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扔了掌中雪球,屈起冰凉的手指在花满渚的脑门上扣了一扣:“暂时放过你,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花满渚笑嘻嘻地晃了晃脑袋。
看着他在身下笑得正欢,任平生也笑起来。心念一转,任平生扶着花满渚的肩,放轻了声音,细细说道:“小渚,等我报了仇,我有话要对你讲。”
任平生语气温软,花满渚闻言愣怔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睛,也轻声说:“不能现在告诉我吗?”
“不能,”任平生刮了一下花满渚的鼻头,语气又恢复正常,“小爷要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挑个黄道吉日才能告诉你。”
花满渚还想说什么,院门外却响起一阵砰砰砰的叩门声。
一听这火急火燎的动静,任平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拉着花满渚站起身,拍着两人身上的雪花,显然不想搭理门外一阵响过一阵的敲门声。
果然,欧盈的好脾性很快就用完了,见半天没人开门,直接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小渚!小渚!快出来开门,下大雪啦!”
仿佛刚才的脉脉温情都是幻觉,任平生的脸瞬时就变成冷冰冰又不耐烦的样子,一甩衣袖,背过身就往回廊上走。
门外欧盈还在喊个不停,这天寒地冻的花满渚也不好让一个姑娘家久等,只能先去开门,一会儿再伺机给任平生顺毛。
没想到来的不只欧盈,杜宇也来了。欧盈一见花满渚,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前几日哭着从这里跑出去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兴高采烈地说:“舅舅带我们去看赏雪,你快回去拿披风!”
花满渚还没来得及给杜宇问个好,就被欧盈推着进了门。杜宇摇摇头,自己跟了进去。任平生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三个人,杜宇等了半天,知道想讨杯茶水喝是不可能了,干脆优哉游哉地坐在客厅里哼起小曲来。
拿好了衣服,欧盈看也不看厅里坐着的两个人,拖着花满渚就往门外跑:“走吧走吧,马车在等我们呢!”
杜宇啧了一声:“有了小渚忘了舅啊,盈盈你倒是等等我啊!”
“哎呀你快点!”
杜宇站起身来,任平生却还不为所动。
“唉,”杜宇摆摆头迈开步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去,也好,盈盈和小渚正需要一些独处的时机培养感情呢。”
“谁说我不去!”杜宇话音刚落,任平生身形一闪,已然朝门外大步走去。
杜宇笑着跟了上去。
去的地方不远,不过雪路难行,倒也费了些时间。一路上有欧盈这么个闲不下来的,倒也省得无聊了。杜宇带他们去的是一座梅山,这地方梅树成林,本来是个郊游踏青的好地方,但由于在云水楼附近,平素是没人擅自闯入的,十分清净。
这个时候,梅花还没怎么开,杜宇说是来赏雪,其实就是陪着欧盈约花满渚出来玩闹的。欧盈知道花满渚爱雪,趁着任平生还没来得及阻止,一下车就拖着他往林子里跑去。任平生也不忍心拂了花满渚的性子,在花满渚回头看他的时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花满渚得到首肯,心里总算轻松下来,不过也没跑太远,就跟欧盈在雪地里堆起雪人来。
难得任平生没出什么幺蛾子,本来还因为上次的事情有些郁郁的欧盈也彻底高兴起来,一边撒着欢地逗花满渚说话一边给他的雪人捣乱。
“啊我的鼻子!”花满渚大叫一声,刚给雪人捏好的鼻子又被欧盈给砸没了。
欧盈在一边咯咯直笑:“小渚不要堆雪人啦,跟我一块儿打雪仗吧!”
