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担心,若神府步莲能够劈开妖雾的话,大家都会没事,但若连他也中招的话,那便难说了。”多梅仙蹙起眉,看着周围滚滚的白雾,皱起了鼻子:“这雾气真难闻。”
他们没有伞,全靠神竹秀和逸曲莺共同分出部分真气抵御。两人脸色都见苍白,多梅仙感到神竹秀的手在微颤。
他刚想阻止神竹秀继续替自己输送真气时,突然脚下一个震动,竟是白光一现,长剑重新变回了梅枝簪子!
“这是——!”三人来不及反应,全部掉落进了白茫茫的浓雾中。
多梅仙奋力想要抓住神竹秀,却被雾气遮掩住视线,身体没有下坠感,但眼前一片空茫,仿佛身处太虚幻境。
“清神言!”他察觉不对劲,急忙运起儒门术法,但迟了一步,他只觉头脑中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一下子就扰乱了心神。
他双眼紧闭,再次睁开时,却见自己身处儒门内部的桃李天下。
“……”多梅仙自檀木椅上站起,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发现这里确实就是桃李天下内的一处房间。
字卷,香炉,圣贤像,藏书阁,笔墨纸砚,如果是幻境也太过于真实了。
耳边骤闻闷雷声,多梅仙走到窗户旁边,推开了窗扉。
窗外是沉沉的寒冷的雨夜。
他盯着那轮浅浅的月勾陷入了迷茫,直到外面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多梅仙打了个寒颤,这种恐怖的感觉简直就是“有吏夜捉人”。
“谁?”他听见自己问。
门外的人道:“是吾。”
是神竹秀。
多梅仙眨了眨眼,慢慢走过去开了门。
他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门外,浑身湿透的神竹秀怀里揽着一个包裹,可以听到细细弱弱的婴儿啼哭声。他抱歉地对多梅仙一笑,惨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玉石般润泽的眼睛是亮的。
“汝……14 ”多梅仙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明白了。
神竹秀仍然抱着婴孩站在那里,他说:“多梅仙,汝别这样,吾明早就去找主事……”
多梅仙再也忍不住,狠狠地把门摔上了。
“多梅仙!梅君!汝怎么了?”神竹秀在门外拍着门,喊着他。
梅君,梅君,他喊着他。
多梅仙咬着嘴唇,力道大得出了血,他的双眼透露出一点清明,趁着这空隙,他拔下发里那根梅枝簪子,毫不犹豫地将它往心口捅去!
周围的景象很快就仿佛褪色一般散去了。
一片雪白。
神竹秀喘着气,口鼻间不断溢血,他方才为了抵抗幻境,一掌拍向了自己的胸口。
他累极了,头脑昏昏沉沉,无力地任由自己继续在浓雾中越陷越深。
但在白雾里,却突然燃起了一小抹火光。
“你愿意与我交易么?”
那个青年修眉俊目,脸带微笑,浅绿色衣衫上浮绣苍蓝色明月山水图,头发用一根“命”字样的簪子固定住。
逸曲莺捧着一个小巧的手炉,点点头道:“吾愿意。”
然后从她的眉心处就飘出了一抹颜色多变的光带。青年一手轻挥,将一段艳丽的大红大金色光带裁剪下来,成为一片薄薄的布似的东西收回宽大的袖子里。
“逸曲莺以后妃之命,换取……”
那人的声音又飘渺了起来,身影也消融了。逸曲莺睁开双眼,只见怀里不知何时抱着一把用朱金漆描绘苍山洱海图的七弦琴。
“怎么回事……”她喃喃道,做梦一样迈动了双腿,朝着雪白的雾气中走去。灯与琴逐渐消失,她仿佛飘在云端。
此时,一股寒冷无比的雪气突然弥漫开来,逸曲莺没用真气护体,被冻得瑟瑟发抖,神智倒是清醒了不少。
她四处张望,只见浓雾因为受到那寒气的包围,居然开始凝结了起来。
很快,她身边就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妖雾似乎失去了吞噬与迷惑的作用,被冻成了雾凇。
