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门当年杀得还真是干干净净。居然一个都没有放过。”
身边的人抓住他的手,一语不发。
白辰忽然发现,自打进了城之后,他的眼前忽然多出了一些微渺的光线。他索性扯下了布帛,不其然,竟能依稀瞧见些事物的影子,只是那些事物上都笼罩着一层白晃晃的蒙雾。
前方是一座二层高的楼宇,乍一瞧,和元香楼有些相似,只是那足足占了大半巷子的正楼却是比元香楼要气派得多。
曾经的雕梁画栋被圈进了蛛网,整墙整墙地爬着枯黄的藤蔓,如同禁锢着准备吞噬的猎物,死死咬住。
“销金窝,当年该何其兴盛。”白辰想。
齐川的手只顾扣着他,扣得他的手腕有些微微发疼。
“齐川?”
白辰犹疑着喊了声,一脚踏上了坑洼的石阶。
霎那,他感到眼前一亮,就像黑夜中有人突然点了灯,耳边也立时掀起一片嘈杂。
楼前的游廊下,悬着八盏大红的灯笼,挂在风中,却纹丝不动,燃着的烛火溢出一缕笔直的青烟。
白辰略觉惊讶,一时却说不出古怪。还在狐疑,背后被人猛地一推,直接把他推进了楼中。
满堂灯火,金碧辉煌。
周围的人们,一个个酒色浮面,双目充血,嘴里叽里呱啦地喷着污言秽语,银票一张张地被拍在桌上,然后是一群喊破天的吆喝声。
白辰瞥了眼赌桌上的银票,皱了皱眉走开。
“啊啊啊!”
赌桌那头突然传来的吼叫,白辰回头,却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提着自己的一只断掌,押在了赌案上,断口处仍在淌血,他全然不顾,高喊着让庄家开骰。
另一厢的被红纱帐幔隔起,还未走近,就能闻到飘来阵阵浓郁的腥膻,混着各种各色的花香。
“快些快些,今晚的花魁快出来了。”
两人从白辰身边匆匆经过,撩过帐幔,钻进了里厢。
“这位兄弟,你不进来么?”
两人中的一人突然揭起帐幔,朝白辰道,仿佛两人早已熟稔。
金光灿灿的扶梯上,站着一位身着朱红罗裙的女子,裙上绣着金丝火凤,肩头罩一件朦胧的披肩,若隐若现地透出底下的冰肌玉骨。
而此时,堂下的那些欲望已是赤//裸,淫靡的目光纷纷扎在那个花魁的身上,恨不得立刻撕了她全部的包裹。
尤其是面上的那一方红色纱巾。
女子搭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她每走一步,便会惹来一阵骚动,如饥似渴的人刚扑到她的身边,立刻被护院拎起,甩出去。
身影停在白辰面前,望着女子的眸子,白辰突然感到一种窒息,因为在她幽亮的眼眸里,竟是映着一双与她一样的眼眸。
“荀生,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女子蓦然开口,眉眼倾泻出笑意,如潮般席卷过白辰的心头。
“荀生,你终于肯见我了。”
她一把扯下面纱,白辰只觉眼前刹那天旋地转,之前所有的景象,瞬间支离破碎,天塌地裂。
崩碎的人面,倾塌的金色旋梯,还有那只血淋淋的断掌,全部向他砸了过来!
只有那个女子仍旧站在他眼前,那张脸,和白辰一模一样。
“齐川……”
白辰昏厥前,脑中掠过的只有这两个字……
窗外阳光正好,暖洋洋地落在妆台上的铜镜,镜中的一张人面,不知是白辰,还是金楼中的那个女子。
“芙婉!”
房门被忽然撞开,一男子扬着满脸欢喜冲进屋子。
“芙婉,我爹……我爹他同意了!”
“真的?”对镜而坐的人转过身来。
男子用力点了点头,伸了手掌比划了下:“五日。”
“他说五日之后,他会开城,迎你们的人入城。”
镜中的女子好像笑了笑:“荀生,等事了之后,你和我回轩辕门吧。”
“轩辕门?”荀生脸色一僵,退开几步,却带愁容,小心翼翼地问道,“一定要去么?芙婉,你不喜欢这里么?不喜欢红苑么?”
