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郁律呆呆地看着他,终于知道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哪来的了——这眉眼挑起的角度、似笑非笑的表情,全让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人。
贺致因!
他几乎都快忘了贺致因的长相,可永远也忘不了他杀他那一刻的表情。
四周陷入了寂静。
何清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郁律,见他那一秒前还写着迷茫的眼睛里,瞬间急转似电,身周的鬼火再一次暴涨起来,连陆老板都惊恐得张大了嘴——他明明是看不见郁律的,可刚刚的一刹那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看见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鬼影。
鬼火烧得太旺了,旺得终于引起了郁律的注意,他好像这才回过神似的,低头看了看左右手,鬼火包裹了他修长白皙的指尖,将眉毛瞳孔全染成幽暗的蓝绿色,微微仰起脸面向了众人,他在无声的火光里听到了大哥大的声音。
郁律睁大眼睛,猛地一点头!
大哥大不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低吟轻唱的声音。
它在念一串咒文,咒文的音调很熟悉,郁律总觉得自己在哪听过。回过神时,他已经照着那咒文念了出来,手指在某种惯性下对着空中一通乱画,光影辗转间凝结成了一道鬼符。
将鬼符猛地拍在地上,他想起之前酆都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地大喊道:“起!”
风声卷过树叶发出簌簌声,从地底往地表滚出一道轰隆隆的巨响,何清山估算出了这一下的厉害,可是不动,在这种时刻,他的视线居然又兜兜转转,落在了郁律胸口的血洞上。
心里有点疼,但疼得非常有限,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的程度。
“地、地震?”
陆老板摔了个屁墩儿,大地忽然就摇撼起来,没给他一点准备,一截嶙峋的枯骨蜷成爪子钻出地面,对着他两腿之间就是一个狠挠,陆老板翻了个白眼,惨叫道:“妈了个x的,你是要废了老子?!”
含着两泡眼泪向两边一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骷髅兵包围了!
骷髅兵头颅微垂,骨头架子惨白阴郁,身体从里到外透着病态的紫光,照的陆老板脸上的皮一阵接着一阵的抽搐。骷髅兵没有生命反应,不怕纸人,雪白的头颅骨碌碌地旋转着,他们分兵两路,一路朝向陆老板,一路直奔何清山。
陆老板吓得想要砍人:“何先生!何先生!救我!”
话音刚落,一个骷髅兵从天而降骑在了他身上。
“啊啊啊——”
隔着两里地都能听见陆老板的嚎叫声。
“少爷——”胖丫也在嚎。
刚才郁律光顾着念咒,一不小心撒了她的手,她像只大风筝似的,在纸人的吸力下飘到空中,小熊也早就支撑不住了,摇摇欲坠地抱着一根枝杈,枝杈一断裂,他也就只能随风飘摆,和胖丫就像南极北极似的,在空中一吸一撞,全朝着纸人飞去了。
郁律心叫不好,忙对着骷髅兵挥手:“各位老大哥,那边那边!快去救他们!”
骷髅兵呆呆地看着他,然后齐声做了个立定向后转,步伐机械地朝纸人的方向跑,其中一个骷髅兵大概是死前打过篮球,个子几乎有两米,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小熊的脚腕,往地上一摔,摔了小熊那花骨朵似的脸庞一嘴泥。
救胖丫的几个骷髅兵一看他这么轻松,也想效仿,然而身高不够,跳了半天居然拽不住胖丫,而等大个子骷髅兵跑过来的时候,胖丫已经尖叫着被纸人吸走了。
“少爷——”
“……”郁律显然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忽的原地起跳:“胖丫——”
纸人舔舔嘴唇无辜地看着他,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何!清!山!”郁律大吼。
何清山站在离他八丈远的地方,嘴唇抿着,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连这种装模作样的地方,都像极了贺致因!