正当逸曲莺无措之时,一名浑身雪白的女子踏着雪花冰霜缓步而来。她雪发白肤,围着雪白狐裘,身侧寒气萦绕,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恍若冰湖底下的石子。
“你……你是谁?”逸曲莺看着她走近,忍不住问道。
女子这才站立在原地,身上的冰寒雪气更加奔腾着往四周扩散。
“一袭玉篇九世雪。”
逸曲莺只觉得眼前白光大盛,再一晃神,她已经来到了一间大堂里。
只见不少三教中人都在这儿,一些负了伤,一些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但他们都在小声地议论着那个一身雪白的女子。
逸曲莺看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多梅仙和神竹秀,不禁有些担忧。
“统领!”几个道门弟子突然惊喜地喊了出来,只见辛瑕阕背着神府步莲匆匆而来,两人身上都有血迹,应该都是受了内伤。
辛瑕阕先将神府步莲安放到一张软榻上,自己才开始打坐疗伤。
佛门弟子也都围了过去,神府步莲脸色苍白,气息不匀,手执一串焦黑的佛珠,还有一点力气能够安抚众人。
“我无事。方才那名女子应是来帮助我们的。”神府步莲道。
辛瑕阕蹙起眉,低声道:“她身上有鬼气。”
那些道门弟子也纷纷附和道:“我们被困在妖雾中时,突然发觉有一股强悍的阴寒鬼气冻结住了妖气,这才寻得缺口逃了出来。”
神府步莲沉吟半晌,道:“鬼气……她难道是鬼族之人?”
话音未落,九世雪身形一现,带着浑身血的神竹秀和多梅仙回到了大堂。
“梅君!竹君!”逸曲莺惊呼道。
其他儒生慌忙将他俩搬运到了榻上,只见多梅仙胸口插着梅枝簪子,鲜血淋漓,但神智尚清,还能勉强说几句话。而神竹秀内伤沉重,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了。
九世雪自袖中变出一个药箱,先替多梅仙点穴止血,解开他的衣服,用工具小心地取出梅枝簪子,再替他撒药包扎。
至于神竹秀是内伤,九世雪便替他运输真气,修复起受损的经脉,也忙了好一阵,神竹秀的呼吸才平稳下来。
待安顿好两人后,九世雪才转向了神府步莲。
“唔?自烧修为,就你们佛门的人最常用。”九世雪打量着黑发披散的神府步莲闲闲说道。
神府步莲微微一笑:“多谢姑娘相助。能否请问姑娘姓名?”
九世雪眯起眼睛,道:“在下一袭玉篇九世雪。但最能为人熟知的名姓,大约应是鬼神医罢。”
辛瑕阕惊道:“鬼神医?!莫非是东胜神洲武林界一蛊四毒七神医中的鬼神医?”
“正是在下。”九世雪道。
鬼神医是七神医中最神秘的一个,没人知道他的名姓,更无人见过他之长相,谁也不清楚鬼神医的名号是如何流传的,但他确实存在,并且医术高超诡异,不输其他任何神医。
“原来九姑娘就是鬼神医,”神府步莲颔首笑道:“之所以誉号为鬼,与九姑娘的身份可有关系?”
九世雪收了笑容,道:“是,你们也看出来我身上带有鬼气了罢,不瞒你说,我确实有一半鬼族血统。”
辛瑕阕道:“依九姑娘身上鬼气的浓郁程度来看,那一半鬼族血统恐怕十分纯净。但不知九姑娘为何要救我们?”
“好歹我也是鬼神医,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九世雪还未说完,突然道:“咦?和尚,你的佛珠怎么开始发光了?”
众人一时都看向了神府步莲手中那串焦黑的佛珠。
神府步莲松开手,只见佛珠飘旋上空,散发出阵阵金光,佛珠上因为被火灼烧过的黑迹也随之褪去,露出了原本光洁的表面。
“七佛灭罪真言咒?”神府步莲双手结印,佛珠上的梵文熠熠闪光,渐渐组成了一幅惊人的景象。
神府步莲盯着金光中那显出来的人影,眉头越蹙越紧。
“佛相,在下优昙梵声,来自大日殿。”优昙梵声的样子看了简直让人害怕,鲜血淋漓、面目全非,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到森森白骨。
神府步莲压下焦虑,道:“你释出魂识附在了佛珠上?出什么事了?”
