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炭的呼吸已经消失,他像一个破败的人偶,坏成一堆,瘫倒在地上。
戚少商扶起张炭,他的手掌立刻成了黑色--硫磺沾染到手上,火烧火燎的疼。
他忽然感觉到一只骨节坚硬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和眼眶--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那只手温度冰凉,在微微的颤抖着。
那只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
戚少商抬起头来,望见顾惜朝的眼睛里,是当年的凶残。
那一年,杀人如麻的顾惜朝,曾经的踏寨屠城的顾惜朝--忽然又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只是为了报仇。
为兄弟报仇。
戚少商站了起来,握了握顾惜朝的手--那么凉,要有多难过?
他转过身去望着雷艳,拔剑。
逆水寒。
什么也没有说,却已经让所有人感受到他的恨。
雷艳冷冷一皱眉--虽冷,却艳。
冷艳的男子静静的拔剑。
惊艳一剑。
雷艳拔了剑,从一开始就拔了剑。
他要杀人,他要戚少商死。
唐燕弹琴。
她所弹的古琴名为"韵磬"。
通体雪白,有小块桐木缀制,乃万金之宝。
奏琴之人很美,琴亦很美。
可这琴,却要杀人。
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唐燕那么忧伤的抚着琴,似乎觉得这样的自己更加美。
她奏的第一曲是《倚兰》。
她奏的那么哀怨,深山幽谷里馥香兰花,正在寂寞的盛开着--戚少商已攻过去,一字剑法,见招拆招。
雷艳缓缓的拔剑迎上,那么美、那么艳的一剑,几乎让人目眩神迷--死在这样一剑下,是不是也死而无憾?
顾惜朝有些惊讶,那么妖冶的一个女子,竟然奏如此高洁的咏兰之曲--她能奏出几分曲中深邃?
可是唐燕却做到了--她所奏的《倚兰》,清丽委婉,清雅素洁,声微而志远。
顾惜朝几乎要震惊了--他难以想像这样的女子怎会弹奏出如此脱俗的曲子。
却在下一瞬看到戚少商的步伐踉跄了一下。
他心里一惊,仔细注视着戚少商,却忽然发现曲子变换了。
不奏《倚兰》,转为奏《佩兰》。
依然是沉郁的,悠远的,清响的曲子。
屈原的放逐之愤无比凄艳,高洁的品性几乎在曲子里跳跃出来。
唐燕一边妩媚而妖艳的笑着,一边弹奏着如此淡雅清幽的曲子。
顾惜朝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望着戚少商,他的剑法越来越飘渺,越来越不稳--他几乎是在晕眩中,拼命抵御雷艳的剑。
他似乎已忘记自己的剑法--只剩盲目的防御。
雷艳却越来越咄咄逼人--他的神志似乎越来越清醒,剑法越来越凶险。
越凶险,就越动人,越让人惊艳。
戚少商几乎已失去攻击的能力,只一味的守。
顾惜朝终于明白,唐燕的琴音为什么被称为魔音,唐燕又为何将高洁淡雅的曲子弹得那么出神入化--仿佛她真的很脱俗一样。
琴音是能展现出奏琴者的心境的。
心性本高洁,才可奏出这般清澈纯净的琴音。
唐燕绝没有这般的品性,却奏出这般的琴声--那只有一个原因。
她的琴可以夺人心魄。
她是夺了戚少商的心,用戚少商那一颗纯净的高洁的心,来弹奏这些高洁之曲。
每弹一曲,戚少商的心志就被消耗几分。
所以戚少商已无法再抵御雷艳的惊艳一剑--雷艳的一剑准确而完美的刺进了戚少商的腹部。
雷艳的剑很冷,冷的戚少商清醒了一些。
雷艳的剑很艳,电光火石间戚少商觉得腹中血气翻涌。
那伤口处痛的几乎让他失了气息。
那么痛--痛的那么厉害。
戚少商忽然警醒过来,那个地方,曾经受过伤。
顾惜朝的小刀,曾经赋予他一个伤口。
如今,这个伤口上,又添一道新的伤口。
戚少商吐了血。
他的血吐了一地--鲜红,温热。
顾惜朝却肝胆欲裂,他想大喊戚少商的名字,他想让他听见。
可是那一瞬的戚少商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看到雷艳的脸变成了顾惜朝的脸,雷艳的剑变成了顾惜朝的小刀。
眼前的顾惜朝拿着小刀凶狠一笑,再次深深刺入他的腹中。
"顾惜朝......你......我......"
