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天边,晕染出辉煌艳丽不可方物的晚霞。湿润晚风不仅带来红柳枝的气息,还混杂种种难以名状的花香。不远处淙淙的溪流声,美妙如仙乐。
沙漠从来不缺阳光和热力,只要有一道来自雪山的清泉,就能创造任何奇迹。
美如幻境的天地间,衣饰简洁精雅的阿飞微笑着端起一杯酒。
整个人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红边,脸颊畔的容貌呈半透明,风神如玉,竟会令人油然而生跪下膜拜的冲动。
茫然接过酒杯,李寻欢简直要被心底汹涌的感触激出泪来。
不知道恍惚了多久,突然被轻轻拍肩。李寻欢凛然一惊,抬头,阿飞微皱着眉的脸近在咫尺。
多少有些不欢,阿飞嘴角还是有一抹淡淡笑意:"先生在想什么?"
回过神,收敛了游丝飞絮的心思,李寻欢肃容回答:"古人云,明月清风不用一钱买。楼兰地宫富丽堂皇到了极点,却还是比不上一轮夕阳的光辉。这不用一钱买的物事,反而最绚丽不可方物。"
阿飞眼神闪过一丝忧郁,很快恢复常态,点头同意:"老天爷给的东西不用钱买。更有意思的是,你纵然有再多的钱,也是买不到的。"
突然被这浅显句子里的深意触动,李寻欢一时无语。
阿飞无奈地笑笑:"我说话时,总想不起那些圣贤语录、古人名句,先生是不是对我这个学生有些失望?"
李寻欢起身敛襟,雍容一个长揖:"飞教主简单的话中有至理,李某钦佩无地。"
摆手示意不必客气,阿飞怅然:"在圣教,表面看人人当我是神祗,尊贵又神气,其实除了先生你,喝酒都不知道叫谁,当真没意思。此刻才知,我爹为什么会又是哭又是求,非逼我做这个劳神子教主,他倒逍遥去了......先生要是再跟我客气,阿飞也太寂寞。"
教书先生的小屋里,是墨砚孤灯的寂寞。
教主寝宫里,难道竟会是珠围玉绕的寂寞?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种句子刚刚掠过心头,李寻欢便忍不住按住胸口--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太亵渎了阿飞。
看着始终恹恹寡言语的李寻欢,阿飞叹气:"每次先生论文讲史,都滔滔不绝。可只要请你陪我喝一杯,永远这样,只我一个人自说自话。"
李寻欢默然。
每一个认识李寻欢的人,最熟悉的永远是他喝酒的姿态。坐在阿飞面前,端起杯子,他总是紧张得要命。全部的智慧与气力,都用来调整姿势,必须显得与从前不同。哪敢再放言高论?
抬头看渐渐黯淡下去的夕阳,阿飞继续道:"明知道你不情愿,还强你陪我,真过意不去。"
李寻欢放下令全身不自在的酒杯,诚恳地:"哪里。能跟飞教主这样一起坐坐,我......欢喜得紧。"
阿飞微喟:"先生总是这样。就像我一位故人,他从来都委屈自己照顾别人,不忍心拒绝别人的要求。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很满足,觉得很安恬很舒服,却常常忍不住担心,是不是强求了他。"
突然听到阿飞这么说,李寻欢不由暗暗希望,他惦记的那个人,是李寻欢。
一紧张,手不自禁握拳,差点把酒杯碰翻。
阿飞并没有看他,自顾淡淡道:"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最想做的事情,决不是坐在这里发号施令或者喝酒,情愿去守着他替他熬药,看着他喝下去。然后,他会感激地对我笑笑。"
李寻欢全身都颤抖起来,垂首无语。
阿飞就像自言自语:"可惜,他也许觉得我现在过得开心得要命,没兴趣再来跟我一起喝杯酒。唉,这个圣教教主......我爹没有权力欲,本来实在没兴趣重新整顿教务。可历史悠远的组织,常常牵涉太多人生计、享受、野心,甚至性命,一旦群龙无首,绝对就祸乱江湖。他被沈浪连劝带逼做了挂名的教主,终究懒得振作,叛逃了一位法王,闹出多少大事来。"
李寻欢小心问:"那,怎么才能确保无事,不至于为祸呢?"
