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么多年的相伴,绿袖难道真的不能在您的心底留有一丝位置么?”他收起了那份强装的可怜,语调里带来几分坚决,又让人心疼。
皇甫见他已经把话说开,也没有否认,而是默默托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开一个可以正视自己的距离,他只说:“抱歉。”
绿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自己身边,乖巧单纯,又隐藏着处世的圆滑与机警……
你实在是太聪明,以至于掩藏不住那些太盛的锋芒……将你放在了身边监视,日夜相伴,不是没有为你感到惋惜,不是没有暗中的提点与暗示……
可你就是执迷不悟,甘愿沦为一颗棋子,什么成了你的执念?什么让一个如此纤弱细小的孩子背负那么多的恨意和执着?甘愿放下男子的尊严,只身潜入敌军的阵营……如果你不是冷御云的人的话,若果你不是一直执着于那份倔强的话,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但现在,没有如果,只有定局。该演的戏码还是得继续下去,皇甫只能用带着点疏离的语气,说着对于绿袖来说很残忍的话:“明日将会有四万军队启程回兰都,这前线还是不合你呆的,你和月冥他们,一起回去吧。”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回了兰都,让月夜拨些钱财与你……寻个好人家。”
绿袖突然就笑了,他头一次没有将那嘴角可爱的弯起,如平时一样笑得活泼,而是自然地抿起唇线,眼里带着笑意,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带着成熟和妩媚,仿佛在宣告着,这才是真正的绿袖……无所谓那些真真假假的单纯与干净了,反正他就从来没有单纯过,从皇甫的那句话出口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又一次将被舍弃,也许,那些他认为温暖的怀抱,从来没有得到过……呵,何来舍弃?何来舍弃?
“最是多情,最是无情么?”绿袖一边笑着,一边执起桌案上的酒壶,托举着壶口,缓缓倒出一杯清酒,“将军……既要赶绿袖走,绿袖又怎会有半句怨言,只愿将军与夫人白首到老……”
他将酒捧至皇甫口边:“既是最后鉴别……将军……再抱我一次吧……”
皇甫目光在酒杯里一转,坦然一笑,举杯一口饮尽:“好。”
玉衡卿随意靠坐在营外一棵大树的虬干上,借了月光寥寥翻看兵法,夏夜里的风带着闷燥的温度,却抵不过他眼中那丝悲悯的凉意。
不知那场温存持续了多久,绿袖起身随意套上月白的中衣,再次确认了皇甫熟睡的脸,不带一丝迟疑的拿起了皇甫一堆凌乱衣服里的钥匙,起身走向书案。
皇甫微微睁开了眼,却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他看到绿袖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走的有几分踉跄,接着他便听到了钥匙与锁眼碰撞发出的“喀拉”声,匣子打开轻微的“咯吱”,一阵宣纸摩擦的“悉索”声……在绿袖转过身之前,他不动声色的闭上了眼。
绿袖那个温软的身子不一会儿又掀开被子窝了进来,乖乖巧巧的缩进了自己怀里,他似乎感觉到绿袖在一点点呼吸着自己的气息,像是要在心底刻下烙印……他似乎又听到了绿袖不真切的呢喃……
“皇甫……下次见面……你绝对会后悔……”
像一个诅咒,一场局里的局。
第二日一早,拨去救援的军队迅速启程,绿袖坐上了一辆小小的撵车,随着月冥的大军踏上回兰都的路,直到那片营地远到看不见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不想半个月后,皇甫得到月冥的急报,绿袖公子郁结成疾,一时竟寻了死路,自己吃了鹤顶红,在半途中去了,但又不便于带着尸身赶路,只好寻了个僻静地界,草草掩埋……
