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只是个机器人。”
场上因为他这句话突然安静下来,程述眼眶泛红,垂着头遮掩神情的样子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众人还在震惊中,a1微勾着唇角问程述:“猜猜这个盒子里是什么?”
程述抬起眼来呆愣愣看他。
a1打开精致的红绒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果不其然是一枚戒指,但上面熔铸的不是钻石,而是一颗小而光亮的金属,重量沉沉。
程述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这是a1的驱动核心,是他的心脏,程述之前亲手改成了那么小,就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可以离体但不能毁坏。
不管下面人惊诧和略显恐慌的表情,红着眼的青年小声啜泣着抱住了男人的腰,他说:“笨蛋。”
a1执起他的那只手,在戒指上啄吻了一下。
“我把心给你了,你做个赔本买卖,把人给我好不好。”
程述把脸用力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声音闷闷地震动着传来:“今天清仓处理,不赔本。”
场上形势变动不是很大,至少没有程述预料中的那种暴动。
大家都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安静坐回位置上看着他们,似乎秩序井然,但程述已经看到右侧台前已经列好了一队保卫人员了。
他牵着a1的手,走到台前,端端正正给下面鞠了个躬。
“十分感谢大家在这一分钟给出的包容和支持。”程述说,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但也能明白下面在这种震惊消息下保持安静的珍贵。
“我和秦溯是爱人关系,他并不由我研发,但却由我收留,所以我想我应当为他负起责任。”
“阿溯......”程述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有些回到第一个世界的感觉,他弯起嘴角,“阿溯是一个超拟人机器人,这一点我不会否认,也不会辩解其实他还没有达到超拟人机器人的程度。”
“因为这是事实,我觉得如果我对此作出否认,那是对阿溯的一种侮辱。”
“现今社会对机器人一直不是平等的,无论我们如何宣称人机平等,我们只是在进行一种价值层面的合作引导,但不得不说,我们从来没有视他们为我们同等的身份与地位。”
“我并不是说这是错误的,因为之前的机器人很难达到同人一个档次的自主思维意识,从合理性上我们就不能让社会赋予他们同等的地位。”
“但超拟人机器人不一样,他们是像人一样能体会喜怒哀乐学习新事物新情绪甚至敏锐感官媲美人类的,我把他们称之为物种,他们是一种新的生物,如同我们人类的新生儿。有人担心他们的反抗意识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但反抗是因为有了压迫。”
“如果超拟人机器人和人类被一视同仁,正确接受人类价值观的引导,他们会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也是我们建设社会的不吝履行者。”
程述勾了勾唇角,道:“每一颗用复杂数字代码交错编织而成的心脏,都是干净的。”
下面有人小声地拍了拍手掌。
程述微笑着对那个方向鞠了鞠躬,“感谢大家今天能听我说完这些话。”
a1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程述抬头,正好看见男人神色温柔地看着他,不由也对他一笑。
而这时的星网已经炸了。
“啊啊啊啊我男神是机器人????没有搞错吧???”
“机器人又怎么样,我好喜欢这一对啊,少裴一生粉”
“说实话少爷之前说的那一大段真是给我看得小心脏扑通扑通,好心疼裴裴。”
“裴裴之前看不到?”
“ヾ(`Д)我那么美的裴裴以前居然是个盲人?他能在这种情况把少爷从垃圾场捡回来真是......好缘分......”
“裴宝儿好可怜,不能想象他以前没有少爷是怎么生活的。”
“冰冷的狗粮胡乱地在我的脸上拍。”
“我只觉得甜cry了啊!甜die了啊!!”
“我老姐就是个盲人,看不到其实是很无助的,声音虽然在耳朵边,但好像所有人都离自己很远。“
“我艹超拟人机器人那么牛逼,就应该抓去关了。”
“前面脑子是否有问题需要重新组装,人家牛逼关你屁事,人家谈个恋爱还妨碍着你了,人家去攻占世界了?”
“同祝大脑重组,一想到少爷要是被抓去研究裴裴那伤心的小表情就想砍你。”
“......”
