”
戚少商眼睛一亮,事情会有如此峰回路转的发展,倒是料想不到。“ 你们找康王要过人?”
铁手点头:“要过,不肯放。官场的事,也就是如此罢了,所以,我不想再做捕快。但现在,一是师父
的嘱咐,一是晚晴的遗愿,我都要去试试。”他又望向戚少商,“我是跟着你来的,你胆子真大,康王
府中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康王本身更是一流高手,你竟然能全身而退,不简单。”
一句话说得戚少商心痛如绞,强自宁定心神,道:“全身而退?你太抬举我了。我已与这康交过手,此
人武功之高,堪于九幽相比。想不到一介王爷,竟练了一身邪气甚重的武功,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
兵器是一管玉箫,江湖上有什么成名人物是用箫的?”
铁手惊讶地看他:“你跟他交过手?”
戚少商的笑容像是在哭:“铁手,你曾身为名捕,虽然你们四大名捕处事光明磊落,不对犯人动刑,但
也免不了看到别人审案用刑,是吗?”
铁手脸色一黯,点了点头。
戚少商的声音嘶哑得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了:“如果一个人的十指,本来被琴弦深勒入关节,以重物挂坠
多时,第二天,又要他用这双手,弹完一曲广陵散,会是什么感受?”
铁手猛地看向他:“真有此事?”嘿了一声,道,“那个想出来的人,倒是个雅人。”想了一想道:“
如果把一个人的指骨捏碎,然后再用力击打这碎了的指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嘿!好,广陵散!气势
磅礴,大开大合,那不等于用一个大铁锤不停地重击碎掉的指骨吗?”
他忽地一怔,望向戚少商,“难道说……刚才便是……”
戚少商笑得比哭还难看:“否则,我现在就没法坐在你面前了。”
铁手变了脸色:“你就一个人走了?”
戚少商摇头苦笑:“我一刻不走,他就一刻弹下去,你要我看到他指骨尽碎么?”他按住眼睛,“我现
在眼前只有他的手在晃,全是血,把琴弦染得红透了,连琴身都染红了……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这一
刻。”
铁手打了个寒噤。“为什么?”
戚少商的精力似已完全耗尽。“为什么?康王要他杀我,他却激康王放我。王爷说,你弹一曲广陵散,
便放人。”
铁手沉吟道:“弹完?那他的手还保得住?”
戚少商缓缓摇头:“没有。康王叫他住手,说算他赢了。”
铁手点头道:“看来康王对他很重视,不然以这王爷阴狠冷酷的个性,必然把他折磨到死。”他抬头看
着戚少商,“不如你先到神侯府,诸葛神侯认为此次康王是势在必行,不可不防,我们可以一起商量。
为了朝廷,也为了晚晴,我都要竭力阻止。即使康王不放人,你我联手,也可以把顾惜朝弄出来。”
戚少商摇摇头:“这才是难事。顾惜朝是自愿投靠他的,他野心太大,要的是高高在上的权势。康王可
以给他,他不会放手的。这两个人属于同一类人,足智多谋,心狠手辣,正好互相利用。顾惜朝救我,
既是不忍见我落于王爷之手,也是在报我不杀之情,下次,出了王府,他就决不会手下容情了,我一样
要死在他手上。我是绝不会对他抱幻想的。”
铁手突然笑了起来:“他是人才,诸葛先生一样可以保他出将入相,只要对朝廷社稷有利,又有何不可
?何必非要去投靠那些狼子野心的人?”
戚少商眼睛一亮:“这倒也是个解决办法。”他眼光又一黯,“不过,他不会要的。他要的是自己能力
搏出来的东西,即使这条路是用无数人的尸体堆出来的。”
13
赵佚推开门,顾惜朝本来躺着,一惊坐起。赵佚眼光何等锐利,一眼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畏缩,又很快
消失了,换上了一贯的笑容。也难怪,人又不是铁打的,被活活折腾两夜,怕他如今看到琴便会害怕罢
。
赵佚坐到他床沿,笑道:“我看看你的伤。”
顾惜朝茫然道:“哪里?”
赵佚噗地一笑,“这么一折腾就把你脑袋弄坏了?”伸手拉出他藏在被中的手,“当然是这双手了。”
低头端详那双手,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鼻端闻到一阵药香,不由得又是一笑。“放心吧,不会留多深
的伤口的,琴弦本就很细。”
顾惜朝的手稍稍瑟缩了一下。赵佚也不想再伤他,便笑道:“来,我喂你喝药。手不方便吧。”
顾惜朝一愣,道:“不劳王爷费心,我自己喝就是了。”伸手便端药碗。
赵佚伸手抢过,笑道:“我喜欢喂你喝。”也不让他说话,一手捏住他下巴一手便灌。顾惜朝眉头一皱
,本待反抗,转念一想便忍了下去。待得喝完,笑道:“你这不是喂人喝药,是在狠命地灌,王爷看来
是那天晚上没有把我折腾够罢?”
赵佚一笑,道:“坐好,我替你把穴内的金针逼出来。这几天,怕你也不好过吧?”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道:“王爷,你无非就想让我多受两天罪?否则你早就替我取出来了。你明知我内力
无法运转,自己是无法动手的。
赵佚内力到处,顾惜朝周身大穴一痛,所有金针尽数飞出。他也不再说话,自行运功。过了半晌,记起
赵佚还在身边,便笑道:“王爷,你可不要折腾我折腾上瘾了,你每天这么来一次,我可吃不消。你就
把王府所有的灵丹妙药给我吃,我也消受不起。”
赵佚笑道:“你若尽心为我办事,我折腾你干嘛?你躺下这几天,制药的事儿可都搁下了,着急的是我
。谁叫你一心要维护那个戚少商呢?”
顾惜朝板起了脸,道:“王爷能不能说点别的?”
赵佚点点头,道:“好,那我就说点别的。不过这话,你可能更不爱听。”他一笑道,“你可知道,初
见你那夜,我为何放过你?本王是鱼和熊掌,都想兼得。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你是不想用你天生
的本钱,但你确实是有意无意间在撩拨别人。或是有意,或是不经意。你聪明绝顶,心思灵敏,夜闯王
府也是深思熟虑。你必然是受过极艰苦的训练,你的忍耐力也是少有的好。惜朝,我真是佩服你,你在
被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时,还能对我玩心眼,而且计算非常准确。你知道我不会用真正伤了你的大刑,知
道我还对你有野心,所以,你金针刺穴,自封内力,我就不能用太激的刑罚,以免弄出人命。我想要你
,就绝不会把你弄个千疮百孔,岂不是唐突佳人了?飞蛾扑火,好啊,你逼得我好啊!你这招苦肉计,
真是毒,否则我真不知道我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不过,有一点你要清楚,我这次饶过你,不等于下
一次还会放过你。你最好把你的那些心思收敛点,否则后悔的是你自己。”
顾惜朝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冷笑道:“王爷阅人无数,在下在王爷面前实在无所遁形。不过
,王爷身在局中,看得再清楚又如何,还是一样陷在局中,抽身不得。否则,顾惜朝现在早已身化飞灰
,于哪里还能在王爷面前卖弄嘴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