骷髅兵们全呆了。
虽然没有思想,但他们统一地知道没干好活儿,都有些心虚,一个个地狂躁起来,打算拿陆老板和何清山出气,谁知跑着跑着,头突然就滚了下来,身体仿佛是积木做的,少了一个部件,其他的关节也跟着不保,不一会儿地上就堆满了枯骨,再一眨眼,连骨头都变成幻影消失了。
郁律心里咯噔一声——他身上的鬼火居然熄灭了。
花费了100阴德,时效居然只有特么短短的十分钟……
而刚才那一下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忽然连站都站不稳了,强撑着不往下跪,一边在心里狂敲大哥大,一边又接连拍了好几下地,可除了啪啪的几声响儿,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召唤上来。
眼看着何清山又要掏纸人,郁律摇摇晃晃地冲过去,反正纸人对他不起作用,不如拼一把!
不想才迈了两步腿,他眼前骤然就是一黑,头重脚轻地往前栽去,眼看着要和大地来一次狼狈的亲密接触,一只紧如铁钳的手臂忽然将他攥住了,下一秒,郁律被这只手一拉,蓦地就跌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小心。”温柔的声音响起,扑鼻就是一股烟味。
郁律张了张嘴,心上登时就是一阵急跳,下意识地抱住横在胸前的手臂,他抬起头,瞬间对上了酆都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
“你……”郁律嗓子哑了。
酆都冲他眨眨眼微笑,随即抬起头,目光慵懒而森然地锁定住了何清山。
郁律这才注意到他另一手上还扛着个庞然大物,月光下一团黢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记得你是叫……何清山?”
点着了一根烟,酆都一边抽,一边朝着何清山缓步走去,走得很轻,很慢,然而大地却在这又轻又慢的步伐里摇撼了,摇撼声里,酆都的声音冰冷得几乎结霜:“你不要命了?”
仿佛空气都被凝固起来,结成团块滞在空中,死一般的安静。
何清山看出了酆都眼中的杀意。
下一秒,捏在他手里的崭新纸人嚓的自燃起来,呼啦一声焚成碎末,火源来自一根抽了一半的烟卷,而那零星的一点火苗忽然蔓延成一人高的滔天大火,直戳戳地立在他眼前,炽热地扑在脸上几乎泛起烧焦的气味。
然而火并没有烧到他身上。
“滚。”酆都冷冷道,“凡人的阳寿都记录在册,我不杀你。”
而不是他不想杀。
如果他愿意,别说是何清山,将方圆几百里内的所有夷为平地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实力的悬殊和那语气里淡淡的戏谑味道,简直能将一个普通人的自尊压垮。
何清山绷紧下巴,背脊依然挺得很直。垂眸扫过地上的烟头和纸人,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心里有点不甘,也不清楚是在不甘什么——可能是想要的没得到,不想要的却抓了一大把。
下一秒,他猛地甩出一团纸人。酆都没料到他还会挣扎,重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大手一挥,直接把纸人攥成了粉末。
而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何清山已经背着吓晕了的陆老板隐于夜色,消失的无影无踪。
赶跑了何清山和陆老板,酆都打了个大哈欠,转过身笑眯眯地望住了郁律。
“……”郁律舀着月光的墨绿眼珠晃动着,觉得有点呼吸不上来。
他有好多话想说,去哪儿了?干嘛去了?怎么又回来了?一句比一句矫情,说出来他都觉得丢人,于是只能攥着拳头撑大眼睛,嘴也闭得紧紧的,不让那些话漏出来。
眨眼间酆都夹着寒风大踏步走近了,朝他脑门上弹了一指头:“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郁律忽然发现他嘴里还有股酒味,往后一躲,呆了半晌,又狐疑地抬起头:“你肩上那是什么玩意儿?”
经他一提醒,酆都这才想起来身上还扛着东西,猛地将手里的庞然大物往地面上一磕,他得意洋洋道:“门!”
“……门?”郁律呆呆地望着他。
酆都笑得满脸无赖样子:“之前不是砸了你一扇门吗?现在我赔你十扇,够不够?”
