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肩膀抖动了一番,而后愈演愈烈,抖得竟不能自已,最后化为一阵轻笑声传开。
不止这周围的人,连那厢正走来的一行人都惊讶的看向书生,待看得是谁在这样肃穆的场合里发出了这样不合时宜的笑声后,惊讶就变成了惊疑。
领头者的两人显然更多了些防备,他们对视一眼后,径自走向蓝波淼。
一旁的蓝波淼早不动声色的将一切都纳入了眼底,这来的两个人,显然不是苗裔,她微微眯了一下眼,再看时,已恢复常态。淡淡的看着来到身前,行了苗家礼的两人。
“我不是你们今天要找的人,他,”手直直的指向书生,“才是。”
两人眼中没有惊讶,像是早料到一般,这让蓝波淼更不耐,这样的汉家人,就更阿爸一再告诉她的一样,一肚子坏水,明明早知道那边的书生才是他们要找的人,还偏生走到这里,夹着虚假的敬意给她致礼。
是的,虚假,虽然这两人才刚刚给她行了平辈论交的头人礼,虽然动作很到位,没有丝毫怠慢,但是蓝波淼就是从其中看到了他们的虚假。
书生的轻笑声在众人看过来的时间里,就已经慢慢止住,他微微喘着气,脸颊通红,眼睛晶亮,这厢再看那两人无惊无讶的看过来,不由绷了一下脸。
“我说为什么这么长的路,非带着我来受罪,原来根由在此。”书生咕哝了一句,再看那两人时,脸上也带着以往不曾有过的轻松,“秦大人,好久不见。”
秦霖一怔,像是没想到书生能这么轻巧的和他打招呼,对于书生每每见到他时,眼中的微微的怨、丝丝的幕儒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今日,这个孩子眼中……
秦霖再一次认真的审视了一次,这些情绪,都没有了!
“容兄,好久不见!”秦默怀见自己爹爹没有搭话,以为是有意拿腔,是以自己才开了口,父亲可以拿腔,他却不行。
“在此地看到容兄可真真是惊讶,不知容兄来此是游玩还是……”
“嗤——”书生不客气的嘲笑,“秦兄怕是刚刚没有认真听我们头人说的话,我就是你们一直要找的人呐!”
秦默怀脸上挂不住的抽了抽,他自是听到了,所说一切不过是情面上走走过场,这个书生还真是不识抬举。
“你成了苗主,那赵婉蓉果然是没有骗我了,蓝采蝶确实死了!”静默良久的秦霖突然爆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惊得书生一时七魂失了六魄。
赵婉蓉……蓝采蝶……不是一个人吗?
书生下意识的去看凌园,却只得到他默默移开的,死水一般静谧的视线,再去看谈清和齐盖,眼中所含俱是理解与愧疚并驾的眼神。
这都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赵婉蓉没有骗”,什么叫“蓝采蝶死了”?
那他娘亲到底是谁?
书生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个洞,只昏昏沉沉的觉得那一处疼的厉害,又空虚的厉害,好像要取了他所有的精力和心神去补,却怎么也补不上,于是陷进去的精力越多,脑子反而越加糊涂。
“书呆、书呆……”一阵醇厚的男音一直贴着他的耳膜滑进来,书生本能的抬头去看那个人。
“……”书生觉察到自己张了张嘴,他问了,可是问了什么?他怎么听不到自己问了什么,又想不明白自己要问什么?
“……赵婉蓉是你娘,蓝采蝶也是你娘,一个还活着,一个死了,但活着的总是希望你好的……书呆,书呆,你想想你娘对你的好……”声音一直耐心的说着,絮絮叨叨,又反反复复。
来来回回无非那么几句话,好吵,吵得人脑仁越来越疼。
“我得去走走……”书生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突然说了一句什么,引得众人全部将视线移向他。
他无惧无愧的顺着这些视线一一看了回去,看到这些实现全部小心的收回去后,他方大声的又说了一遍:“这里太闷,我得去走走,一个人!”