☆、第六十八章
灰色的空间里,安静得恍若死寂。
一个身影悬浮在空中,如果忽略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平缓的呼吸,大概就是尸体的最好范本。
程述仰头盯着悬浮闪烁的星流,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要怎么流逝,才能让数不尽时光似洪荒,朝夕成海。
遥远的欢欣喜乐,难过惆怅,在拉到无限的岁月里压缩成一个不见光的角落。有些人渐渐模糊成一个剪影,有些人已经似光似尘埃,早几百年就在程述的脑子里灰飞烟灭,丢失最严重的是复刻在回忆上的感情,抽丝剥茧一般,慢慢去了鲜活的颜色,剩下的是仿似完全陌生的人和事。
他旁观所掌大界里的小世界,偶尔一点模糊的记忆片段会和跳动的画面重合起来。
历历仿似曾经。
程述成为掌界者之前,还是个炫酷的学生仔。
他对炫酷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完全是被头衔。因为在大家青春期荷尔蒙正盛那会不太走寻常路,所以显得与众不同特别酷。
当男生普遍半长非主流发式,程述是原来的样子,当男生偷偷摸摸往耳朵上挂耳钉,程述是原来的样子,当男生开始耍痞气学小流氓,程述还是原来的样子。
洗得发白的衣裤,干净整齐的头发,长年不太有表情变化的脸,在一群妖魔鬼怪中可谓鹤立土鸡群,加上一张脸杀伤力太强悍,校园中简直好似传说的存在。
虽然大家都自认是矜持而有内涵的女子,但这么一朵活生生的高岭之花在面前成天晃悠总是有那么几个陷入魔障的,后世俗称,迷妹。
迷妹团每天打扮如同后妃争宠,一天摔倒在程述面前的姑娘几乎能铺满一整条小路让他踩着过去,因得习惯成自然,程述开始还本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扶一扶,后来已经能目不斜视地绕过去,嘴巴里背着的单词都不带倒带的。
不过还好那个时段大家都走的不胜娇羞温柔小意风,自立自强粗犷坚韧还不太有市场,否则程述收到的大概就不止是爱心盒饭了,指不定哪天就出现一整盒五金店批发刀片。
程述甚欣慰。
然而校园希望之星这一篇不是程述记忆里的主线,充其量是个a级副本,他前期的人生调调走的苦情那个路子,秋风萧瑟的王家卫风格。
总结一下就是,吃不完的凤梨罐头掉不尽的悲剧坑。
爹妈离婚,爷爷奶奶因为他妈妈的缘故顺带着也不待见他,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大人的感情破裂以后他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真真是上不去又下不来。
刚离婚的那一年,两个大人虽然老推着责任,但好歹还是划了时间来陪他......看个电视什么的,哪怕就这照顾时间的问题吵得也多,可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
但小不点儿的程述就想不清楚,整整七年的时间,怎么会因为一纸社会契约的宣告结束转眼把亲缘视作负担。那些鸡毛蒜皮的针锋相对下掩藏的一道又长又宽的深壑其实已经把他的父母划开得太远,而他自己就在那个沟壑的中央。
两个人气急会摔门离开,却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带他走。
所有闹腾的平息是在他八岁的那个新年。
窗外的烟火一朵朵在尖厉的啸声里炸上天空,小程述沉默地趴在窗台上,那么绚烂的色彩和光亮,在他的眼睛里绽放,内里却一片死寂。
他爸爸在不久前打电话过来用一套流利的官话表示了中华民族这么重要的传统节日他不能相陪的遗憾和浓浓悲伤,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却一顿,程述敏锐地听到电话那端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娇嗔着怎么还没打完,那句本来想说的话被他硬生生咽回去。之后程父果然就言简意赅得多,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于是程述善解人意地帮他挂了电话。
