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山收回手,脸上倒不见半分尴尬,道:“溶洞外的大门已经解锁,鲤鱼精想逃,随时都可以。”
郁律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何清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好?”他歪着头,将那个“好”字咬得又轻又飘,甚至有点讽刺,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比较任性的,讨厌一个人就想一直这么讨厌下去,内心也希望何清山能一直坏到底。
一阵坏一阵好的何清山,老实说,让他非常困扰。
何清山本人似乎并不觉得困扰,只是垂下眼睛,道:“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只要是鬼,就该杀。”
欧阳麦克从很久以前灌输的错误观念,让他在面对妖魔鬼怪的时候从不会有半分容赦,可此时此刻,站他面前的这只鬼,几次碰面,却一路逍遥法外地活到了现在。
他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我知道。”郁律漫不经心地把绳子在手上缠了一圈圈,笑道:“你那扭曲的价值观,早在陆老板那次我就见识过了。”
他以为何清山是在为自己以前做的事找借口,然而不耐烦地等了半天,何清山却把话题收在那里,不再往下说了。绳子缠到无可再缠,郁律终于抬头,想这人怎么这么半天都不说话,却见何清山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无奈和遗憾。
“两辈子,都没活好。”他忽然道。
郁律愣了一下,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站在那里,打算掉头就走,可已经晚了,何清山苦笑着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杜郁律,对不起。”
郁律忽然一咬嘴唇,很突兀地做了几个干洗脸,隔着乱发仰着下巴看他:“连名带姓地叫我?所以你这是在替贺致因道歉了?”
何清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然而郁律却觉得他像是已经点了头。
头疼地拍拍脑门,郁律摆出一副无赖嘴脸道:“你道歉没用,让贺致因过来给我道歉,滚着过来,跪地不起的那种。”
何清山漆黑的眼仁里终于有了点波动:“你……”
“做不到?”郁律笑了,“那当然了,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做到。”
何清山脸上露出困扰的表情,郁律却已转过身,把缠在手里的绳子往后一甩,一身轻地道:“因为我一开始就没准备原谅你。”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扭过头来做了个冷漠的鬼脸:“略。”
郁律少爷的气量可是很小的。
何清山接过从空中抛来的绳子,嘴角轻轻地一弯。
很坏的一段缘分,这辈子又让他炮制得坏上加坏,直到彻底扯断。刚才他看得清楚,郁律胸口上的那道让他挂心的伤口已经彻底不见了,从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不知道,有人说,鬼魂身上之所以会保持死前的伤口痕迹,是因为还有执念,执念没了,伤口自然也会消失。
何清山把绳子收进怀里,朝不断变幻着天空颜色的方向走,上辈子的恩怨和缘分已经断得一干二净,这辈子的缘分……那也可以称得上是缘分?他在心里做了否认。
只是,假如那个人真被打死了,他去收个尸什么的,还是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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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婴从没有一刻这么想念过那只死狐狸。
她已经几百年没见过符绣了,从最开始的愤怒,到现在的茫然,虽然每次都在欧阳麦克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等符绣回来了她要怎么怎么样,可她想象了一下,假如符绣真回来了,她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
她把符绣当成母亲,当成姐姐,当成最好的朋友,可在对方眼里,她只是个天天耍臭脾气,动不动烧人头发玩的恶劣大小姐。
她脑中自有一套思想,总会和别人想岔一拍,可过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脑回路再清奇也转过了弯,明白了符绣应该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她喜欢她就行。
她走路向来都是铿锵有气势的,步伐特别快,可这会儿居然也走慢了,其实这种场合不该由她一个人出席的,解除婚约,身后怎么着也该站着几个娘家人才踏实,可她的父王去找几百年才肯相会一次的母后去了,狐狸大概也永远都不会回来,她其实还有很多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可她一个都看不上。
“欧阳麦克。”她忽然抬起伞檐,黑长直的刘海下一双灰色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回过头来的青年,“你走慢一点,站到我身后来。”
欧阳麦克插着兜闷头向前走,听到这话回头看了眼,视线本来是打算一触即收的,可他在对上丕婴灰蒙蒙的眼珠和漆黑的,略有点收缩的瞳孔时,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他笑嘻嘻地走了过去:“少主阁下,你不会是怕了吧?”
