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择现在脑子里一团糟,身心都相当累觉不爱,实在不想跟着顾一只瞎折腾。
以往这种时候陆天择想到的倾诉第一人选都是季渊和,但这次,他却不太想联系最近不知道在忙些啥的季大少。
——并不是因为景丞就在身边才想告诉他。
陆天择回头与景丞对视,后者正安静的看着他,并不催促,也不询问,似乎在耐心等着他做出决定。
弥赛亚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在思考从哪里开始说起。
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挺奇怪的,其他研究员都是按时上下班,就算有几个常驻研究所,也会时不时申请个假期出去旅游放松或者回家看望家人……”他顿了顿,平静道,“但陆倾却从来没有离开过研究所。”
“我问过他,”陆天择把手提电脑从腿上移到一边,放松身体往后靠到景丞怀里,“陆倾说,因为他的家就在这里。”
——你没有家人吗?
——我的家人就在这里,研究所就是我的家。
小陆天择一直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只觉得陆倾的意思大概是他跟他们一样是孤儿,没有其他亲戚或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把研究所当成了自己的家。
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陆倾说得很清楚明白,他的家人的确就在这里,躺在他房间里的那道暗门后,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一般,仿佛随时可以再次睁开眼,从冗长的沉眠中苏醒,像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那样对他展露笑容。
从陆天择记事起,陆倾就已经是耶鲁的生物工程博士,然而此后二十余年,他从博士到博士后再到挂名教授,除了偶尔去季家老宅跟季泰然汇报实验情况,几乎从未踏出研究所的范围。
陆天择原先只以为他醉心研究,现在才发现——陆倾是把自己关起来了。
把自己关在那个人身边。
他像个虔诚的苦修士一般默默守着那个人,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放弃了一切休闲娱乐,哪怕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醒过来,却仍旧固执地不愿离开。
景丞微微皱眉:“那是他的……?”
陆天择顿了顿,道:“……爱人吧。”
他想起之前在监视镜头里看到陆倾俯下身亲吻那人的样子——陆倾抱人的动作轻缓而温柔,比起他平时那多等一秒都要炸的不耐烦样子,似乎这样才像个正常的医生,但陆天择却反而觉得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有些心疼。
那可是陆倾啊!
陆倾什么时候温柔过了?
陆天择头一次觉得脑假死是件那么残忍的事情,会呼吸,有脉搏,血液照旧循环,身体机能完整……给人希望,却又叫人绝望。
好像一把锋利到能捅穿心脏的刀,却只是慢慢地折磨着你,啜血噬肉,每分每秒痛不欲生,直至死亡,无法解脱。
陆倾应该是爱惨了那个人吧?
所以才会折磨自己,才会忍不住……
想要复活他。
他回头看向景丞,似乎到这里才要开始说到重点。陆天择停顿半秒,平静道:“我见到了那个陆倾的爱人,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
景丞:“……”
陆天择:“……”
景丞:“???”
等等!你说甚?!Excuse me?!WTF?!
陆倾原来从小暗恋你吗?!
搞了半天我最大的情敌原来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季渊和而其实是岳丈大人吗?!
景丞瞬间就被五雷轰顶了!好半天才从熊熊醋火中找回一丝理智——陆倾比陆天择起码大了一轮,再怎么老牛吃嫩草也不可能从婴儿时期就对陆天择情根深重,而且陆天择其实说得很清楚,“那个人”跟他很像,而陆倾喜欢的只是那个人。
他稍微想了想便猜到了:“陆倾……用那个人的细胞□□了你?”
陆天择点点头,道:“不仅如此,弥赛亚在世时为了写出拥有完整人格的AI,曾将一块芯片植入自己的大脑记录自己的逻辑作为AI的参照,而这块芯片……”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轻声道,“现在在我脑袋里。”
好像一副极长而大的画卷,刚刚打开的时候看到的是清风垂柳写意山水,这一刻尘封的卷轴被猛然一推,像是要随之响起激壮的音乐般骤然恢弘铺展!那画上的风格从古至今,从平淡到喧嚣,从清风徐徐到白浪掀天!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景丞愣了愣才疑惑道:“弥赛亚?”
“对,”陆天择转过头去看他,“我一直有些奇怪,虽然我确实在网上小有名气,但开膛手(TJR)和血腥玛丽那种已经成名十数年的黑客,却好像一开始就早已认识我了……原来他们认识的那个弥赛亚并不是我。”
景丞瞬间懂了:“那个人跟你用过一样的ID?”
陆天择自嘲一笑:“或者不该这么说,应该说,我用了他的ID。”
景三少过目不忘,瞬间便想起在那段类似研究日志里扫到的只言片语——“复活”“他又”“还是”……他敏锐地察觉到,陆天择刚刚会反应那么大,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陆倾的欺骗,更因为……
他引以为傲的自信正摇摇欲坠。
强大而不可一世的神之右手大概第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那些东西真的是我写出来的吗?
那些游戏、病毒、语言、逻辑、甚至Dragon……
是出自我……还是那张芯片?