“我喜欢的是你啊,荀生。”
荀生呆呆地望着她。
红苑城有着最荣华富贵的地方,同样有最阴暗无光的死地。
芙婉的马车经过这旮旯角落时问:“荀生,这些人若是死了,怎么办。”
驾着马车的荀生答道:“扔出城去。”
当夜,一具乞丐的尸体从城墙上被扔了下去,跌碎了骨头。城楼上的人没看见有几道黑影早已潜伏在不远的地方。
五日之后,半空中悠悠飘起了雪花。
“芙婉,等万仞崖山积了雪,我带你去看整座红苑的雪景,从山下往下看,好不漂亮。”
“好啊。”芙婉抓过那柄数日未碰的青锋剑,换过一身墨色劲装,满身英武,瞧得荀生却是痴了。
英姿飒飒的女子。
那日,自己在城门前一见到她,便知道自己怎么都挥不去那道身影了。
她中箭受伤,自己终于有机会偷偷把她接进城中,他想着,就这么一直一直地把她藏起来。
父亲不会知道,她也再回不了京城了。
那样,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当她抱住他的时候,一身滚烫的血红长衣,紧紧地贴上他,瞬间烫尽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答应去劝说自己的父亲,劝他投诚。
“荀生。”
红苑城的城门终于在缓缓地打开,绽在她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大。
“荀生,曾经有一刻,我真的喜欢过你。”
荀生陪在她身边,不明所以。在他的另一侧,是红苑城的城主,他的父亲。
城门外,武林众人刀枪密密如林,泛起寒光冷冽,齐齐整整的黑甲死士,是她一路斩妖降魔,决杀恶贯满盈之人的百胜之军。
盟令如山,只听她一人号令!
长剑赫然划破苍穹,荡开无数银光。
“杀!”
她一声高呼,墨色袍裳顷刻跨过荀生的身前。
那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就已经被她一剑贯穿了胸膛。
不计其数的黑甲死士越过城门,厮杀进来。
喊杀声,哭救声,遍地哀嚎。
无情的刀戟溅起了血光,夹杂着纯白的雪花落下。
“芙婉?”
荀生亲眼看见,她的剑尖上挑着他父亲的尸体,那个昨日还在对自己说。
“轩辕门,你若想去,那便去吧。”
父亲同意了,他想告诉芙婉,父亲同意自己和她去轩辕门了。
“荀生,我负苍生之命而来。”
“诛城。”
荀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头栽倒。
万仞崖上,芙婉那支已是通体血红的长剑静静地指向荀生。
“你要杀我,是么?”
荀生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晕过去了,能不用亲眼瞧见她的屠城。可是看不见,不表示他能够逃避。
他是红苑城的罪人,他逃不了,至死都是。
剑尖又近一分:“荀生,我师傅死在红苑的剑下,武林中那么多人死在红苑的剑下,所以我……。”
“我知道。”荀生抹去嘴角的血痕,“诛城。”
她手腕一抖,长剑被高高提起,荀生闭上眼睛,只等她冰冷的剑尖刺进自己的心口。
等滚烫的鲜血流尽,他就可以去见他的父亲了,不论到时父亲还会不会原谅他。
然而荀生只感到了肌肤上的寒栗,并没有如期而来的剧痛。
“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芙婉收回佩剑,转身离开。
“芙婉,你不是要杀我么?”
“我杀不了你,所以,你走吧。”
“芙婉……你还要我和你回轩辕门么?”
“不必了。”
“是不是从来都‘不必’?”