他了解,所以他不会干涉。
至于程母,程述完全不知道她的新号码。游曳于上流人士交际场所的程母最怕别人重翻在她看来难以回首的老账,那个堪称负累的儿子永远都是那段被她视作污点的过去抹不掉的证明,因此她离婚以后直接换了手机号,消匿在小程述那个老旧手机的联系人列表里。
那个备注为妈妈的号码,永远都是空号,他每听一遍提示音都好像有大风卷挟着冰寒从胸膛的大洞上穿过,一次又一次,疼得喘气都困难。
程述从前不懂,可人总要长大。
欢笑从窗外传进来,他缩在窗下用力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这样就能感觉到温暖而被需要。
原来被抛弃的感觉是这样的。
世人难以言明的血缘亲情,就在那年开春同着融化的冬雪一起在程述的世界里走失。从此面前滔天潮涌,轮转又轮转,仅剩一人。
……
但程述走的是先抑后扬的路子,要柳暗花明又一村那种类型,前传忒悲伤不能思往,后面就要上点温馨戏份丰满人物形象。
十岁的时候,程述隔壁搬来一对老夫妻,都是退休大学教授,逢年过节来看望的学生不少,刘教授是个脾气有点火爆的老太太,教的是戏剧影视文学,老爷子姓赵,教的高等代数。程述虽然童年旁人听着悲惨,一个人习惯了也就还好,本质上还是个懂礼貌只不过面上有些沉默的孩子,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尊老爱幼的品质不出预料地挺优良。
多帮着两位老人家提了几次东西之后夫妻俩也不知从哪儿听得程述从前那些事,心里更是觉得孩子听话得让人心疼,老教授俩同程述商量着这事儿,过没多久他的户籍就稀里糊涂迁到了另一个本子上。
有些东西放不下,妄使时光冲刷往事蒙尘。
程述怀抱这个简单的愿望把自己从形式上给换了个根,想着以后千山万水不复来路,实在不成就麻溜换个户。
然而日子很快进入了鸡飞狗跳阶段,原因是......两个老人家在个人特色塑造这一方面简直不遗余力。
刘教授虽然是个退休教授还是讲理论知识更多的,但依然怀有强烈的表演欲,时不时就爱演上一段。刚开始程述碰上刘教授演死戏的时候还手忙脚乱去拨120,后来已经能跪在刘教授旁边以沉痛的心情带着沙哑的哭腔悲戚的面容念上一大段煽情的台词还不大喘气儿了。
但程述面瘫属性不能丢。
他面上悲痛表情在刘教授睁眼那一瞬间秒退,老太太被他拉起来,另一只手往他头上拍去,“小述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嘛,来哭一个~”
“…...”程述默默。
赵教授对数学则是有近乎痴狂的热爱,老式说法叫学者的钻研精神,新式就叫,技术宅的魔障之路。
作为一个坚信科学拯救世界的教授,赵老爷子对于灵感这东西很是深有体会。因此他随身带笔,却经常忘记带纸。
这造成一个不太好的后果。
老爷子在路上走着走着,灵感如同过电让人猛一停,拿出笔发现没有纸,教授就直接往自己露出的胳膊肘上招呼。过不一会儿路人就发现一手臂上写满东西的大爷耍流氓一样把衬衫给撸了下来光着膀子奋笔疾书,写完了还心情愉悦地哼了一会儿歌,纷纷拿出手机举报有人影响市容。
赵老爷子讲究灵魂层面的深度交流,凡尘俗世什么的人不在乎,但回家总免不了夫人一顿臭骂。
刘教授更是为此把赵老爷子的衣服通通换了一遍,深色深色全部深色,衬衫不要白的全部黑的来一打。
程述在这两个老顽童的照顾下一路茁壮成长,心性怎么说都比同龄人更显老成。
就算想幼稚也由不得他。
程述十二岁的时候本来想去一所寄宿初中读,这个意见遭到了两位老教授的激烈抨击,用刘教授的话来说,你走了我们两个嗷嗷待哺的老人家要怎么办,诶哟哟我个心脏不好的老婆子遭人嫌弃了哟,老婆子我怎么命苦啊呜呜呜呜.......