说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郁律愣愣地转过头,就见一辆全黑的卡车冲破夜色,轰隆隆地在停在了自家门口,车门大敞,从那漆黑的车厢里跳下来一队面无表情的鬼魂,头几个抱着老式的雕花木门,后面的几个力大无穷地扛着钢筋铁板和油漆涂料,再后来,连沙发和床都搬出来了。
☆、第23章 洗白023
“借过。”一个搬着液晶电视的小鬼张开血盆大口对郁律说。
“……请。”
郁律赶紧往右边一个大撤步,默默地给它让开地方,小鬼目不斜视,抱着电视走成了一只螃蟹。
夜色下鬼影攒动,特别混乱,郁律还沉浸在刚刚的场景里拔不出来——卡车轰的一下冲过来,仿佛刹车失灵直接冲进了他心里头,带着点野蛮和流里流气,全是酆都的风格。
“……我说,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口不对心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郁律眼看着房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被修复起来,心里仿佛开了朵小百花儿似的,想飘,想笑。
而酆都仿佛还嫌不够劲,紧跟着又给他下了剂猛药。
变魔术般从怀里摸出了一份盖着大红章的文件,他得意洋洋地朝郁律扬了扬下巴:“看看,这是什么?”
郁律垂眼看去,刚看一行,大哥大忽然欢乐地叫道:
哪怕那文件上还有几个简体字看不懂,郁律也全明白了。
“你……。”他要笑要不笑地仰了下脑袋,没敢让酆都看见他眼角的那片红——刚结束了场又臭又长的恶战,他现在身心都脆弱得很。
“看明白了?阳刚房地产的合同,”酆都笑着卷起文件,对着郁律的脑门轻轻一敲:“也就是说你家的这块地,从今儿起物归原主了!”
合同“啪”地掉在地上,酆都被突然冲过来的郁律抱了个满怀,郁律侧脸靠在他颈窝里,低头在那高级皮衣上狠狠一吸鼻子,洒了两滴泪,并蹭下了一长溜鼻涕。
酆都脸上忽然有点紧绷,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这是?突然这么热情?”
郁律在他怀里摇摇头,松开手时眼里特别真诚:“谢谢你。”
酆都还僵着,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吃药了?”
郁律没听明白:“药?什么药?”
酆都翘起嘴角,手掌在他背上猛地一按,结结实实搂住了郁律,他大笑着答道:“可爱药!不然怎么变得那么可爱,来,让哥哥捏捏脸!”
小熊咳嗽了一声。
郁律横起胳膊支开酆都的拥抱,紧紧地一抿嘴:“滚你的吧——刚刚我是真心要跟你道谢,你特么倒好,就知道个嘻嘻哈哈,再耍流氓,我先咬下你一块颈子肉的!”
酆都嗤笑:“嗬,还长牙了。”
小熊再咳。
郁律又抽了抽鼻子:“你这是喝酒了?”
“……没怎么喝。”酆都扯起皮衣前襟闻了闻,鬼的衣服当然是不会有味道的,郁律指的是他的吐息,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真能从衣服上闻见一缕烂醉如泥那会儿吐出来的白菜肉丸子味。
为什么喝?
郁律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因为莫名其妙的,不是很想听到那个答案。
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两天前的事了,都是大老爷们,说多了矫情,就跟他之前跟贺致因似的,谁还没有点过去了,虽然酆都的过去远比他这个赔了一条命的好上一万倍,但再好也是疤,谁的心不是肉长的,揭一下怎么可能不疼呢!
“那什么……之前,对不起啊。”他抓了下头发。
“对不起什么?”
郁律越说越不好意思:“就是——哎,不说了,你吃不吃梨?我请你!”
酆都道:“律律。”
“兄弟,不都说了别那么叫我了么?”郁律好笑地回头。
酆都静静地看他,一字一字说:“只有你一个。”
“什么?”
“有些事我不说,不是不愿意告诉你。”酆都道,舀着月光的漆黑眼眸深邃得望不见底,仿佛看一下就能把人吸进去,“只是还没到时候,等到了,我就全告诉你。现在你只要知道,我对你好,不是为了图你什么,只是单单纯纯地想对你好,所以你别瞎想,你这人就特么爱胡思乱想!”
郁律立在那,好久都没回过神。
不瞎想,指的是不让他自作多情吧。
看来他们是都误会了,郁律赶紧哈哈了一下,摆了摆手:“放心放心,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人就是性子随便了一点,其实还是挺一本正经的,走走走,进屋吃梨!”