“荀生,我们不要再见了。”
“嗯,我们不会再见了。”
利刃上闪着幽蓝的光芒,染毒的匕首从她的后背插入,几乎没柄。
女将难以置信地侧过头,却看到男子已然泪流满面,可背心的那一刀却又捅深了一分。
“芙婉……芙婉……”
“芙婉,你我生时殊途,死后亦不要同路了。”
荀生松开双手,跃下万仞山崖。
芙婉仰面倒在地上,落下的雪花渐渐覆盖了她的身子,将满地的血水掩住,将满城的血迹也一起掩住了。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暖洋洋地落在妆台上的铜镜,镜中的那张人面,不知又是何人。
倏忽间,铜镜开始猛烈地晃动,连着洒在上面的阳光也一起碎裂,而那张女子的容颜一点一点卸去妆容,显出清秀雅致的面容来。
镜中的人目阖上双目,跟着一声轻微的爆响。铜镜裂成两半,如当初金楼忽然山摇地动般,周围的一切纷纷炸裂。净脆的声响,仿佛这里就是一面巨大的铜镜。
如今镜子碎了,终于露出了原来的本相。
红苑城的本相。
断壁残垣,满山荒坟。
金楼的两层楼阁早已坍塌多年,廊柱,砖石,碾碎了楼前的八盏灯笼,阴风阵阵卷过,拂乱的尘埃几欲迷人眼。
白辰站在废墟前,脚边躺着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
作者有话要说: 镜子,镜子,镜子~~
呼哧,明明是想写两情相悦的戏码,又咋变成了虐恋了呢
欢脱风在哪里ORZ
☆、镜中人面
“咯咯,咯咯。”
突然从废墟中传来一声声的尖锐的笑声。只见一道锈铜色的烟雾慢慢凝聚在倒塌的楼宇残骸上,周身闪着愈发耀眼的光斑。
雾色越飘越近,越飘越浓。
蓦地,铜色的浓雾中钻出一张人脸,五官俱是铜镜一般的色泽,褐黄的嘴唇咿咿呀呀的张开,说出的曲调如同唱戏。
“芙婉,你终是解了我的戏梦么?”
雾气化作了荀生,那个上了妆面的扇子生,他伸出一条手臂,臂上的肌肤更像是一片片生了锈的黄铜。
那只手突兀地停住,停在对方的脸旁。
“你不是芙婉啊……”
“荀生。”
这人自然不是芙婉,只是那女子会和自己有着全然一样的容貌,白辰已然猜到了几分。
“红苑城已经毁了,你也已经死了。”
“不!没有!”
“我没有死!“
“芙婉不会杀我的!”
“不会!”
白辰趁他失神之时,拈二指法印,云雾弥漫的城中陡然劈落一道惊雷!
澄蓝的电光,猛地砸在他脚边的两半碎镜之上。
“啊啊啊!”
荀生嘶声惨叫,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自己的整块头皮都撕扯下来。
九幽灵火吞没了铜镜,喷薄的火舌一层层圈缠起两块镜片。
“荀生,或者,我该叫你镜妖。”
“呲!”
荀生的那张人皮从头顶被剥落,挤出一抹粘湿的黄褐,如蜕皮的虫子,正极力想要破开这具人茧。
“你从几时开始发现的?”
“这城是你的化镜,赌桌上的银票,全都是反的,我存了那么多年银子,银票的样子绝对不会记错。
后来,我在镜中瞧见了芙婉,其实那人并不是芙婉,而是你写下的故事,入了铜镜,便成了反相。
无论入你戏梦的那人是谁,芙婉都会与他生得一模一样,不是么?
看戏人易动情,你把事实颠倒,在那些人看了《红苑记》之后,再告诉他们,真正错的,是那个掌门,是她负了荀生,毁了整座城。
让他们更加生恨那个女子,然后会更因愧疚、愤恨而留下,留在你替他们编织的梦境中。
安元村的那场戏,便是你设下的局。噬夺凡人的元阳,肆意滋长你的修为,以期渡百年之劫,便可得成正果。
镜。
本是无生之物,你却为了修炼,强取人之元阳,颠乱六界之规。吾如何还能容你。”
“咯咯,咯咯……”
镜妖一身带血的皮肉,赤条条地立在那里,荀生的那副皮囊如被脱去的衣裳,褪在她的脚下,弃如敝屣。
“区区一降妖师,也敢坏吾大事!”