花满渚本来正无奈,一听欧盈说起打雪仗,又想起了早上的事,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任平生一眼。
“小渚?”欧盈跑过来蹲在花满渚身边,两手拖着下巴,“你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想我的鼻子。”花满渚低下头继续团雪。
欧盈睁大了眼,旋即乐了:“你真可爱!不就是个鼻子么,我赔给你好啦。”说着就伸出手,也团起雪来。
于是,花满渚的雪人迫于欧盈的淫威,竟不得不长了两只鼻子,一个端端正正长在中间,一个歪歪扭扭插在头顶。
花满渚看着那长了角的雪人,哭笑不得。欧盈却开心极了,指着雪人的第二只鼻子狂笑:“你看多可爱!”
另一边,任平生看着他们俩嬉笑打闹,冷冷地哼了一声。
杜宇却还在一旁火上浇油:“你看他们俩多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现在商量一下聘礼如何?”
任平生迈步就要往前去拎花满渚。
“诶诶诶,”杜宇拉住他,“你就别去自讨没趣了,让他们俩玩儿,我有话跟你说。”
任平生顿住脚步,猛地看向杜宇,眼里精光一闪。
“任务,还是?”
杜宇负手而立,往旁边走了两步,离欧盈和花满渚更远了些,任平生紧紧跟上。
“是霁山的事。”
任平生心脏狂跳,却没有打断杜宇,等着他往下说。
杜宇看了他一眼,噙着一抹神秘的笑意:“你来了三年,其实这事儿我查到有一段时间了,本来早就想跟你说的,不过……”
杜宇望着欧盈和花满渚的背影,又是一笑:“有些事情我不太明白。”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任平生忍不住问道。
“是,”杜宇爽快答道,“我当然要等都弄清楚了再告诉你。”
“说。”任平生的耐心几乎用尽。
三年了,他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变成活在黑暗里的麻木杀手,甚至连对身边人的满腔心思都不敢轻易说出口,只为了等这一个答案。
任平生死死盯着杜宇,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将要说的话,是任平生这三年光阴的报酬,也是另一段充满未知的开头。
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可任平生的手里却出了一层汗。
“驻南将军府。”
☆、第九章: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
“驻南将军府?”任平生眉头一皱,“我霁山方寸地方,寥寥数十人而已,怎么会与将军府有所牵扯?”
杜宇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可知莫可量在驻于霁山之前,是什么身份?”
任平生想了想,答道:“我只知我师父师娘当年厌倦江湖,于是退出纷争,落脚霁山,收了一帮小孩子教养成人。至于之前的事,我并不知。”
“厌倦江湖?”杜宇笑了一声,“是啊,莫可量的江湖,的确是让人厌倦。”
说着,他转过身来,随手折了一枝梅蕊,漫不经心地把玩。
“你到底要说什么?”任平生紧紧追问。
杜宇仿佛对任平生的急迫无动于衷,慢悠悠地说:“曾经的莫可量,可不是什么江湖人士,他乃驻南大将军麾下一员干将,当年在将军府,也是个风流得意的人物。”
“我师父是驻南将军府的人?”任平生十分诧异。
“不错。”杜宇点点头,“据说,当年莫可量为燕将军杀人无数,后来却爱上一名江湖女子。至于燕大将军嘛,庙堂出身,最瞧不起的就是江湖人士,怎么会同意得力手下娶一个那样的妻子。”
言及此处,杜宇的声音里满是讽刺。
任平生却无暇顾及,又问道:“那女子可是我师娘?”
杜宇又是一笑:“正是。他二人情比金坚,莫可量一怒之下离开了将军府,从此隐于霁山。”
“我师父侠义心肠,在霁山多年,不问名利之事,门下弟子多是收养穷苦人家的孩子,”任平生深感不忿,“驻南将军府既然早已放我师父离去,这些年又毫无交集,又怎么会突然发难?”
杜宇不冷不热地看着任平生:“你倒真是天真,还真以为燕将军府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莫可量得以脱身,肯定是答应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条件。哼,”杜宇冷笑起来,“只怕声名赫赫的燕将军府,开出的价码是不会比我这云水楼简单的。”
“岂有此理!”任平生激愤难平,“堂堂一方将军,行事竟如此卑鄙!”
