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里心中暗下嘀咕,却不知金翎儿演这一出也是为他好。
原来金翎儿方才屏息号脉,却发现他体内气虚血翻比起昨日毫无转圜,分明是仙丹未起上效用。--莫不是玉堂哥哥体质特殊?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只有找个借口不给他药,生怕他再吃下去会吃出祸事来!
两人各怀心思出了开封府,日已是近午,白玉堂拉着金翎儿的手慢慢往人多的长街上走去,过了这长街两个路口,便是座落在迎客道上的昭阳楼了。
汴京本就是物事丰饶之地,史上多为九五亲睐定为首府,春秋时郑庄公为图霸中原在此建起一座内存丰粮的"仓城",名为"启封",取 "开拓封疆"之意;西汉时为避景帝刘启之名讳,又更名为"开封"。到太祖元年定其为都,至如今,已是两百年余,城内亦建成了飞桥卧虹、舟船往复、人烟稠密的兴旺景象,酒楼、街楼、佛庙、当铺、货栈、店铺更是参差林立,一番繁荣景象端是令人艳羡,后便有张姓择端丹青画之《清明上河图》以昭天朝气象,并流传百世--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那金翎儿头一遭下得凡间,原道凡人庸秽,人世自无什么好看之处,却不料眼前这满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竟然如此热闹,卖艺的卖艺,摆摊的摆摊,字画小吃应有尽有,雅俗共处一地亦无丝毫不协之感。她只见那街上新奇的玩意儿比比皆是,不禁暗恨前几天怎么就指使王朝马汉他们出来替她找些玩意儿讨好玉堂哥哥,自己却不亲自来转转,可惜!可惜!
不过今日这一走也够了,她一手拿着白玉堂买给她的糖葫芦,一手捏着个糖人儿乐得合不拢嘴,头一转又看见个耍猴的,便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再也出不来!
白玉堂叫了几声,见她自顾看得津津有味理也不理,心道这还了得,一条长街走了快半个时辰还出不去,那要走到昭阳楼岂不就得明日去了?于是一扯她领子,捏个小猫儿似的拎了出来。
金翎儿小嘴一蹩:"玉堂哥哥,人家还没看完呢!"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个地方,保准比这里还有意思!"
"真的?!"她眼睛一亮,见白玉堂抱胸含笑点头,高兴得一把抱住他腰:"那快些走,快些走!"说罢便跟着白玉堂脚下加快直往迎客道而去!
等到了昭阳楼,白玉堂一指那红底烫金的招牌:"到了!"
"......昭、阳、楼?"金翎儿一字一顿念出招牌上的字,顿时不乐意了,瞥向白玉堂哼道:"玉堂哥哥骗人,这不过是个酒楼,怎么会比耍猴有意思!"说完就想往回跑去。
"回来!"
耳边突然传来白玉堂的厉声一喝,她一震,乖乖耷拉了个脑袋蹭回来。"人......人家只是觉得这里不好......"心想玉堂哥哥怎么就生气了呢?委屈的抬眼瞅他,却见他哪里生气,反而是一双亮眼笑得眯了起来,顿时恍然大悟:"--玉堂哥哥欺负我!"
白玉堂哈哈笑了,一拍她脑袋,笑道:"傻丫头,耍猴有什么好看?告诉你,这人耍起来才有意思呢!走,跟我进去!"
他拉着金翎儿往里走去,一踏进门儿,小二便迎了上来:"诶,客官你往里--唷,五爷!五爷你可好久不来了!--老板娘,老板娘!白五爷来了--"叫着便往楼上冲去。
白玉堂微微一笑,心想这小二倒有些机灵,抬眼一看,二娘托着个酒坛从二楼走了下来,一脸惊喜。
她足有半月余没见着白玉堂,这时见他上了门来,心里顿时高兴,忙放下手上东西亲自迎了过来:"五爷?你可有好些日子不曾来过了!"
"二娘以前不是老嫌我吗?"