“咯咯,咯咯……”
刹那,乌云漫卷,黑云中响起闷雷,隆隆翻滚而来。数道紫电雷光划破满城黑暗,震得整片大地都在颤动。
妖物身上忽然泛起道道紫红色的光芒,像极了被阳光照到的铜镜,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其身上。
只见无数道紫红犹若弥天撒开了一张丝网,密密麻麻地在白辰身边织起。愈来愈红的颜色,直将天地一同染红。
何谓不见天日,一张红网织得是滴水不漏,像是一只巨大的茧子,唯能瞧见内里一点白影竟是一动不动。
镜妖嘴角倏含笑,目似桃花荡。
她托身荀生已久,举手投足都像极了青衣,这么多年扮下来,怕是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妖,是人了。
“孽障,你逆天布下分魂裂魄阵,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平白增添无数人命。”闪着琉璃光的镜面下,白辰的声音却透过得异常清晰。
“只是……”
殷红色铜镜上,发出几声促然的爆脆。像是无暇的镜面上突然多出的裂痕,一道,跟着向四面八方蔓延。
“只是,你不过一面铜镜,又缘何会知道分魂裂魄阵!”
瞬间,冰凌剑一声长啸,眨眼已是斩断了那一抹鲜红!
白辰长剑断风,直指那个笑得诡艳的妖婆子!
他手腕轻挽,剑尖半斜,堪堪避开那人的红芒,脚下一转,眨眼转至那具妖物跟前,剑锋倾然划过,只差一厘,便可及颈。
“哈哈,想不到降妖师这般俊俏,功夫倒也是不弱,不过,想除我,还差得太远!哈哈!哈哈!”
忽然,她左手高举过顶,只见无数条朱红色光芒从其指尖降下,自上而下罩住,近在咫尺的两人,而白辰的剑,已被红丝缠绕。
“降妖师,你生得这般好看,可是把奴家的心,都给勾去了呀。”蓦然变声成娇羞的女子,一颦一言,尽能酥人心魂。只是,美艳之下,毒辣无比!
镜妖伸出双手,牢牢环住白辰的脖子,竟是要……吻上他的唇。
白辰目光骤紧,这女子口中吐出一道银光,却是最后一枚碎镜!
“镜妖,你该死!”白辰有若哀叹,跟着,双目悄然一合,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冰凌剑上顿时燃起熊熊灵火。
诡艳澄蓝的火光。
连着剑上蚕蛹般的红芒一起捅进那人的腹中,接着猛然拔出。
剑尖挑出一颗铜黄妖丹。
斑驳的纹理在其上越碎越多。
“嘭!”
长剑轻抖,妖丹如齑粉,散入尘埃。
镜妖不可思议望着小腹上的大洞,喷出的鲜血登时洇红了她的衣衫。“咚”的栽倒在地,一双眼,睁得甚圆。
岂料白辰根本不去瞧他,径直越过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躯,走近荀生那张皮囊前,低声问道。
“分魂裂魄是你自己教这妖物摆下的么?”
“呵呵呵,呵呵呵……”
干瘪的人皮上,一张嘴中竟是发出声声阴测测的笑声。
慢慢地立起的人皮,不多时,居然完整无缺地出现在了白辰眼前,身上再无一块铜锈,跟个常人无甚区别了,肌骨、血肉,就是那双眸子都是黑白分明。
“多谢上仙相救。”荀生作揖,“我被那只妖物困了百年,今时方得重见了天日。”
“为何要教她此阵,来裂自己的魂魄”白辰问他道。
“呵,此阵我曾在父亲的藏书中见过。当日我坠崖之后,就被她擒住,她当即就要杀我取元阳。”
这人唇边勾着的笑意,让白辰瞧着分分刻刻生厌。
“你跳崖之时,不就打算死了么?”
荀生忽然瞧向他,眼波微微一转:“正是因为死过一次,才会奢想继续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也好。不是么?上仙?”
白辰心口一阵剧痛。
“她将我封在阵眼中,我根本无法反抗。我一凡人,又如何能阻止得了妖。”
“后来呢?”
“后来。”荀生抚过臂上缠着的水袖,“后来她就寄身在我体内,借我之身,骗尽世人百年。”他忽忽一笑,冷然道,“一张人面,一个传言,就能让那些俗世之人心甘情愿地堕入圈套,成为她修行的灵力。是妖太奸诈,还是人太愚蠢。是非不辨,黑白不问。”
“后来呢?”白辰睇着他,又再问了句。
“后来?”荀生略感狐疑。
“后来。”眼前顿起一片雪蓝光芒,白辰猛地冲到荀生前面,一把拽起他的衣襟,怒目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