景丞立刻伸手抱紧他:“你别胡思乱想,你是你他是他,就好比同卵双胞胎一样,是不同个体。”
陆天择平静地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声音却透着抑制不住的艰涩:“你不明白……”他把脑袋埋进景丞环着他的臂弯里,“不仅仅是Messiah的ID,他甚至早已想到过Trick or Treat(T/T),甚至连Dragon的名字和原理都一样……”
景丞还记得Dragon这个词在半小时前顾一只那堆废话里见过,似乎是陆天择“儿子”的名字,按这个情况来看,所谓的儿子应该也是陆天择写的某个程序。
景丞把绑架案前后串了串,立刻意识到这个Dragon不简单,连顾一只的态度都怪怪的,一方面为了岔开话题,一方面他也确实好奇,景丞道:“Dragon是怎么回事?”
陆天择窝在他怀里,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听过弥赛亚不写AI(人工智能)的传闻吗?”
景丞用下巴在他头顶上蹭了蹭,道:“知道。韩扬是你的脑残粉。”而且还是安利狂人,每天在我耳朵边上唠叨你的光荣事迹,所以我才能一开始就对“弥赛亚”这三个字那么敏感。
陆天择被囧了一下,很快便又继续道:“我说我不写AI,是因为我想找出一种能让AI不仅仅基于编写好的程式运算,而能够真正拥有自己思想和性格的编程方式,我开始思考非完全理性的人是怎样在无标准逻辑答案时做出选择。”
人之所以有不同的性格和抉择,主要是因为在选择时有偏好,而这种偏好则是取决于人的思想和性格。
人在出生的时候,是没有是非观的,选择也具有很大的随机性,然而随着年龄和经验的增长,我们会学习什么样的选择是能够得到主观正效益的,从而产生一定的选择偏好。
所以弥赛亚开始想——能不能写出一段能够自主学习修正自身的程序呢?
让程序自己成长,逐渐形成偏好,也就拥有了自己的决策能力,而不再一味地跟着编写好的逻辑进行运算。
他想赋予机器自主“思考”的能力。
“之前也有科学家试想过这种让程序自我完善的方式,并给它取名为‘基因算法’。”陆天择道,“以逻辑的非固有性实现非逻辑……这种方式最大的难点在于,那个让机器得以参照对错的标准根本无从设定,因为问题和答案都是未知的。”
景丞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之前数次出场的“芯片”一词,灵光一闪,缓缓接到:“所以……你就自己当了这个标准?”
陆天择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时候真是连他都有点佩服景丞这家伙对信息的接受和推理能力,或者说,景丞只要稍微熟悉一个人的行为模式,便能根本不费力气地准确猜出对方的下一步行动,简直是天生的军事策略家!这种人放在乱世铁定要称王称霸,就是放在当下也必然能在商战中所向披靡。
陆天择点点头道:“Dragon就是那个人工智能。”
说起Dragon,陆天择瞬间就把陆倾那堆破事抛到了外太空,又精神奕奕起来。
2014年的时候有科学家预计超人工智能将在二十年后完全实现,并会为世界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人类彻底跨入一个新的时代,从此足以将征程开拓进星辰大海;
另外一些科学家则开始担心人工智能达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智商高度后,反过来统治人类甚至毁灭人类文明的可能性。
两派打得不可开交。
“而弥赛亚其实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写出了Dragon!”陆天择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嘿嘿嘿笑得像个意图毁灭世界的大反派,景丞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实在是那张意气风发的少年脸根本不像什么坏蛋,反倒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毛茸茸还炸着尾巴,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陆天择黑着脸“啪”一下拍开他的手——流氓你往哪儿揉呢?!被萌到了难道不应该揉脑袋吗?你这冲着下三路去的爪子是不打算要了嘛?派Dragon消灭你噢!
两个人在床上打了一架,陆天择原本就是被景丞闹醒的,之前的药效还没完全解除,没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景丞像哄小动物一般轻轻帮他摸着背,没几分钟他就完全睡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倾不仅仅是本书第一大美人,还是本书第一大苦逼……
你们一定想不到第二大是谁:)
☆、昨日成今我
终于把陆天择哄睡着了。
景丞轻轻叹了口气,垂下头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的睡颜发了一会儿呆,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略有些艰难地下床拿了手机躲进卫生间里。
刚刚耍流氓显然有故意岔开陆天择注意力的成分在里面,景丞现在完全不敢给他静下来仔细思考的机会。
这件事太大了。
正常人被突然告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都要接受半天,更何况陆天择这种得知自己只是某个人的复制品,那个复制他的还是他一直当成父亲般下意识依赖的人……更不用说还有芯片和“弥赛亚”的事。
神之右手一贯自负,虐人跟吃饭喝水似的那么随性随意随时随地,陆天择平时看着好说话,但一旦涉及到信息领域就立马气场全开,分分钟把对手踩到泥里扣不出来,恃才傲物得让人恨得牙根痒!
陆天择之前有多骄傲,现在就该有多害怕。
——如果我所有的思想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么我到底还是不是我?我所创造的思路,我所做出的判断,是不是其实都不是“我”想到的呢?