二娘瞪他一眼:"是嫌你!可你老不来,我这昭阳楼也无聊得紧,总觉得缺着了什么!......对了,缺了你闹事!"
白玉堂哈哈大笑,心道原来自个儿还有这等用处!
"今日还是老规矩?楼上东厢月阁?"
白玉堂一摇手:"罢了,今儿就这楼下吧,找个好些的位子。"
二娘忙应了,叫小儿收拾张偏窗的桌子出来,转头一看,却见金翎儿拉着白玉堂的手一脸好奇望着她。她一怔,心道这小姑娘怎么和白玉堂如此亲热?忍不住问了一句:"五爷,展大人今天不来?"
白玉堂奇怪的看她一眼,哼道:"怎么?那只猫不来,你就不接我这个客了?"
一句话说得二娘连连摇头:"五爷你说的哪里话?我谁都可以不接却不能怠慢了五爷你和展大人,来,桌子收拾好了,我带你们过去吧。"说罢她又深深的瞧了金翎儿一眼,却不再说什么了。
二娘带他二人坐下,这时小二端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白玉堂喝了杯茶,对二娘道:"平日都是你端些好的菜来,我和猫儿却从未点过,这样,今日我点些家常的菜。"说罢问她:"可有活鲤鱼么?"二娘点头。
"拿几尾给我看吧。"
二娘便下去吩咐了。金翎儿逮着机会问他:"玉堂哥哥,你说耍着人好玩,你要耍的人便是她吗?"
"这个......说不得,也许是也许不是。"白玉堂呵呵一笑,点点她脑门:"是不是你待会儿自己看!等下多的是让你大开眼界的!"
金翎儿嘴一撅:"有什么眼界好开的?鲤鱼么?我在天上老和那鲤鱼精碰面,这天下最神的鲤鱼我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丫头......我问你,你吃过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嗯......"她想了半天:"蟠桃宴上那些果子挺好吃......"
白玉堂嗤的一声,哼道:"做神仙就这么个好?告诉你丫头,这天下顶好吃的菜便是家常菜!什么山馐海味,若是说到味尽无穷,就这一条活鲤鱼便能将那些都比了下去--你就等着待会儿尝吧!"
金翎儿一愣:"那我岂不是要吃鲤鱼精的徒子徒孙?"
白玉堂脸顿时一冷,慢慢道:"人生在世,管你是不是仙人,只要是在这人世间便没那么多的规矩,徒子徒孙有什么?你却还没见过天灾人祸时人吃人的呢!"
说话间那二娘却已叫几个伙计抬了一盆子鲤鱼上来:"五爷,这是我们楼里选过最好的几尾了,你瞧瞧!"
白玉堂往盆里一看,那鱼欢蹦乱跳,却是有大有小,他看完笑了声,敲了敲桌子,不阴不阳的从鼻子里喷口气:"二娘,怎么跟我来这套?"
二娘一怔,不明他意。
"这鱼确是鲤鱼,只是你用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却就是卖这个手法儿。"
二娘一听心头火起,暗想我费心费力为你选了,你却说我用手法诓你,不是太不识抬举了么?俏眼一瞪,一甩手:"端下去不卖了!"
白玉堂却一拦:"别急!"说罢笑嘻嘻的看了看二娘,便从盆子里选了尾出来:"我就要这尾!"
二娘怒着正想说话,那边金翎儿却好奇的插了句:"为什么偏要这尾?"
白玉堂指着那鱼对她笑道:"你还说你跟鲤鱼熟识呢!--告诉你吧,鲤鱼不过一斤的叫做‘拐子',过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看这尾,是不是里面最好的?"金翎儿看了半天,忙点头称是,这时看着白玉堂的一双杏眼已像是见着神人了!
二娘不禁好气又好笑,心想怎么这么个吹毛求疵的人?当下也再发不起火来,便对小二们摆摆手要他们下去打理,白玉堂这时却又将他们拦住:"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
二娘一听怒火腾的又起,这次她却是忍无可忍,只手往桌上一拍,闷的一声大响:"白玉堂,你跟我捣乱来的吗?!"