那金光却黯淡了下去,景象变得模糊了起来,优昙梵声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在望京,被她囚禁了……她已前往神府……”
金光骤然灭了。
神府步莲拣起佛珠,对一位佛门弟子道:“露涯,这里暂且交你掌管,我要前去望京。”
露涯吃了一惊:“可是佛相,御琴会……”
他还未说完,神府步莲已经先一步化光离去了。
辛瑕阕道:“你们这位佛相,可真是……”他顿了顿,无奈地笑了下。
“这下怎么办?”露涯简直焦头烂额。
☆、第 44 章
梨花漫山遍野地开着,那些枝枝桠桠犹如缀满小白珍珠的软臂,挣扎着伸向半空。天色是浅浅的青白,密不透风的浓云遮掩住了阳光,使得天气变得水阴阴的。
廉紫笏围着一条雀羽叶纹披帛,七重沙绸的结花纽边百镂裙,淡薄玉色中透着青褚,绣出层层仙台楼阁和云狮飞鹤。她自袖中掏出一面小圆镜,照了照脑后蓬蓬的发髻,那里梳成了近来京城中最时兴的小南式,簪着几支玛瑙笄。
那位荣王陛下是出了名的骄纵纨绔,足足迟到了快要半个时辰,才一脸不耐烦地踏着遍地落花前来了。
今日暮春,大齐有一个风俗便是未婚男女可以在春日相约赏花,以定心意。虽然对于他们俩来说没什么必要,但荣王的父亲,也就是温元帝,认为应当让这对已经有了婚约的青年能彼此熟悉一下。
赋君颐撩起绘着翻浪纹的衣摆坐了下来,满脸写着“我很烦不要惹我”,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喝了一大口,看也不看廉紫笏。
“荣王殿下……”廉紫笏堆起了笑,见赋君颐没有答话,只得继续敷衍下去:“不知荣王殿下是否听说过,这玉峰山的梨花品种是有名的‘翡谭龙雪’。花开重瓣,外层一抹浅翠,犹如绿水,内层洁白无瑕,蕊丝金黄修长似龙须,仿若白龙出水,故有此名。”
赋君颐冷哼道:“小姐真懂。”
廉紫笏被他的话噎住了,一时之间也静默下来,揪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有些委屈,旁人都以为她能嫁给荣王是天大的福气,虽然暗地也说多半是因为她父亲从前是温元帝的伴读,故而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又看了眼对面捻着朵梨花在把玩的赋君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赋君颐突然问。
廉紫笏一个愣神,便见他又蹙起眉,赶紧道:“回殿下,臣女廉紫笏。”
赋君颐哈了一声:“紫笏?好名字,看不出来廉书玄的野心还挺大。”
“……承蒙殿下夸奖。”廉紫笏涨红了脸,几乎觉得羞耻。
赋君颐托着腮,毫不在意地看着廉紫笏眼里隐隐的泪光,又问道:“你能说出大齐所有的梨花品种么?”
廉紫笏怔了怔,犹豫道:“这……”
她还未说完,赋君颐便补充道:“全说出来,我就给你哥哥赐封禁卫军总长。”
“是……”廉紫笏咬着唇,开口道:“翡谭龙雪,白凤栖枝,红云飞霜,千枝瑰叶,横川仙,天青碧,紫玉烟,冰蟾月,倒挂钟,陀山,绿泊,若兰,百金……”
赋君颐待她一口气说完才大笑了起来:“廉小姐还不如进宫养花,倒比做王妃要来得轻松呢!”
廉紫笏顿时明白过来,再也忍不住眼泪,捂住脸哭着跑走了。
她真想一耳光扇到那个自以为是的荣王脸上!
此后许多年,她也这样被气过来了。廉紫笏知道自己比赋君颐要大,他又是个小孩子脾气,处处都得顺着。当初实在是因为温元帝对于廉书玄太过抬举,廉家不敢说句不好,才让她嫁入了荣王府。否则也不会和现在这样,夫妻俩像是怨侣。
接到赋长贤死讯的时候,廉紫笏晕了过去,醒来时下人们战战兢兢地说荣王还在宫外未归,她只有一声叹息。
廉紫笏费力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处红色的空间内。
“……马车?”感受到了身下的颠簸,她喃喃自语道。目光一转,对上那个影影绰绰的艳红色身影时,她猛然惊起。
映入眼帘的是一捧丰容的乌发,背对着廉紫笏梳发的身影纤细窈窕,一袭浓烈的红衣,裙摆层层盛放犹如鱼尾。透过那面腰圆大镜,廉紫笏隐约能够看到那人诡艳的脸庞,以及梳妆台上摆着的一顶红色玉佩乌帽。
“你是谁?!我为什会在这里?”廉紫笏惊恐地大叫,后退着撞到了车壁上。
那人梳发的手未曾停下,连声音都雌雄莫辨:“送你回廉家也不好么?”