一下,又再一下,雷艳冷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刺一下,就说一声,"我是顾惜朝。"
他刺了三下。
戚少商中了三剑。
惊艳三剑。
雷艳杀人从来不超过四剑,四剑便毙命。
戚少商只余一剑就要,死。
《佩兰》的曲子稍停,《倚兰》又再次响起。
越来越脱俗,越来越清幽。
那么美,美到极至的曲子。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顾惜朝几乎把唇咬坏。
他恨不得冲进阵中替戚少商杀。
可是他进不去。
贸然入阵,也许他们两个都要死。
他已经不能呼吸,他的呼吸与戚少商相连。
他有种要失去什么的感觉--他想喊出来,戚少商,那不是我。
可是他喊不出来,他只能在心里大喊,一遍又一遍的喊,戚少商,那不是我!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除了自己,谁都打击不了戚少商。
只有顾惜朝,才能将戚少商伤的那么痛。
现在戚少商眼里的雷艳,已不是雷艳--是顾惜朝。
戚少商眼中,顾惜朝在拿着小刀一下下狠命的伤他。
顾惜朝心急如焚。
却忽然听见戚少商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顾惜朝。"
戚少商说完这句话,便使出了一招剑式。
他狠命的使出了这一剑。
这一剑用尽了他的全力。
生便生,死便死。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化为这一招,这一剑。
一字剑法中的"一心无二"。
"你,不是顾惜朝。"
"你怎么可能是顾惜朝。"
戚少商说完,逆水寒已刺入雷艳的身体。
雷艳的剑垂了下来。
阵破。
P。S:在王道天下看见前一章的回贴,大人们心疼小炭炭......我知道我是坏银!我检讨!
有亲说唐门的毒咋那么厉害,微末中了就死,血液还没循环......这个这个......电视上不都是那么演的么......
哈哈,开玩笑的,很多厉害的毒,闻一下都会立刻毙命的,更不用说沾染在身上、吃进嘴里了。
....................................
江湖总是有厮杀,总会有英雄埋葬于青冢山海间。
一马平川的不是江湖。
对不起!我实在不舍得小方死!!!我很喜欢小方!!所以......小炭炭......唉。
三十 弃阵,弃阵
戚少商已浑身是血。
受了惊艳三剑--只余下半条命而已。
雷艳喜欢在第四剑时才杀人--他要享受杀人的过程。
可是他的这个爱好,却让他丢了性命。
他先伤人,再杀人--于是在还未杀人的时候,被人杀了。
顾惜朝默默的蹲下身子,揽住戚少商。
他把手按在戚少商的伤口处,狠狠的按着。
他封住他的穴位,他缓缓的把内力传入他的身体--他要让他一直热着,他不能让他变的冷。
只要,戚少商还有这一口气--他就是狮子。
无论有怎样的苦或者痛,他都不曾放弃过顾惜朝--他一直在爱着他。
所以无论有怎样的迷惑与心魔,他都能认出顾惜朝。
戚少商一直都很清楚顾惜朝--就如顾惜朝一直都很明白戚少商。
"你,不是顾惜朝。"
"你怎么可能是顾惜朝。"
戚少商怎么会分不清谁是顾惜朝呢?
那个人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也恨过,也怨过,也痛过,也爱着。
与他重逢之前,他曾在某个很深的夜里做过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对自己说,"真好笑,我曾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竟然叫顾惜朝。"
与他重逢之后,他终于知道,他在那个梦里说错了两个字。
不是"曾",不是"过",而是,只有"爱"。
我爱一个男人。
他是顾惜朝。
顾惜朝是怎样的,戚少商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的眼睛,胸腹,伤口,血肉,甚至连心意都是相通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哪个瞬间,无论顾惜朝是恨他的时候,还是爱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都有情。
恨也是他,爱也是他,情只对他。
戚少商看的出,也看的懂,顾惜朝自始至终眼里对他的在意。
恨的时候也有情,爱的时候情不尽。
所以,认真的看到了雷艳的眼睛--那不是顾惜朝的眼睛。
无情。
所以,"你怎么可能是顾惜朝。"
谁曾说过顾惜朝无情?
顾惜朝怎么可能无情。
这一刻的顾惜朝,与戚少商一起疼痛,至深至重。
他冷冷的望着唐燕,"不闯了,算我输。"
唐燕似乎知道会是这样的--戚少商若是不及时救治,大概就会死了。
她笑的很温和,"顾公子,输了,王小石救不了,你,也要留在唐门。"
"我知道。"
"那你还闯不闯?"
"不闯,我输。"
方恨少也清醒了过来。
他中毒也已深,左臂封住了穴位,暂时性命还无大碍--但那只手臂,定是保不住了。
张炭的死,让方恨少缓不过神来。
他愣了很久,才慢慢的意识到现在的他们面临着一个怎样的境况。
"顾公子......"方恨少有些虚弱的喊了一声,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楼主危在旦夕,耽误不起。
可是输,小石头就救不了,顾惜朝还要留在唐门。
方恨少从来没这么矛盾过--他几乎要绝望了。
方恨少以前经历过很多战役,凶险的,急迫的,豪迈的,血腥的......