“少废话。站在我后面,是你的荣幸。”丕婴余光感受到斜下方的高大身影,松了口气,顺带把伞往那个方向一抛,头也不回地道:“帮我撑伞。”
欧阳麦克从侧面观察她的脸色,道:“要不要再多叫几个人?”
丕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叫,叫什么叫?有你就够了。”
欧阳麦克挑起一边眉毛,没再说话,一旁的牛头人沉痛地捂住胸口,感受到这个偏心的世界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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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人向丕婴报信的同一时间,妖界最精干的一批训练兵也整装待发,准备过去会会那群恶鬼。精干二字也就是说说,事实上六界和平了这么多年,训练时基本也就走个形式。一群疲软的花架子碰上鬼界的精英部队,还有个杀红了眼的鬼帝殿下在前方所向披靡,不一会儿就被打得举了白旗。
申图踹开一只青蛙精,顺便拉了酆都一把,“悠着点儿,别把人打死了。”
酆都抬手一掌把扑过来的一只马面人轰了个焦黑,在对方“哎呀”的呼痛声里暴躁道:“滚开。”
申图气得开始撸袖子:“哎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吗,我刚才已经探过了,郁律现在没事,你别先一个人乱了阵脚,有点儿王的风范好不好,哪个王像你似的不要命地冲锋陷阵啊。”
酆都一捋汗津津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冷漠道:“我本来也没想做这个王,谁爱做谁做。”
孟婆扑过来假装掐了他一把,也就是她这种老同学才敢这么闹:“哎呀殿下你真是笨死了,以后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你要让律律怎么想啊?”
酆都心中一紧:“和律律有什么关系?”
孟婆的长发缠起一只兔精往地上一摔,一边拧着腰道:“那我问殿下啊,如果律律当年没失踪,殿下对王位还会是这个态度吗?如果殿下是真的对做鬼帝没兴趣,那就当我没说,可我看不是吧?殿下当年做世子时有多努力,咱们全都有目共睹,律律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们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酆都:“……”
“殿下可知那些小鬼背后里是怎么说的?他们说你和上皇一样,都是为了祸水而不理朝政的昏君,殿下甚至更恶劣,上皇起码在位期间没有离开过鬼界,殿下却是上百年都不曾回来一次——”
酆都脸色微变,过了一会,不甚在意地挥了下手:“随便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孟婆的大卷发被吹起来,快要替他急死了:“可是律律在乎啊!”
“好了好了。”申图感觉到酆都脸上的僵硬,在气氛变得不太对劲之前强拧了回来,“孟婆姐姐,咱们殿下是个一根筋,有些事,还得慢慢体会——哎呀!疼疼疼!”
酆都收回拳头:“你说谁一根筋?”
申图捂着脑袋跑了:“反正不是我!”
孟婆也觉得自己今天说的有点过,但又忍不住,比起把自己憋死,她最后还是选择把酆都气死,又补了一句:“他那么喜欢殿下,怎么会愿意殿下为了他变成自己讨厌的人呢?殿下这么一意孤行,律律心里还不知道有多自责,而且……”她突然嘻嘻哈哈一笑,缕着头发也跑了,“还是做在王位上的殿下比较有魅力嘛!”
酆都站在原地半天都没动,顾不上把这两个没大没小的抓回来收拾了,结果不到几秒钟,孟婆和申图一前一后自己跑了回来,嘴里还叫道:“丕婴来了!”
申图还一跑一回头,整个人看着居然还有点儿容光焕发:“几百年没见,这小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随即朝酆都一指,无不艳羡地道:“连未婚妻都这么美,殿下你也太有福了吧,你要是不要我可要了?”
孟婆别有情绪地看了眼申图,张了好几嘴终于还是闭上了,什么也没说,酆都把最后一拨妖怪收拾了,对丕婴漠不关心,张嘴就问:“看见郁律了吗?!”