廉紫笏怔住了,哆哆嗦嗦道:“……你说什么?回廉家?三日后我就要被流放了……如何能够回家?”
“荣王妃已在狱中畏罪自杀。”那人冷声道:“如今这世上再无廉紫笏了。”他说罢,将玉佩乌帽戴在了头上,缓慢地系好了绶带。
艳红色的身影终于转过来,廉紫笏望着那张脸,斜掠的睫羽掩着一双似睡非睡的秋水瞳,眼角晕染着薄薄胭脂色,除了眼睛,那脸型、那鼻子、那嘴,廉紫笏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
“你到底是谁……”她低声问道。
那人在满目血红中对廉紫笏微笑起来:“东乡艳鬼,廉无色。”
夜雨滂沱,院门深闭。
屋内只燃着一豆灯火,廉书玄坐在案边沉思,他看上去仿佛老了许多,旁边,他的夫人正用帕子悄悄拭泪。
“……夫君,”隔了许久,廉夫人才敢开口:“笏儿明日便要被流放了……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么?”说着她又呜咽着滚下泪来。这几日,她鬓发里的银丝也跟着多了起来。
廉书玄叹道:“还能怎么办?本来照例,宫中搜出巫蛊的一律都要斩头处死,流放已经是皇上给我面子了。”
廉夫人闻言不禁大放悲声:“我不相信笏儿会做出这种事!她从来不懂巫蛊之术,更无害人之心!一定是冤枉,一定是啊!夫君为何不让皇上详查,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闭嘴!”廉书玄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你还看不出来么?!皇上是铁了心要拔除我们廉家!什么巫蛊,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夫君慎言啊!”廉夫人吓得脸色惨白,压低了声音劝道。
此时,窗外的雨势更大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充斥了整个房间,烛火跳动着,映出两张苍老悲怮的脸。廉书玄和廉夫人沉默无语地盯着那火焰,两人都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它下一秒钟就要熄灭,如同风雨中的廉家一样。
廉书玄握住了廉夫人的手道:“若是能暗中派人一路上照应笏儿……”他很快就说不下去,以袖掩面。
忽然,窗扉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雨水淋了进来,廉夫人急忙走过去想要将窗户关好。
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一颗梨树下时,她惊叫了一声,后退几步栽倒在了椅子上。
“鬼!有鬼!”她吓得大喊,廉书玄奔至窗边一看,顿时也愣住了。
那棵被暴雨打得光秃秃的梨树下,一抹血红色的身影悄然而立,看到廉书玄时,那人笑了笑。
一道电光照亮了暗沉沉的雨夜,廉书玄不可置信地颤抖起来。
“夫君!那是什么?”廉夫人忍着害怕问道。
廉书玄哆嗦着关上了窗门,抹了把汗道:“什么也没有,夫人一定是看走眼了。”
两人都有些心神不宁,廉书玄喝着茶压下心里的恐惧,脑子里却回想起了几月前,自游府迁来的一支廉家分支告诉他的事。
廉书玄与游府廉家算是堂亲兄弟的关系。他多年前也隐约听说过,那个与自己女儿廉紫笏同一辈的廉红鸢,未婚先孕,丢尽了廉家的脸。最后听说她是死了,但十七年后,廉家人又疑似遭遇她之鬼魂的报复,弄得家破人亡,不得不来投奔在京城颇有势力的廉家本家。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只当有人借机搞鬼,很可能是保皇派为了一举铲除廉家作的乱,将来可以用廉红鸢的事来将他一军。但现在廉书玄觉得事有蹊跷,也许那些廉家人说的是真的。
“夫人,”他定了定神,道:“很晚了,歇息罢。”
廉书玄拿起桌上的烛台和伞,正要与廉夫人一同出去时,他觉得脸上滴到了一点冰凉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