可是他都没有这样的绝望过。
因为那时的他,知道他的背后还有张炭,还有王小石,还有戚少商,甚至还有顾惜朝。
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连顾惜朝都不再面不改色了。
顾惜朝已不再是运筹帷幄。
关心则乱。
他喃喃的,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顾惜朝费力的扶起戚少商。
却听见戚少商淡淡的、微弱的声音响起来,"不行。"
不行,要救王小石,你也不能留在唐门--戚少商想说的是这些。
可是他的全部力气只够他说出这两个字。
"不行。"
戚少商怎么可能不去救他的兄弟,戚少商怎么可以让顾惜朝留在唐门赴险。
可是顾惜朝却摇摇头,"原谅我。"
--你比什么都重要,在我心里。
顾惜朝却没有说出来。
这是顾惜朝第一次请求别人的原谅。
顾惜朝从来都不会请求别人去原谅什么。
做了,就认。错了,也会去弥补。
可是从未想过要得到别人的原谅。
而这一次,他对戚少商说,"原谅我。"
他请求他原谅,证明他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自私也好,不义也罢,临阵脱逃也好,放弃了自己也罢--但是,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扶住戚少商,对唐燕说,"救好了戚少商,顾某自会亲自回到唐门,在此立誓,绝不反悔。"
唐燕似乎在思考,"顾公子,我如何能信你?"
顾惜朝微微一笑,"我以戚少商的名义起誓。"
以戚少商的名义起誓。
顾惜朝以戚少商的名义起誓。
唐燕在那一刻有些震撼。
一个人,要有多在意多重视另一个人,才会在起誓的时候,用那个人的名义。
她忽然有些嫉妒,她恶毒的想要杀了他们。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遇见对的人,为什么偏偏她就不行!
所以唐燕凶狠的一笑,"不可能。顾公子还是老实留在唐门吧--签下了生死状,难道顾公子要反悔么?"
顾惜朝淡淡的转身,"唐五小姐,若是你今天不放行,那么,我便不再守这个承诺,我不会留在唐门。"
唐燕似乎觉得很好笑,"如今你们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顾公子有把握逃出去么?"
"唐五小姐是不放我们走了么?"顾惜朝再次问了一遍。
"不放。"唐燕笑意盈盈。
"唐五小姐,那么,我便不需要再守什么回到唐门的承诺了!"顾惜朝眼里,是杀人的光。
"顾公子觉得自己走得了么?"唐燕温柔的问。
"走不了。"
"那顾公子为何还如此胸有成竹?"
"因为,我要你们,一,起,陪,葬。"
三十一 死约,死约
顾惜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唐家堡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子死气。
什么是"死气"?
那是一种死人身上的腐朽之气。
活着的人,因为在生活,在活动,所以身上散发的是活气。
可是这莫名而来的死气,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他们忽然发现,这死气,是从他们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一个活人,怎么会有死气?
一时间气氛惊怖到一触即发--顾惜朝阴狠的笑容如阴间的鬼使,又像从修罗场出来的修罗王。
"你们让我的兄弟死,我就要你们一起死。"
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带着鲜血淋淋的味道。
唐燕有些怯了--顾惜朝的眼睛里是嗜血的狠。
这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唐老太太也有些慌了,"顾公子,你现在有什么本事能让我们和你一起死?"
顾惜朝从袖中拿出一支小小的短笛。
那短笛通体碧绿,泛着青光。
顾惜朝举起手中短笛,冷冷的笑。
"唐老太太,你是不是忘记了,唐家堡大门外还有我金风细雨楼的人。"
唐燕省起,却笑了,"就那八十八个喽罗?"
顾惜朝点点头。
唐老太太叹了口气,"顾公子,你那八十八个手下,能够与唐门的人对战到几时?"
唐老太太的口气很真诚,真诚的一如为顾惜朝惋惜。
可是顾惜朝摇摇头,"你错了。"
他说完这三个字,便将短笛放到唇边,吹出一连串的音调。
那笛音冷洌,就像阎王索命的信号。
所有的人都不解。
只有顾惜朝在笑着。
笑的很轻,很淡,很冷。
他总是连呼吸都带着棱角,他总是宁折不弯,直接的让你害怕。
在下一秒,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声爆炸--整个唐家堡剧烈的震动了一下。
唐燕尖利的声音响起来,"顾惜朝,你竟然用火药!"
"不错,金风细雨楼的兄弟以笛音为信,第一次笛音只引爆一成火药,第二次,全部点燃。唐老太太,外面的火药也许并不多,只不过,唐家堡内的火药与暗器如果被引着了--那会是什么后果?"
顾惜朝疏离的站在那里,像与所有人隔着一个人间--他只要再吹一声短笛,这一切,皆灰飞烟灭。
八十八个兄弟肩负的任务,并不是与唐门搏杀。
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与顾惜朝知道。
张炭不知道,方恨少不知道,连戚少商也不知道。
八十八个兄弟不是去厮杀的,而是去放火的。
顾惜朝与他们约定,以笛音为准,第一次引燃一成火药,第二次将余下的全部点燃--那就代表,金风细雨楼与唐门同归于尽。
火药是遣人向霹雳堂买的--精巧秀气的火器,却有一个决绝的名字,"玉石俱焚"。
用霹雳堂的火药杀霹雳堂的盟友--很让人唏嘘。
这种火器甚为歹毒,一旦点燃,有时连自身也能伤害到--故名为"玉石俱焚"。
火器长只为三寸,拇指大小,一个人随身可携带数百个而不被人知晓。
八十八个兄弟,携带成万的火器,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京师到了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