申图连忙道:“没有,就一个丕婴,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家伙,眼睛挺大的。”
酆都咬牙说了声“欧阳麦克”,他有种预感,这其中大部分肯定都是他搞的鬼。
他抬起长腿,大踏步咣咣咣地往前走,一脚一个坑,差点把丕婴精心打造的哥特风龟裂地面给震碎,而他的一颗心也快要急碎了,恨不得把整个妖界挖空,把他的郁律找出来。
同一时间,欧阳麦克把伞檐一抬,丕婴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这……”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待她的并不是成箱成箱的聘礼,曾经只见过一面的鬼帝酆都也没踩着七彩云朵来求娶她,当然了,她也根本没肖想过。只是她的子民一个个全趴在地上翻着白眼,全是被打得不能还手了的状态。
怎么会这样呢?
脚跟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她使劲全身力气稳住了,她是少主,是妖界未来的王,不能退。
“这……”她再一次开口,申图看她花瓣儿似的小脸明显没什么血色,差点生出27 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可一想到她居然敢把郁律给拐过来,就气儿不打一处出,刚要发话,却听丕婴终于开口了:“酆都。”
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这么没诚意啊?啊?”
孟婆:“???”
申图:“???”
酆都的脸越来越黑:“……你在说什么?”
丕婴看了看这一地狼藉,再看了看毫无诚意的酆都,又往开裂的地上剁了一脚,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地道:“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你这样,别说我了,根本没女孩儿愿意嫁给你的,你看看你穿得这衣服,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她同情地从上到下看了酆都好几遍,“你这哪儿像是要来求娶我的人啊!”
欧阳麦克和牛头人齐齐别过脸,突然有点不忍听下去了。
“噗!”申图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孟婆已经蹲在地上了。
丕婴特别无奈:“你看,连他们都笑话你了。”
酆都吸了长长的一口气。
然后缓缓地吐出来,毕竟同是一界之王,他多少还想给丕婴点儿面子。
“谁说我是来娶你的了?”
终究还是没给成。
丕婴简直要为他的不坦率而哭泣了:“你怎么还害羞啊,又不会打扮,又没诚意,还这么容易害羞,哪个姑娘愿意嫁啊?”
看来她也是想给酆都点面子,没直接拒绝,酆都一口气顶在胸口,忽然觉得两人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交流。
他的脸更黑了:“我也并没打算娶姑娘。”
丕婴揉了揉眼,蹭下两滴泪:“你别放弃,肯定还会有姑娘喜欢上你的。”
酆都急躁地把头发捋成了个大背头,低头抬眼时正好几缕额发垂下来,潇洒地咆哮起来:“我不喜欢姑娘,我喜欢男的,男的!”
丕婴张开嘴,呆成了一块石头。
酆都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终于放弃了和丕婴讲道理:“我没工夫和你废话,你把郁律藏到哪儿了?”
丕婴还没回过神:“郁律?郁律是谁啊?”
她还不知道郁律就是被欧阳抓回来的那个小鬼,也没有想过要去问,酆都以为她在装傻,却见欧阳麦克忽然站出来,先是慢条斯理地收了伞,手掌轻轻按了下丕婴的肩膀,笑道:“少主阁下,这里就由我来说吧。”
原本以为郁律已经趁机逃回酆都身边了,不过看这样子,似乎还没有嘛。
“鬼帝殿下既然要人,这么心急气躁地怎么行,怎么着也得拿出来点诚意吧?”忽然想起什么,他笑了起来,“求娶我们少主阁下的诚意没有,赎回心上人的诚意,总该有些吧?”
“欧,阳,麦,克。”酆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狠狠道,只是叫名字都快要把欧阳麦克嚼碎,申图拉了他一把,酆都冰冷地一眯眼睛,“果然是你!”
“啊!”
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被丕婴的一声尖叫打破了,酆都不耐烦地拧过头,怒道:“乱叫什么?”