接到消息时,皇甫的大军已经开到了双城关之下,并正在为攻下双城关而忙得焦头烂额,他闻言只抿嘴叹息了一声,却知晓,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风云变色。
第八章:双城
“果然不负‘不破之城’的称号。”皇甫苦笑着摇了摇头,转眼看向一身银甲的玉衡卿。
后者闻言微微一皱眉,看着前方攻城攻的烽烟四起,黄沙漫天,也如一拳头打入了棉花里一般施不出力,便直白道:“今日先撤了吧。”
皇甫看天色渐暗,士气也有些减损,知道没有更好的决策,便只有鸣金收兵。
回营的路上,皇甫一路凝重着脸色,双城关是一座大城池,不可简单的使用诱敌之计,本想用投石车辅以云梯快速攻下,却不料提案当即便被玉衡卿否决。
玉面阎王对于攻下这座城池只扔下了一句话:“强攻可取之,但是难上加难。”
双城为何称“双城”?重点就在这“双”上,这座城建了两层城墙,均为最坚硬的金刚石,外层和里层均高六丈,两层之间距离约两丈,平日里卡上木板让两座城墙之间留出一个平台,可以借此在平台上巡逻和作战,墙缝间留有射箭的窗口,便于远程进攻,而在敌人运用云梯和土堆攻城时抽去木板,由于两墙之间距离较远,中间相当于隔了一条沟壑,敌人在登上城墙之时也无法靠近主城一步,反而成了出头之鸟,迅速便会被射杀。
城门附近是呈半圆的护城河,沟深水阔,又拉起了吊桥,难以接近。
配合上四周陡峭纵横的山壁,饶是皇甫身经百战,也一时难以找出弱点。
贺遥羲这时就嘚瑟了:“这双城关当年可是由玉将军亲自设计和督建,哪里那么容易攻下?”
皇甫就和这贺遥羲不对盘,挑眉道:“现在可好了,挡了自己人不是!?”
那语气一时冲了些,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对劲,这不是转着弯儿的在找自家娘子的茬儿么……赶紧转头看向玉衡卿的脸色,嘶!居然看见他嘴角带笑!!
他在心底默念完了完了,却又见玉衡卿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这城,我攻给你看。”
他眼里似乎燃起了星碎的犹如挑衅一般的光芒,竟带了几分兴味。
孤傲而又清高的他,在认真起来的时候是那么的自信和夺目,仿佛周身都浮动起一层琉璃的荧光,看得皇甫呆了又呆……
几个下属见惯了他带着面具时的样子,也被他那绝色的脸闪了眼,目瞪口呆的盯着转不开眼。
皇甫那醋简直是一缸一缸的灌,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他恨不得把人直接撸回去藏进府里,不让他出来招惹这些狂蜂浪蝶。
第二日,全军歇在营地里操练了一整天,玉衡卿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完全没有一点要想什么计划的倪端,皇甫知道那句话在属下面前煞了他的面子,也不敢多问,好好地把人哄着,说东就不敢往西……
到了第三日一早,玉衡卿下令带兵攻城。
接到命令的月冀几个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又和第一天一样了么?强攻不下不又得损兵折将?
月幽现在到成了玉衡卿的忠实维护者,一板一眼的带着军队出了营门,认真道:“夫人自有他的打算!你们几个兵愣子瞎猜啥玩意儿!?照做就是!”
玉衡卿带头领兵至城下,皇甫替了洪烈的位置在右翼做接应,谁知今日才刚刚兵临城下,那多日不曾露面的洛青城竟直直的站在城头上,浑身包裹着战甲,全副武装。
他只比玉衡卿小了几岁,眼角斜吊,眉目间透露着阴郁,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煞气。
贺遥曦见到他就怒从心起,忍不住破口大骂:“洛青城!你这叛徒!背叛了枭凌!背叛了将军!居然还有脸来见我们!?”
洛青城在城墙上先是装模作样的一拱手致了个礼,这才淡道:“这些可都怪不得我啊……我呆在枭凌一日,才能便要被埋没一日,玉将军事事都只想着你贺遥曦,遇到重要的任务却从不指派与我,他只信任你!只在乎你!论军策我比你熟知,论练武我比你刻苦,论带兵我比你娴熟!可为什么将军就是不用我!?”