说完也不再估计什么,大踏步的甩了众人,朝着落马坡上走去,这是片大叶林子和矮灌木混成的小颇,没有什么大型的野兽。
书生闷头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在路上所遇的种种。
只觉得,这真荒谬,比佛家的鬼神阿弥地狱还荒谬,怎么突然一个人就能有了两个娘呢?
可是……
好像一开始就是他自己认错了理,谁都在跟他说,他娘是蓝采蝶,却从没有说过赵婉蓉就是蓝采蝶。
赵婉蓉是谁?赵婉蓉是那个坐在红木窗下,一笔一划教会自己圣贤之理的人;是那个在梨花木榻上,一步一步教会自己行走的人;是那个在流水小院里,一句一句教会自己做人道理的人。
是那个永远带着奇特的贵气,躺在贵妃椅上,淡然隽永的人!
蓝采蝶呢?蓝采蝶呢?
她是怎样的?她做了什么?她在哪里呢?
书生突然想到自己在来到寨子里,做的那个梦!梦里有个女人与蓝波淼是那样相似,他曾以为是蓝波淼的影像投影所致,现在看来,那张梦里的脸庞说是与蓝波淼有三分相似,倒不如说是与他自己有五分相似!
“出来!”书生突然低喝!他是越想越糊涂,可是他糊涂了,这里也依旧有不糊涂的人,不是吗?
齐盖从书生身后的慢慢踱着步子走出来,三步之遥时,停下!
书生慢慢回转身子,盯着齐盖看了良久,眼里的神色复杂异常,很久,他扯着嘲讽,尖锐的问道:“你也一早就知道所有事情吗?”
齐盖脸上没有以往的痞气,看着书生反问道:“那你信我多少?”
信多少?书生微微翘起嘴角,有一丝嘲讽在里头。“你知道多少?”
齐盖的脸终是没有板住,长长呼了一口气,要往书生那边走去,却被书生毫不留情面的喝止!
齐盖顿了顿脚步,依旧坚定的朝书生走去,书生略带慌乱的朝后猛退两步,却不敌齐盖的速度与力量,被齐盖重重揽到怀里。
“书呆,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这么讲话?难受!”齐盖紧紧揽住书生,将他按在怀里。
死命挣扎的书生蓦然止住了行动,手掌无力的搭在齐盖肩膀上,心里苦涩无比,是啊!看看他们先前做了什么?
像两只刺猬一样,互相竖着刺在刺探,刺探什么呢?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说的,你别再这么跟我讲话,不要再露出那个表情……”齐盖埋头在书生颈项之间,瓮声瓮气的说道。
书生僵直的把脖子给往后掰,想把埋在他脖子间的脑袋给巴拉出来,却无果。
“你也那么对我说话了!”书生闷声指控!
“恩,我说对不起。”齐盖乖觉的接话。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静立无言良久,才听得书生一句弱弱的声音道:“齐盖,我脖子好酸……”
“怎么了?”齐盖抬头,看着书生若斗鸡一般仰着脖子的姿势,不由讥笑,“就这样,能不酸吗?”
书生委屈的瞪了他一眼,齐盖一凛,立刻换了狗腿的神色,讨好的帮着他捏脖子,“还酸吗?还酸吗?怎么这般不小心呢……”
书生被捏的直哼哼,心下不甘的同时开口道:“我刚刚走了多远?”
“不远,不过……估计你走回去天就黑了!”刚刚书生实在是心中有事,恍恍惚惚的朝着小坡跑了这许多路,也不见他叫累!但,现下想让他再走回去……难了!
“恩……”书生不在意的哼哧,“没事,你背我回去吧!”