--是不是只有关系众生的话题,这位先生才会有兴趣谈谈?
阿飞表情有些苦涩。
看看表情关切的教书先生,阿飞继续道:"古来名将都说,带兵最难的不是打仗,是练兵。管这圣教也是一样,带大伙儿轰轰烈烈杀进中原不难,有的是不怕流血的汉子;就怕偏安一隅,勉强这些奇才异能之士陪我蜷缩着,甘心寂寞。"
李寻欢是饱读诗书的人,略一想古往今来的种种事例,当然明白,阿飞这话是对的。
仰头细想一想得失,不由点头:"两代人前赴后继,用毕生之力约束这些魔头,确保江湖清净无事。飞教主表面看无所作为,实际是慈悲心肠。当初用这道理劝怜花公子的沈浪,也不愧前辈名侠风范,有眼光、有见地。"
阿飞笑笑:"甘心寂寞、用毕生致力约束众人,这不是我父子的长处,而是金无望的功劳。"
李寻欢表示同意:"孤峰法王表面从容淡定,没想到这么辛苦承当重任。"
阿飞有些厌倦地摇头:"让魔教众人安静,本来就很麻烦,需要金无望辛苦,我父子也赔上毕生时间。可真觉得有些无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听说,中原新成立了个什么见鬼的‘三堂一帮九联盟',正有一批其中佼佼者穿越沙漠,要来‘除魔'。"
李寻欢叹息:"总有那么些‘大侠'和‘仁人志士'不甘寂寞,忙着找成名的机会。"
阿飞似乎厌倦了谈论江湖事,笑着举杯:"先生陪我喝一杯?"
想起王怜花的告诫,"最好莫要在他面前喝酒,甚至喝水",李寻欢不禁犹豫。
抬眼,看见阿飞突然有些落寞的眼神,所有顾虑顿时变得完全不重要。
李寻欢毫不犹豫举杯:"请!"
看清了他若有所思到慨然举杯的过程,阿飞摆摆手,自顾缓缓端起酒,苦笑:"算了,先生是读书人,没必要强撑。就不勉强先生奉陪了。"
知道不至于因习惯动作暴露身份,李寻欢刚安恬一些,可是为了阿飞要喝的酒,心又提了起来。
还没想清楚为什么,已情不自禁开口:"飞教主,且慢!"
阿飞眼睛一亮:"怎么?先生改变主意了?"
李寻欢嗫嚅:"这酒......"
阿飞脸色一变:"你想说什么?"
--之前,合欢来习字时说过:"教主性情好静,不爱说话,从不跟我们几个调笑,顶多跟大公主闲聊。"
此刻,白龙堆绿洲教主的寝帐深处,兰烬半落、锦幔微温,加上大公主花白凤奔放的热情、爽朗而犀利的美貌,该是任何男人都会沉醉的温柔乡吧?
--刚到绿洲的那夜,王怜花当面再三保证:"阿飞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比你更不舍得伤他。酒里的药只有轻微催情作用,增加征服愿望和床第情趣而已,绝不会伤身子,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根本不用担心,阿飞喝下这杯酒会有任何不利。
只是帮助他撕开与热情的大公主之间那层朦胧面纱而已。
--金无望说得很清楚,魔教以虔诚信仰为纽带。对于这样的组织来说,继承人的血缘极其重要。比如阿飞确实资质出众、武功又高,但毕竟太年轻,在高手辈出的魔教,未必真能力压群雄。他现在能深孚众望,跟身为前任教主王怜花之子,血统能直追魔教渊源的古老家族,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在阿飞最有热情、热血的时候,却不幸遇到林仙儿,那个美貌如仙子、却带男人下地狱的女人。被那样折辱欺骗过,阿飞对温柔陷阱有超乎常人的警惕。
如果阿飞总碰不到比林仙儿更能让他动心的女人,魔教将来没有了继承人,会不会意味着一场新的灾难?