程述:......
赵教授人设话少,他直接托关系联系了几所市里口碑好离家又近的初中,校长们纷纷表示赵老师这事绝对没问题您孙子这事儿就包在我们身上啦,我们这次同学会您来吗?
于是程述的初中就这么被刘老太太的苦情戏和赵老爷子的强硬政策给内定了。
初二的时候,程述的聪明就凸显出来了。他上课从来不听课,只拿着一张纸画来画去,画完了再换一张,有好奇的跑过去一把扯过来看,却发现上面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数字自己根本就看不懂,还以为程述迷上了崂山道士那一套。
☆、第六十九章
干裂的唇被湿热的液体润泽,床上的男人几乎是肌肉反射地弹跳起。
程述半坐着手捂腰腹间的伤口闷闷哼了一声,眼睛适应太阳光亮度的时候才骇然发现眼前不是臭虫蟑螂乱爬的垃圾堆,而是一个极为陌生,本能里毫无备份的地方。
即使没有记忆,他也能感觉到这里的陌生。
他身侧的太阳光被一个长条的直立物挡了一部分,青年稍稍偏头,是个头发有些微卷,眼底还带着青黑的姑娘,手里拿着棉签和一杯清水,神色略有些惶恐不安,似乎不太能理解当下的情况。
程述咳了两声,勉力想勾一勾唇角,却发现面部好似僵硬了一样运动困难。
他尽量用善意的语气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声音出来沙哑无力,程述自己都听不出友好交往的意图。
姑娘好像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手里杯子一晃在程述身上盖着的被子晕出大片水渍,一边慌乱地摇头,一边匆匆忙忙地帮程述擦拭被子上沾的水,明显是害怕到了极点。
程述苦笑道:“你不要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他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斜靠着床头,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尽量把声音放和缓:“昨晚是你救了我?”
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听到这句问话,面前的姑娘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吓昏厥过去,手里的水杯几乎都要保不住。
程述:“......”不行他得找时间看看自己长相。
他这辈子都没用这么温柔似水的声音和女人说过话,程述道:“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姑娘把水杯往床头柜子上一放,跑了。
跑了......
程述:“......”不行他对自己这一次的脸更没信心了。
姑娘离开时掩了门,程述努力撑着自己站了站,发现这个时候要是她去报了警自己还真跑不了,于是就认命地躺回了床上,打算梳理完这次的情节以后再见机行事。
他的这具身体似乎对警察有天生的反感。
程述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吸血鬼世界他也是作为一个爱与和平的大使,突然要他站到人民公仆的对立面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不过世界走向的细节他应该尽快了解清楚。
程述在脑内传呼本世界的世界意识。
一分钟过去了,毫无回应。
程述微微蹙起眉,但腰间伤口太重,他连这个表情都做得十分费力,反而出了一头的冷汗,只能安静躺在床上等待世界意识的答复。
三分钟过去了,程述想起来时光屏那端透出的虚弱意味,心中不由一滞。
他现在完全不知道任何原世界的走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对这个明显危机四伏的世界毫无防范之力,不知道秦溯还等不等得及。
脑中思绪漫漫,未查间门被人推开了。
程述勉力抬眼,只见方才跑出去的姑娘又回来了,手里似乎端着一碗东西,走近时浓稠的粥香不停往他的鼻子里钻,胃部微微地缩动了一下,浓重的空虚感从腹部窜上来。
这具身体估计也是很久没有进食了。
姑娘走到床边把碗放下,上前略显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程述,想让他正靠在床头。
青年也配合地撑了撑,结果姑娘看他手一动,又吓得撒了往回退了两步。程述手上无力,被这么猛一放,后脑勺正正撞上了后面的硬木板,眼泪都疼出来偏怕牵扯伤口还不敢动手揉。
那姑娘也是傻眼了,连忙站在程述面前不停鞠躬,好像他是个残暴凶虐的奴隶主,对手下进行着无情的剥削,不听话就把皮扒了丢去喂狗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