丕婴只去看欧阳麦克:“欧阳,原来那个小鬼就是郁律啊?酆都和他真是一对儿?你原来没骗我啊?”
酆都:“……”
申图:“……”
孟婆:“……”
欧阳麦克之前还嫌弃她的智商,这会儿反倒不落井下石了,随便一点头:“正是,少主阁下。”
丕婴心里这滋味宛如急流勇退,脑中头一回开始飞速旋转,又羞又怒的同时,她终于明白了酆都来妖界的目的。
哎啊。她茫茫然地叹了一声,想自己当初就不该给欧阳麦克这个机会,她只是因为不想直面惹怒酆都,才让手下人去给他点颜色的,哪知道这位“手下人”不但给了一点颜色,还把人家心尖上的人给抓来了,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示威呀!
“欧阳麦克,你要什么?”
酆都的食指蜷在手心,几乎是下一秒就要画出无数道符劈到欧阳麦克脸上,他还在忍,还没有见到郁律,他必须保障他的安全。
欧阳麦克满意地翘起嘴角,捅了捅发呆的丕婴:“少主阁下,听见了吗,您要什么,这会儿可以尽管开口,为了郁律,我想鬼帝殿下肯定会很大方的。”
丕婴脑袋混沌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推自己,抬头见酆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酆都,你真不喜欢我啊?”
众人谁也没想到妖界少主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凄凄惨惨的问话,脸上都有点尴尬,脚下也跟着开始不稳。
酆都看着丕婴,掷地有声地答道:“不喜欢。”
在众人包裹着同情的目光里,丕婴并没觉得自己有多惨,她只是纳闷,只是不爽,简直到了由怒生怨的地步,颤着嗓子问道:“那当初那封信是怎么回事?我在信里说要解除婚约,你为什么不回复?不会是为了怕丢了面子,特意等到今天来羞辱我的吧?好哇,真厉害,好个鬼帝大人,你爱面子,我就不爱面子了?”
酆都一怔,皱眉道:“信?什么信?”
丕婴跺脚,指尖指着他的鼻子:“你还敢装傻?”
酆都想自己在鬼界消失了一百年,自然一封信也收不到,他这次回来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也没工夫搭理——然而这也没必要和丕婴解释,看她这样子,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
丕婴冷笑道:“欧阳,你刚才让我提条件是吗?”
欧阳麦克勾起嘴角,道:“是。”
丕婴跳到一块高石上,转过身时,众人看到的就是身为妖界少主的她了,妖界少主不苟言笑,谁也看不起,狠起心来犹如蛇蝎。
“那就先自断一臂吧。”丕婴冷漠地垂下眼睛,拿伞尖指着酆都:“不是想要你的小情人儿吗?那就断给我看。”
酆都淡漠地抬眼,胳膊动了一下,鬼界众人忙喊:“殿下!”
丕婴笑了:“怎么啦?不舍得是吗?原来你的爱连条胳膊都不值呀。”
“我说过不舍得了吗?”酆都淡淡一笑,当真抬起了手臂,丕婴眯起眼睛:“记得要断的彻底一点儿哦,不许作弊,我可是要检查鬼骨的!”
酆都笑笑,卷起左边袖子,右手五指并拢,浮动间居然能听到风声,可见这手只要劈下去,整条胳膊定会立时连着骨头断掉。
丕婴稚嫩的小脸笑得更深,眼看着酆都右手慢慢移向左臂,近在咫尺的距离,几乎都能闻到那股浓稠的,鬼仙特有的血味,正是一道丰盛的哥特式大餐。丕婴舔了舔嘴唇。
却见酆都忽然抬起头,对她深深一笑。
丕婴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酆都扬起下巴,忽然喊道:“律律,我可真要砍了?”
“慢着慢着慢着!”
旁边的树丛一阵翕动,郁律顶着一脑袋叶子跌出来了。迎着目瞪口呆的众人,他先抱着酆都的手臂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差点把牙磨成吸血鬼:“你是不是傻?还真要砍啊,砍了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