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是被人操控的,自己的才能其实全部源于他人,这样的猜想或暗示实在太容易让人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的牛角尖。
景丞能够让陆天择暂时无法深思这些事情,却无法保证他一直不去细想。作为一个合格的小攻,景丞现在亟需趁着陆天择尚未恢复精神时把事情完全搞清楚,明确有力地拿出证据告诉陆天择他跟那个“弥赛亚”并不一样,好在必要的时候把他从死循环里拉出来!
生理组成和大脑逻辑都一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一样呢?
可确实是不一样的啊!就好比我会喜欢上你陆天择,却对那个M没有半分感情……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景丞觉得自己隐约能感觉出来,答案在胸口呼之欲出,却硬是找不到能够表述的话语!哪怕你们碰巧取了相同的名字,哪怕你们看问题时拥有一致的思路,哪怕你们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也一定是不一样的……
有哪里……是不一样的呢?
景丞觉得如果他能感觉到不一样,有一个人肯定也可以。
景三少扶着肩膀艰难躲进洗手间,一边嘶嘶抽着气一边捂住伤口靠墙坐到马桶上,一打开手机屏幕就能看到刷屏的短信和多达百余的未接来电提示,除了少许几个韩扬和顾一只,剩下的通通来自——陆倾。
电话一通,就被接了起来,陆倾疲惫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喂?找到陆天择了?你先给他吃点安眠药让他睡,然后你赶紧来研究所拿缓释剂,我配的药只有我能解,去医院也没有用!”
依然是那副颐指气使的女王口气,却听得出话里的关心。
景丞顿了顿,直接道:“你是因为他是M的复制品才关心他,还是因为他是陆天择?”
这句话简直一针见血!
陆倾顿了顿,没有问他怎么知道M的这种傻问题,半晌后,却是道:“他叫路泽,不叫M。”
景丞冷哼一声。
陆倾倒是没介意他态度不佳,淡淡道:“陆天择就是陆天择,不是谁的复制品。”
景丞道:“那他们为什么会长得一样?天择脑袋里的芯片又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多少?”陆倾的语气瞬间变得有些冷。
景丞平静道:“全都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天择也都知道了。”
陆倾那边半天没有回话,景丞的枪伤疼得快受不了,无声地扶着肩头骂脏话,却也没催,由着他想了快一刻钟。
好半天陆倾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让我怎么办?把芯片取出来,然后看着小择因为熬不过脑域开发的实验而变成傻子?”
景丞怒道:“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拿他去做实验啊!”
陆倾也怒了:“你以为我想拿他去做实验吗?!□□人是违反国际法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季泰然这么个不怕事的主!生在季家的研究所,他就不能不接受实验!”
景丞猛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又压低了嗓门吼道:“你明知道是违法的,又为什么要去做?!你现在成功了吗?你觉得陆天择就是他回来了吗?不是!你自己都说了不是!现在怎么样?陆天择要一辈子恨你了,你后悔了吗?”
他本以为陆倾要继续跟他对吼,哪知陆倾话音一顿,突然平静道:“我不后悔。”
景丞道:“你他妈……”
陆倾打断他道:“我他妈的就是不后悔!……我承认我失败了,陆天择不是路泽,他们的成长环境、饮食、经历、生活习惯、对人的态度和感情都迥然不同,我没有办法把小择当成他,小择也不可能把我当成爱人!”
那个人还在那里,躺在他冷冰冰的实验室里……陆倾清楚又痛苦地知道那个他爱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尚且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包子!
一个人并不是单单由逻辑和细胞构成的,陆倾和路泽从小一起在孤儿院长大,一起努力过失败过,经历了太多……而这些经历才是最终塑造陆倾心目中路泽的基石。
过去的几十年,路泽像个意外闯进他生命的错乱音符,把他本该平平淡淡按部就班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他还记得那人带着孤儿院的小弟将他堵在角落里,痞气地嘲笑他过于清秀的长相,记得那人从天而降,跳下树一觉踹翻堵他的混混拉着他狂奔出小巷,记得两人的照片被传得满校皆知他要求分手时那人揍来的拳头,记得那人逼迫他用他赚来的钱一起出国留学,去大洋彼岸领证结婚……
路泽是他的爱人,而陆天择……
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的确在某些时候给过他慰藉,甚至因为相似的性格和思想,常常给陆倾一种再次回到了小时候看着路泽长大的错觉……
可每每下一刻,小天择仰着头来找他求表扬,叫他陆爹或者背着他跟小哲溜出去玩,又让他瞬间更加明确的意识到——这个孩子是与路泽完全不一样的,他有他的伙伴,他的兄弟,他喜欢在乎的人。
而陆倾在他的生命里,永远只能是如父亲一般尊敬的存在。
“但我怎么能后悔呢?我从不后悔让陆天择来到这个世界。”
景丞闻言一震,却听陆倾咬牙道:“我要是后悔了……我这二十五年的折磨不就白受了吗?”
时时刻刻良心的煎熬,对陆天择身体的担心,害怕有一天陆天择知道了真相,以及,害怕路泽也会因此而骂他恨他,骂他违背人伦,恨他把别人当成他的替代……
每日每夜,无时无刻,心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一般憋闷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