他边在上头义愤填膺的指责,边振臂一呼,朗声道:“你可知,我现在坐到了平北将军的位上!只待守下这双城关,便可加官进爵,可以得到与当年玉将军一样的地位!你敢说我没有才华!?只要我想,哪有什么得不到的!?”
玉衡卿紧皱着眉……当年救下着少年,他便从那嗜血的眼睛里看出了太多的浮躁和激进,这样的人难当大任,自己为战局着想,自然是因地制宜物尽其用,却没考虑过,他竟然会嫉妒至此……
冷御云如此,你洛青城也如此……什么狗屁天下!?什么挥霍大权的军职皇座!?乱了人心,乱了半壁江山!!任由欲望滋长,一切都堕落,然后变得陌生……
可惜,自己除了叹息,还能再做什么呢?
这样的你,自以为运筹帷幄,把大权握在了手中,到最后醒来时,才会发现,手里抓住的只有一场空而已。
月幽最看不惯这种自以为是的小人,跟着在下面骂开了:“和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有什么好讲的!?待待会儿爷爷我亲自拧了他的头来!给夫人赔罪!”
玉衡卿叹息了一声:“尽量生擒。”自己体内的余毒还未清,有很大的可能那毒药的引子就是他的血,若他死了,那血说不定就失了效用。
洛青城挑衅的仰天大笑:“生擒!?我倒要看你如何打得进来!!真是可笑至极!自己布下的关口,自己居然无法攻下!玉将军!你这简直是让天下人都在看笑话啊!”
玉衡卿也不理会他的讽刺,暗暗的盯着他,等待时机。
谁知,洛青城的话音刚落,一支离弦的羽箭便从右翼的方向破空而出,眨眼间便擦过洛青城的脸颊,不偏不倚的射中了他身后南干的大旗,坚硬的旗杆竟从被射到的地方看看断成了两截,直直的落到城墙下……
洛青城的脸颊瞬间迸出一条血口,他脸色有些苍白的看向射出那一箭的皇甫岚萧,后者正怒火冲冠的盯着他,寒气四溢……
皇甫在下面一脸苦大仇深,你他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才好不容易让得娘子消气了!你这一提,他不又得想起来!?今晚若是被娘子踢下了床,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洛青城竖直着眉狠瞪眼,捂着脸转身命令道:“给我把双城关死守住了!凡射杀北凤大将者!赏金千两!”
可惜,还没等手下的兵应承,就忽然听闻一阵喊杀之声,他浑身一颤,小跑着奔向靠里的城墙,双手死扣着墙面往里眺望,竟发现,城内的几处县衙、将军府邸,全都一时火光冲天,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第九章:民心
双城关的城头上,兵士们一时开始骚动起来,看着城里混乱一片,洛青城的脸也不知变了几变,青白交加。
外头的北凤军队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之前原本守卫着城头军容整肃的弓兵唰唰的往城里调,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是摸不着头脑。
唯有玉衡卿见目光闪了闪,下令全军做好攻城的准备。
跟在后头的月冀拍马上来,看见玉衡卿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忍不住好奇:“夫人,南乾军这是怎么了?还没开打就乱成了这幅模样?”
玉衡卿头也不回的道:“既然城外攻不进去,自然要从城内瓦解。”
跟在后头的几员副将闻言都是一喜,又猜不透玉衡卿怎么把军队塞到城里去的,刚待要发问,就见护城河的吊桥竟被缓缓放了下来,城门居然打开了!
玉衡卿沉声令道:“传令下去!攻城!不得勿伤百姓!违者军令处置!”
一时间大军沸腾了起来,战旗舞的凌冽,大军如斗落的群星般破空而入,拉扯出一条锥状的战线,随着重逢的鼓声直往城里冲。
皇甫带着军队紧随主力之后,入得城内才看了个明白,搅得城里天翻地覆的哪里是什么神兵军队,分明就是城里的百姓!