李寻欢握住桌沿,简直快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默默看着他紧张的面孔,阿飞定住了举杯的手,没有任何表情,静静等待着。
等他开口说话。
或者,等他决定真的保持沉默。
这么纷纭的思量,也不过只是片刻的功夫。
抬衣袖擦一擦额头不知不觉逼出的汗,李寻欢终于下定决心,涩声:"这酒里下了药。媚药。"
阿飞眼神动摇了片刻,很快又回到神祗般冷漠遥远。只淡淡地:"我还以为先生只会讲书呢,原来还会下药?或者,是别人下的药,你无意中得知,出于忠心来告诉我?"
李寻欢叹息:"是兰公主请托,我才邀教主一起闲谈喝酒的。"
阿飞点头:"没错。他们都是我的下属,我不会跟他们闲来一起放松喝一杯。只有你身份特殊,就算你不会喝酒,起码能陪我谈谈讲讲。"
李寻欢垂首看着面前雨过天青色瓷器碟子,接着说:"这药很高明,且无色无味。必须要我帮忙的原因,是分量用得极其小心,所以药效太柔和,只有下在酒里,对你这样的高手才勉强有用。"
阿飞冷笑:"你这算是在替花白凤解释,其实她并不想伤害我?如果先生什么都不说,任我自己喝下酒的话,我又怎么会怀疑她?你这么做作,还非要多此一举,又是何苦来?"
李寻欢黯然。
回想过去种种,曾被阿飞当面指责太一厢情愿,甚至怒骂过他"自己骗自己"。
孓余此身,李寻欢再也不敢自以为是。就算觉得阿飞如果跟大公主在一起,于情于理都是美事,也不敢随意替他判断。
所以,他情愿当面说出实情,让阿飞自己决定。
面对沉默的李寻欢,阿飞皱眉:"那,你是暗示我这杯酒不该喝?"
李寻欢缓缓摇头。
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你喝不喝这杯酒不重要,但是李寻欢倾向于帮助花白凤。
想明白这一节,阿飞气急反笑:"我要上花白凤,好像随时都可以。为什么要眼睁睁往这种圈套里跳?"
明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李寻欢偏偏发不出声音。
死死按住胸口,试图抑制这种生生撕裂的疼。可面对阿飞审视的目光,隐痛只有更深沉。
其实,就算什么也不说,阿飞也知道所有的人都盼着他亲近花白凤的吧?
--要统驭魔教遍布中土西域的近万信徒,加上勤学苦练弥补以前武功的缺陷,阿飞已经绷得太累。
最能让男人松弛下来的,就是两瓣温柔的唇,以及一个热情而柔软的怀抱。
阿飞眼神逐渐凝定,忽然轻笑一下,举杯一饮而尽。
不但轻描淡写喝光了杯中酒,还直接拿起酒壶闻了闻气味,喃喃说一句"应该是下在这里面的吧",然后,仰首大口喝光了整整一壶。
没再正眼看表情僵硬的李寻欢,只漠然招手:"你们的计划里,想必下一步是引我去会大公主吧?"