她今日见着他来本是满心欢喜,却不料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找茬,分明就是想闹事的!她瞪着那还笑嘻嘻没事样的臭小子,却见他好整以暇的翘着腿,对她装付委屈的样子道:"二娘,你这就不对了。"
她气得发昏,哼哼冷笑:"我哪里不对?"
"来者是客,且我又是熟客,今日不过多要点过场你就这般不乐意,这样做生意就不对!"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敛了笑,叹道:"唉,我知道二娘你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唉,又有什么办法!"
二娘一怔奇道:"什么新人旧人?"
"我昨日在城外遇上了欧阳将军,他说这几日你日日殷勤待着三个外客,倒比当初我与猫儿来酒楼时还要尽心--我想二娘乃当朝奇女子,能被她额外款待的必是奇人伟丈夫,所以我今儿个找了机会来想结识一番,却不料......二娘你竟如此偏心!"说着像是就要掉下两滴眼泪来......
二娘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心道你哪次来我不是额外款待,这么说你不也是奇人伟丈夫了吗?--什么人呀,说句话拐着弯儿也要将自己夸进去!当下真是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什么外客?那是我死去男人的几个同乡,前几天才上的京来,我尽尽地主之谊嘛!"
"同乡?那不就是关外来的?"
"是呀。"
"......嗯,关外美景与关内自是大大的不同,我行走江湖多年,却未曾有缘到关外看看那里的大漠草原......对了,不如这样,二娘你请这几位兄台下来,我和他们结识结识,好好叙叙,可好?"
二娘白他一眼:"你不早些说,他们今儿个一大早就出去了!"
"这样......"白玉堂皱起眉,"可惜,本来是想听他们讲讲那壮丽无边的美景......"
"什么美景呀!菩驮山那地方不是沙就是石头,能有什么美景?"二娘不屑的撇撇嘴,却见白玉堂目光一闪--"菩驮山?"她一惊,慌忙转了话题:"哎呀好了,我说五爷,你也少跟我扯些什么有的没的,这鱼摆在这里了,怎么弄你说吧!"
白玉堂一笑:"我不是说过了,当场开膛。"他见二娘眼睛一瞪,忙扯过金翎儿:"我这妹子没见过世面,想看看这鱼怎么弄才是最鲜!"
二娘哼的一声便不说话了,只叫人快来当场收拾这鱼。
白玉堂笑吟吟的看着,这时又对二娘说:"二娘,待会儿这鱼做好了就用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嫩切成条儿,洒在上面就成。"
二娘斜他一眼:"这又是个什么规矩?"
"嚼起来脆香脆香的好吃嘛!"
二娘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转身就走。白玉堂又追上一句:"二娘,我可要五年以上的特制女儿红!"二娘唾他一声:"罗嗦!"
白玉堂哈哈笑着背过身,脸上笑容却在一瞬间淡了下去。
......菩驮山,那不就是江湖上与蜀家唐门一样以使毒出名的门派吗?只是菩驮山的人多在关外闯荡名声,并不常行走大宋......这将军命案竟与关外有关系......哼。
他自沉思,眼角却瞥见金翎儿贼笑贼笑的望着他。"怎么?"金翎儿格格一笑,扑住他手道:"玉堂哥哥是故意激怒了她然后再套她话么?"
白玉堂微晒,想这丫头倒不笨。"是又怎样?"
"问出什么了没?"
"嗯......没问出什么吧。"本是想找个借口探探二娘口风,再找机会约下那三人交涉,却不料事有不巧,那三人竟出去了。......那么之后又该如何呢?一直等到那三人回来吗......
"对了,玉堂哥哥,女儿红是什么呀?"
"是种酒--美酒!"