一见玉衡卿带了军队入城,那些个拿着简易的武器,长枪棍棒乱舞,还在和南乾兵无章无法缠斗的百姓们沸腾着大声欢呼,和北风的军队联合起来,士气高涨。
皇甫不禁一愣,这才想起双城关是玉衡卿亲自督建,定与这里的百姓们亲如鱼水,听闻到玉衡卿大军开到城外的消息,早已受够了南乾压迫的百姓们,绝对会奋起反抗……
南干的大军不便于屯在城内,本来是应当调集在北门外抵挡入侵的,但这洛青城颇为自负,自以为借助双城关的巧妙设计可以抵挡住进攻,便不愿涉险让自己的军队和北凤军相接,就把军队屯在了南门之外,以备不时之需。
谁料城里的百姓们竟然会突然叛乱,先是在城中高官府中放火引起混乱,又迅速调集起来直攻北门,不忙着打败敌手,目标十分明确——开门放吊桥!
洛青城赶忙传令召集南门外军队支援,可民军们速度极快,打得他措手不及,只一眨眼的时间,北凤军队就被放了进来,看着皇甫目标明确的打到城楼上来,知道他定是要生擒自己,赶紧拨开挡在前头的小兵,一路沿着城墙飞逃,他忍不住偏头想去看城中的情况,见叛军调度有序,哪里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定是有人暗中指挥!
洛青城确实料中了,只见玉衡卿带众军与民兵会合,叛军首领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身着白色锦袍,看起来像个书生……洛青城站在城头上急忙应敌,但在看清楚那人的时候,气的差点一口咬碎银牙!
那人竟是双城的太守!付唯雍!
付唯雍一夹马腹就朝着玉衡卿奔去,两人打了个照面,如多年不见的老友,在错身之时默契的击掌,玉衡卿竟对他轻轻一笑!!
“操!”洛青城和直追上来的皇甫齐齐骂道。
皇甫岚萧怒火中烧,拔刀就朝着洛青城砍,气势如虹,一时间压的洛青城满身冷汗,赶紧手忙脚乱的和他拆起招来。
他娘子多久才难得对他笑一次!怎么的一见这小白脸就笑!?
转眼又看见那小白脸竟然一手搭上的玉衡卿的肩膀,十分亲厚的模样,又是一气,手下更不留情。
前来支援的南乾军对很快和岚军及枭凌才城中央对上了,但这普通的军队怎么可能抵得过军中精锐,不消一刻就已经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投降者缴械不杀!”皇甫岚萧一手提溜着洛青城的领子,站在城门最高的屋顶上,放开着内力宣道。
他凌厉的声音很快传遍整个双城关上空,南乾士兵们眼尖看见自家主将被打的像个猪头似的,包管连爹妈都认不出来,还被那号称修罗的将军像掐小鸡一样提在手里,纷纷哭爹喊娘的跪倒投降。
城内经历了一场大战,已是一片狼藉,付唯雍和玉衡卿组织者军队与百姓一起整理战场,月幽负责清点伤亡,月冀则押解战俘。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已是月华初上。
北凤军全在南门外安营扎寨,百姓们便送去许多酒水肉食,在一起庆祝大捷,其中不乏许多清纯朴实的丽人和姑娘,这些兵痞子大老爷们儿一个个赶着表现自己,又是豪迈喝酒又是扯着嗓子唱歌,军队里的气氛热闹起来,一副军民其乐融融的景象。
付唯雍在太守府里接待了众将,简易的办了个宴席。
他让出上位给玉衡卿,皇甫在其右,付唯雍就顺势落座在左。他和玉衡卿是在刚刚开始修缮双城的时候相识的,两人难得的年龄相当,志趣相投,很快便熟识,结成了异姓兄弟,他昨日接到了来自白冥的联络,便和百姓们一起做好了迎接玉衡卿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