齐盖扯了扯嘴角,表现的不情愿,实则心里早乐开了怀。
“齐盖……蓝采蝶……”两人你捏我享受的腻歪半晌,书生突然犹犹豫豫的开口。
“蓝采蝶是你生母。”齐盖默默的吐露一句,总结了所有话语。蓝采蝶何许人,重要吗?或许重要,但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这一句对书生有用。
“她……”书生身躯一震,怔了好半晌,才艰难的准备再次开口。
齐盖一直等着书生把话问完,可是一盏茶时间过去,书生的那句话还是卡在“她”字上,不上不下,终是明白,书生的话,问不出口了!
可答案,他还是得给他。“……她在你周岁那年就去世了!”
“……哦!”一个无意义的应声,书生呆愣住了,去世了!——就是,真的,死了!
啊!也是,不然怎么从不见她呢?
想想自己梦里的那个女人,一脸英气,还带着男儿才有的率性!但是看着自己时的眼神,却承载了一个母亲的所有。
若不是不得已,是不会弃自己而去的吧!
“书呆……”齐盖小心翼翼的碰触着失神的书生,不知他此刻到底是何感想,他娘早早就去世了,他不知道那时的他难不难过,或许,更难过的是肚子,没有亲长的照拂,一个稚龄小儿能有什么填饱肚子呢?
书生恍然回神,看着齐盖恍惚的笑了笑,“我刚刚想好好回想一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是除了脸还有几分能记起来,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齐盖静默,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书生看着齐盖无言的样子,是真正的笑了,“其实,我并没有多难过,真的,赵婉蓉也罢!蓝采蝶也罢!总归都是我娘的。只是,我不喜欢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我一时又些乱……”
书生抓着齐盖的手,一点点抽剥着自己的心情,想用更明朗的语言叫齐盖感知他的心绪,“其实这般想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凌叔一提我娘就黯然神伤的样子,为什么我娘亲,我是说,还在等着我回去的娘亲,为什么那么急躁的要我一定换了东西回去……
☆、第七十一章
“为什么,我与娘亲这么不像,而与秦……也只有些许貌似……,其实我是更像我母亲吧——我是说蓝……”书生语序混乱,没用到一些词汇时,总想着还要解释一番,才能更清楚。
齐盖却打断了他的絮叨,“我都知道……”温温的一句话,堵了书生所有的话头。
书生闻言看向他,齐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所有的,知道你称呼母亲是惦念生母之恩,称呼娘亲,是铭记养母之恩……我知道你还不能完全接受你的娘不是你的生母……”
齐盖轻声的说着话,一点点将书生想说却从没有说过的徐徐道出。
书生静静的听着由齐盖的嘴,道出的自己的心情和所有,一时有些奇妙的感觉充盈心田,觉得世间真是奇妙,会有这样一个人,知道你的所有,你说出来的,你没有说出来的。
这就像是世间的另一个你,呼吸之间,几乎能感受到脉搏的同步跳动。
齐盖的思理清晰,话语通畅,声音和缓,在他点点滴滴的叙述里,书生突然发现,自己内心被欺瞒的愤懑突然消失不见,那点慌乱,那点焦躁,正一点点被抚平。
“不管是蓝采蝶还是赵婉蓉,你都不需要去记恨什么的,她们总归是尽了自己为人母的能做的所有了……”
齐盖恍惚间,想起,那位大圣长公主见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他娘负了苗疆,我负了他娘,但总归是我们这辈的人造下的孽,让他去承担,委实不公,但也只能委屈他,谁让他偏偏做了我们的孩子……我残喘至今,其实,早该下去陪彩蝶的,只是,却不能真的让阿卿代我们赎罪,所以,我不求其他,只望你能护着他去一趟苗疆,好了结所有……】
当齐盖终于停了口时,书生已经慢慢变回了那个平和傲气的书生了,看着这样的他,齐盖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暗自庆幸,这才是小书呆该有的样子。
“回去吗?”齐盖看着他,轻声问。
书生茫然的回身望望小山脚下,只是树木葱茏,看不到任何山脚下的情形,好半天,才回神低声回应:“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