"美酒?"金翎儿奇怪的想会比蟠桃宴上的酒还好喝吗?她皱皱鼻子:"不管了,反正玉堂哥哥爱喝的定是好酒!"白玉堂看她一眼,但笑不语。
她又道:"我待会儿也能喝一杯么?意柳他平时总不让我喝酒!"
白玉堂张口正要回答她,二娘却抱了坛女儿红过来。"五年的特制女儿红!"说罢瞪他一眼后便又走了。白玉堂耸耸肩,自顾抓起坛子倒出两杯,放了一杯在金翎儿面前。
"你想喝吗?看着我怎么喝!"
说是喝,他却悄悄的从袖子里掏了根银针出来,放在酒中轻轻一搅,然后举起看看,又放回袖里。金翎儿瞪大眼睛:"这是做什么?"
"试毒。"
她一听大奇:怎么喝酒前还要试毒吗?她在天上可从没见过!她却没想到那些神仙就算有毒也毒不倒的,何必试?
白玉堂一手端起酒杯,在鼻间晃了晃,浓郁的酒香已催人欲醉!暗道声好,他一仰脖子干了下去--突然咦的一声,扑的又吐了出来,然后一伸手按住正有样学样的金翎儿,厉声道:"不许喝!"说罢将她杯中酒全往地上泼去,凝目看了半天,沾了酒的地方却无异状。
金翎儿一头雾水的见他神色愈发沉重,奇怪的问道:"玉堂哥哥,怎么了?这酒......不能喝吗?"
"......丫头,看来我们得先走了。"
"那鱼............"
"下次再带你来尝。"说罢丢下一锭银子,拉起她就走。
金翎儿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的出去,这时正午已过,大街上火辣的太阳,行人却未见少。白玉堂拉着她却不往大街上去,反而尽钻些小胡同。她越走心中越奇,而且在发现拉着她的白玉堂手心尽是腻腻的冷汗,当下觉得不妙起来。东穿西穿,终于到了个无人的小巷,白玉堂这才停了下来。
金翎儿心里打鼓一样害怕,她已经隐隐的明白,玉堂哥哥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想到这里,她开口要问,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一阵干笑......"玉......玉堂哥哥,你带我来这里......是......是有猴戏看么............"
白玉堂轻轻一叹,话里却带着笑道:"猴戏是没有,死老鼠却会有一只了!"说完他身子突然一软,靠着巷壁滑了下去。金翎儿一声尖叫,扑上前抱住了他!
"......丫头,你不是吹自己医术高明么,今日可有你表现的机会了。"白玉堂咳了声,向她微微一笑,唇边却泌出几丝黑血来。
金翎儿只顾抱着他哭,泪珠子一串一串的湿了白玉堂衣襟,她如何告诉他,她那些本事再好对他却是全然无用的?!"玉堂哥哥,玉堂哥哥......"
白玉堂微微一叹,见她这个样子,也知道她是有心无力了,便小敲她脑袋一下:"我就说你尽吹牛,这下牛皮吹破了吧......好了好了,别哭,我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他这话一说,怀中的丫头却哭得更是凶了,埋在他怀里嚎啕起来!
这丫头真是麻烦--想虽如此想,却安慰似的拍拍她。
真是,怎么是要死的人来安慰别人,他白玉堂就这么命苦?想到这里撇撇嘴,生死关头,他反倒静下心来去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中的毒......点的菜还未吃过,酒也试过毒......莫非是那茶..................不对,若是自己不会察觉不出。......哼,不过八成是和那三个人扯不掉关系了,菩驮山用毒之阴天下闻名,他这身毒恐怕也是他们下的手。......只是如何下手?他们不是一早就已离开了么?......
---- 一早离开?!白玉堂猛的想起金翎儿也跟他说过--"猫哥哥早上出门时给我说的呀!"
有这么巧?!他们几个竟然都是一大早就出去?!
白玉堂苦笑一声:"死猫,我说你机关算尽,却不料是真说中了......你竟诓我............"转念一想,罢了,自己也不是没诓过他,何必计较?再说,只怕......也没机会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