强忍住久违的胸口翻腾滋味,李寻欢默默点头。
阿飞冷静的表情,就像在对任何一个侍女下命令:"那还发什么呆?扶我过去。"
供教主起居的华丽帐幕并不远。
很快就将要走到,已经能闻见里面传来隐约的花香,和淡淡的麝香气息--花香能助人松弛,麝香则最能撩起男人原始的欲望。
在这方面,兰公主是行家。
阿飞的喘息已变得粗重,整个人焦躁起来,步伐却磕磕绊绊。
李寻欢一直紧紧扶着阿飞,用身体支撑他的重量,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王怜花斟酌药物分量的时候,肯定预计顶多能劝阿飞喝下一两杯。满满一壶酒灌下去,药效迅猛发作,男人的要害充血肿胀以后,走路难免艰难。
风月丛中,李寻欢是老手。但他从来没有离一个已经勃起的男人这么近过:
左肩被热烘烘的手按着。
右侧腰则被紧紧抱着。
能感受到年轻男人奔流的血脉,能体会他急欲一逞的器官正昂扬着。
阿飞脸颊紧紧贴着李寻欢的左耳,彼此间完全没有间隙,湿热而急促的呼吸直接喷在耳朵上,引起直接而强烈的生理反应。
男性强大的压迫感通过接触的每个部分传递过来,令本就心情震荡的李寻欢难受极了。
都已经快到帐幕门口了,阿飞却似乎已经忍耐不住,喉底继续而低沉的呻吟着,环抱着的手箍得越来越紧。
当然不能去跟刚喝了大量药酒的男人计较什么礼仪,李寻欢咬牙坚持着。心底觉得忽明忽暗,一阵欣慰、一股酸楚,还夹杂着鲜明的欲望、难言的恐惧。
走过最后这几步,把他交到大公主怀中,就好了。
这是阿飞自己选择的。
突然被狠狠抱紧,然后,身后被灼热而坚硬的东西抵住,胡乱磨蹭着。
当年,李寻欢最不敢告人的乱梦中,也曾这么亵渎过龙啸云。
不敢也这样对阿飞,哪怕是梦中。所以他相当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睡死,一旦发现不对,就强迫自己醒来。无法憩眠的后果,就是年来喝着王怜花亲手调治的灵药,只强压下了咳嗽的外在症状,旧病却一直断不了根,时轻时重纠缠着。
从来没有想过,李寻欢有朝一日竟会被男人这样死死抵住,像是下一刻就会被野兽般悍狠的欲望吞噬。
即使隔着衣服,即使走在随时能逃开的旷野,也清晰感觉到快要被侵袭的恐惧。
换了其他任何人敢这样轻薄,咽喉早就插着一把薄如柳叶的飞刀。
可这个男人,是阿飞。
把了无生趣的人从放弃边缘拉回来的阿飞。
不忍心让喘息越来越痛苦的阿飞太难受。李寻欢停下挣扎向前的脚步,试图帮他擦额头狂涌的汗。
可还没有站稳,身体就被紧紧按进滚烫的怀里,甚至生出"被压变形、被揉碎"的错觉。
快要放弃保持冷静的那份自持了,因为李寻欢发现自己也已勃起得发疼--那份见不得光的卑劣心意,什么时候都跑出来捣乱。抬头看一眼依旧静静闪烁的星光,不由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和悲哀。
深吸一口气,想开口唤醒阿飞的理智,却感到身上一轻。
紧接着,奇异的幽幽甜香卷过来,伴随着花白凤惊喜的笑声:"教主,我扶你回去......"
阿飞刚才会忍不住抚摸男人,多半是神志已有些昏沉。眯着眼看了看亲昵贴上来的兰公主,又掉头看看迅速放手的李寻欢,纵声长笑。然后,整个人扑向兰公主,口齿不清地:"还多走这两步做什么?这里不是挺好?"
兰公主心满意足微笑着,给李寻欢一个"容后再报"的感激眼神,扶着焦灼的阿飞进帐幕去了。
身体突然轻了。
那种灼热的侵略瞬间转移到笑靥如花的兰公主身上,偎依着她离去。
原地僵立片刻,李寻欢突然像被鞭子抽了,开始奔跑。
循着轻微水流声,冲到溪边。
沙漠中极少数宝贵胜过黄金的溪流,都是雪山上流下来的。
水极清澈,极冰。
跑出来这么远,什么声音都该听不见了。可是李寻欢耳边却似乎一直萦绕着兰公主的甜笑,和阿飞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毫不犹豫和衣跳进溪流,任刺骨的凉意瞬间杀死羞耻的躁动。
喉头一阵甜腥泛上来。
已经感觉到不对,但拼命调息,也到底没能压住。
一线红色自唇角缓缓溢出。
十三 浮生长恨欢娱少
作者有话要说:
好歹也是练武的人,小李不该一下病得这么重......可能会有这样的疑惑吧?
唉,好像又是在追赶我自己下一章......
※※z※※y※※b※※g※※-
睁开眼之前,李寻欢恍惚中感觉到,整个人如堕深渊、如陷冰窟,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奇寒彻骨。
是雪水的冷冽,更是从身体内部荡漾开的冰凉。
仅有暖意的来源,是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