“将军?”杜宇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驻南将军府还有个身份,是朝廷的大机密。”
任平生快要被杜宇这不急不缓的性子逼出火来,狠狠盯着他。杜宇见状摇了摇头,才又接着说道:“驻南将军,名头好听,不过是朝廷的暗桩而已。南方不仅富庶,武林纷扰也多,朝廷明着看不起江湖,其实还要暗地里掌握动向。因此,这驻南将军府,干的就是些铲除异己,敛财制衡,杀人越货的勾当。
“你说,这样的将军府,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燕大将军怕手下人娶江湖女子败了他的威名,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这世上的人啊,越瞧不起什么,往往就越离不开什么。”
任平生半晌无语,他那温和博学的师父,以前竟是朝廷暗桩?难道,这么多年他也还一直在为驻南将军府做事么?
杜宇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笑着说:“那样的将军府,总有一点不便自己出面的地方,像你师父这样放在江湖里的暗棋,怕也不止一个,并不奇怪。”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杜宇眉头一挑,看着远处正在玩雪的两个人:“他们暗信往来,具体为何我也不知。不过,你那个小师弟的身世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难道从来没问过?”
任平生心头一跳:“他小时受惊过度,来霁山之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呵,”杜宇不置可否,“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遇见仇家杀来,是该惊吓过度的。莫可量真是有趣,花满渚,花满渚,哈哈,只怕是血满渚吧。”
“与花满渚何干?”任平生心里的不安汹涌而来。
“这还不简单?”杜宇鄙视一般斜睨了任平生一眼,“你师父就是杀花满渚全家的人呗。”
任平生只觉遍体生寒,仿佛天地间的雪都涌进了他血液里。
“杀人的时候不知心存哪门子的善念,留了花满渚一条小命。这花满渚一家啊,手上拿了什么东西是燕将军府想要的,后来的霁山一案,也与此有关。不过,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你的小师弟知不知道,就要你自己去查了。”
任平生看向花满渚,他还蹲在地上研究他的雪人,欧盈在他身边笑语晏晏,两个人无忧无虑一般。
“平生,你为我卖命三年,如今钱货两清,你自由了。”杜宇正经说道,“此后,你不再是我云水楼的人,要做什么也与我无关。”
“我要报仇。”任平生拳头攥得死紧,“不论如何,为了霁山,也为了小渚。”
杜宇沉默片刻,把一只手搭在任平生肩上:“驻南将军府是你捍不动的地方,但我也不会劝你不要去。自求多福吧。”
任平生俯下身,恭恭敬敬对杜宇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踏着雪,一步一步向花满渚走去。
花满渚听见雪地吱嘎作响,回头一看,任平生正朝着自己走来。他连忙站起身,跑了过去。
“师哥,你看这雪人!”
“不给他看!”欧盈挡在雪人面前,“这是我跟小渚一起做的,是定情雪人!”
任平生竟然没有跟欧盈呛声,牵过花满渚的手说:“回去了。”
欧盈倍感奇怪,连忙跟上去。花满渚却看出来任平生脸色冰寒,想问又碍于欧盈在身边,只得暂时沉默,乖乖地跟着任平生上了马车。
杜宇没有上车,他让欧盈跟他们回去,说自己还要赏一会儿雪。
马蹄踏雪声渐渐远去,杜宇却往林子越走越深。梅花未开,却已然有些微暗香浮来。杜宇走在其中,看着鸟雀无踪的梅林,自己的心,却不知该静还是该动。
“一蓑烟雨任平生啊,”杜宇自言自语道,“莫可量,可惜你一番心思,你的徒儿只怕是要风雨一生了。”
梅林里一片静谧,杜宇的声音虽小,却依然回声般飘荡在一片雪色中。
☆、第十章:雪上空留马行处
回到云水楼,任平生径自沉默着回了房。花满渚满腹疑问,但还是先去烧了一壶热水,给任平生泡了杯暖手茶。
他敲敲门,任平生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花满渚更加不安。他推门进去,任平生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睡榻上发呆,脊背挺得笔直,坐在窗前看着花满渚走进来,像是在等着花满渚一般。
“师哥,”花满渚吸了口气,“刚从雪地里回来,喝杯热茶暖和一下。”
“小渚,你坐下。”任平生按住花满渚倒茶的手,平静地说道。
花满渚身子一僵。任平生极难得唤他“小渚”,花满渚抬头看他一眼,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坐下。
两个人僵坐着半天没有说话。花满渚思虑再三,还是先开了口:“师哥,你……是不是我又惹你不高兴了?”