说着他就转过身,酆都一把捞住他的后衣领:“等会儿!我怎么觉得你没听明白!”
“我听——”郁律不耐烦地转过身,忽然扑面一阵和煦微风,他眼睁睁的看着酆都骤然低下头,随即,嘴唇上多了一个温热的触感。
“轰”的一声,好像脑子里响了一千声蝉鸣,月色的银辉下,酆都用冰凉的巴掌捧着他的脸,微微俯身望着他的眼睛笑。
酆都轻声说:“这回明白了吧?”
“你你你……”郁律猛地反应过来,蹭蹭蹭地退了八丈远,指着酆都的手狂抖:“你刚才——?!!”
酆都笑着一昂头:“对,我刚才!”
郁律脑子嗡嗡的,心道:“怎么个意思?”
他觉得自己的脑容量有点不够使,刚才不是还说不让他瞎想呢么。
到底是谁想多了?还是说他理解的不对?
小熊把拳头握嘴边,嗓子都快咳干了:“啊咳咳,啊咳——!!!”
酆都额头上的青筋终于崩开,回头一个狮子吼:“咳你妈的咳!小胖墩呢?把这熊孩子给我叉出去——”
好好的气氛全特么让他咳没了!
“小胖墩”三个字一出来,郁律眼前立时炸开一道晴天霹雳,自责地差点要掀开自己的头盖骨吸上一口——要死!居然把胖丫和大鱼的事给忘了!
“胖——”他一把薅住酆都胳膊,也没工夫羞涩了,脸直发绿:“胖胖胖胖丫和大鱼被何清山抓走了!”
酆都被他吼得半边脑袋直震,掏了掏耳朵,以为郁律是在开玩笑:“我还变成蝴蝶飞走了呢。”
“我真没骗你!”郁律急得要上房,叽里呱啦地把刚才的起因经过用最快速度叙述了一遍,酆都听着听着,一掌在脚边轰出个坑:“啊?!怎么不早说——”
“……你跟天兵似的突然出现,我看都看傻了,说个屁啊说。”郁律嘴里跟含了颗糖似的,也没什么底气了。
“……”原来是被他的英姿醉倒了,那还情有可原。酆都抱着怀,翘起嘴角忍不住要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能怪律律了。
然而郁律只是单纯地被他扛着一扇门的模样震住了,因为实在是顶天立地的挺可怕。可酆都现在低着头,脸上抽搐着居然看着挺痛苦,他心里又有点犯嘀咕——难道他是在为胖丫和大鱼的事儿纠结?
看不出来这还是个性情中人,哦不,鬼!
小熊一仰头就能看见酆都的脸,什么不知道?非常熊地一抬手,他无情地揭开了酆都的虚伪面纱:“别被他骗了,他在笑你呢!”
郁律:“……”
半个小时后,两人坐在新沙发上,终于把话给谈了拢——对话围绕着如何拯救胖丫和大鱼这一论点展开,最后得出中心思想:救是一定要救的,关键是怎么救——肯定是要找何清山,怎么找?
郁律有郁律的办法——像当初找陆老板时一样用大哥大满城搜索何清山,可也有缺点……
“太浪费时间。”酆都点评。
郁律呵呵:“那您说个办法我听听?”
酆都徐徐点燃一根烟,隔着烟雾两只狭长眸子如点漆如星辰,先靠气氛就把郁律震住了。
他虽然号称天下无敌,但术业有专攻,找人这种事不是他的强项。但前些年在帝都八堡山游荡时,无意中结识了一群酒肉朋友,其中一位朋友是个死在□□的阿三,玩得一手好水晶球,死后水晶球玩得更溜更邪更准,找何清山,简直是分分钟的事。
其实大鱼怎么样他倒无所谓,关键是胖丫,小胖墩没少在郁律面前说他好话,是个挺不错的小丫头。
郁律忍不住吐槽:“……你有这么好的办法,怎么之前找陆老板那次不说?”
酆都非常地理直气壮:“不是想让你发挥一下么?”
不管用谁的方法,总之去帝都是没跑了,何清山之前的活动范围一直在帝都,从那里开始找可能性还会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