如果是因为跟欧盈玩了太久,那还好说。但直觉告诉花满渚,今天的任平生不比寻常,并不是在为欧盈的小打小闹置气。
任平生闻言转过头,看着花满渚说:“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
“小渚,”任平生定定地望着花满渚,“你到霁山之前的事情,真的都不记得了?”
花满渚一愣,任平生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他身上。
“师哥怎么突然问这个?”花满渚两眼分外迷茫,“我那时候年纪小,真的记不清了。”
“丁点印象也无?”
任平生微微皱眉,那眼神似是要穿透花满渚一般。
“……”花满渚想了想,“我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很多人,宅子很大,后来有坏人闯来,有人抱着我一直跑。再后来……”花满渚咬着下唇,艰难地回忆着,“我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在师父身边,他给我取了名字,带我回了霁山。”
“那你本来叫什么,还记得吗?”
“……不记得。”花满渚又想了想,“师哥,这些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怎么突然又问起来?”
任平生久久不语,花满渚等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师哥?”
任平生看着他,他唇上还有刚才回想往事时咬出的痕迹。是啊,这些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么,何必还要再问。
任平生笑了笑,揉揉花满渚的头道:“问问而已。”
花满渚知道没这么简单,但看任平生的神色,又不敢再问。
“小渚,”任平生收回自己的手,“咱们的仇人找到了。”
花满渚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收拾一下东西,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去青城。”
花满渚还僵在座位上。
去青城干什么?
找到的仇人是谁?
要如何报仇?
……
满腹的疑问,花满渚却一句都没有问。他应了一声好,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之前,”任平生看着他的背影又说道,“你去跟欧盈道个别吧。”
小姑娘虽然叽叽喳喳惹任平生讨厌,但是……好歹是真心对花满渚好的。人情薄似秋云,世间上真心为你的又有几个呢?就连他的师父,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才收养这个孩子……
任平生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花满渚诧异地回头看他。师哥让他去找欧盈?
“这一别,也许再无归期。”任平生淡淡一笑,“去告个别吧,不枉她这三年与你的陪伴。”
花满渚低下头,片刻又抬起来,轻声问:“师哥,今天早上你说要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任平生心如潮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任平生还是回道,“去吧。”
花满渚无声地叹了口气,往外走去。
次日清晨,花满渚与任平生白马轻装,踏雪南行。来云水楼三年,两人的东西却并不多,如今离开,也只带了几件衣裳一些盘缠而已。行到谷口,任平生勒马回首,白茫茫一片雪色中,云水楼隐没不见。离开霁山之后,云水楼算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落脚的地方,尽管,彼此之间是互相利用的买卖关系。任平生翻身下马,静立片刻,两手相抵,弯腰对着似乎渺无人烟的山谷行了一礼。
花满渚站在一边,也跟着行了礼。他望着面色肃然的任平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待两人重又挥鞭向前,身后却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任平生毫无反应,只管策马出谷,花满渚眉头一皱,也加速跟上。奔到山路弯处,拐过去便再也看不见这座山谷时,花满渚终究是忍不住回了头。
只见雪地里远远跑来一道明黄的身影,呼喊声带着哭腔,在风里一声紧过一声。那人身后还有几个急匆匆赶来的人,正在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