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玹抬起手,抓住秦柏手指,缓缓摩挲:“小柏。”
秦柏笑道:“表哥,可还有话说?”
秦柏的笑容干净清澈,一如往昔般让人心动。
韩玹站起身,单膝跪地,伸手握住秦柏手指,低声道:“小柏,你让表哥坐拥天下,表哥让你坐拥这天下之主,你可愿意?”
暖阳将二人笼罩在金色的柔光之中,此时此刻,这殿前的方寸之地无限祥和,与温暖……
秦柏眼圈微红,甚至失了心跳,只嘴角却挑着笑意:“表哥此意,何,何时起的?”
韩玹看着他形容,有种抱住他脖颈狠狠亲上去的冲动,不觉便有些紧张,道:“大,大概在你一次次替我整理衣冠,催我去上朝时罢,或者是你替我操持政务,忙得眼圈发乌之时,或者是,那日于皇宫中,看你一身血气立在我身边,宛如修罗时,或者,是你从凉州回来,一身伤痕之时,或者……是那个深夜,你在我府上的花灯前等我,回头对我笑时,也或者,是在卜天河放完河灯,我揽着你往客栈走时,也……也或者是在北关那夜,你将身心都托付与表哥时,你……你说,只要能活下来,方不负我。”
“表,表哥……”
秦柏拉着韩玹起身,韩玹一点点凑过去,看着他脸色一点点变红……
“公子。”素云突然从外头进来,看到韩玹也在,忙道,“皇……皇上……”
秦柏的脸瞬间涨红,韩玹转身走开,暗自咬牙切齿。
两人互看一眼,秦柏这才拉了拉衣襟,故作镇静道:“何事?”
素云好像也发现了什么,只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低声道:“宋大人和太子回来了,让奴婢来禀,公主说病突然好了。”
秦柏挑眉,嘴角勾了勾:“既是病了,就得好生就医,怎可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姑娘家就是任性。此事不能听她的,倒害了她,按照我的吩咐,把公主请回宫中,不可有丝毫拖延,去吧。”
“是。”素云一转身,风一般退了出去。
韩玹无奈叹息,坐到石桌前喝了口凉茶,懒懒道:“他们又来烦你?”
秦柏笑道:“早间太子闹着要出宫玩,我便让宋统领带他去了趟公主府,恰好公主府有人来报说公主病了,我也想着让太子代你我去探看,谁知看过之后公主病就好了,我才刚刚吩咐了让人请公主回宫就医,到栖霞殿安置呢。”
韩玹听了挑了挑眉,笑了起来:“你竟然还要把她弄回来,看着不嫌烦心?”
秦柏道:“到底是表哥的至亲,终得好生养着。”
韩玹沉吟了下,点头道:“来宫里也好,省了不少麻烦,顺道你让人经些心,公主府上也帮着拾掇拾掇。”
秦柏道:“好的。”
韩玹这才长舒了口气,沉吟道:“是时候腾出手料理这事了,等表哥把她的钉子一个个□□,再同她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那孩子……当如何?”秦柏蹙眉。
韩玹笑道:“如今先让她留着,这个孩子或者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我们还有点儿时间。”
☆、第58章
然而,韩玹还是不懂昭芫公主。
太医往公主府去一趟,很快禀了原委:原来,昭芫公主突然小产,腹中胎儿不保,已无力回天。
韩玹和秦柏得到消息,都震惊不已,韩玹在殿内转来转去,胸腹之中一口恶气实难平复。秦柏拿起桌上的一只茶盅递给他,韩玹接过看了一眼,问道:“贵么?”
秦柏摇摇头。
韩玹手起盅落,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狠狠出了口浊气。
“真是……真是!把她给我弄回来,抄了公主府!”韩玹怒道,“给脸不要脸。”
蔡平自去传旨,殿内却是再次陷入沉寂。
二人各自沉默半晌,还是秦柏道:“不若,把此消息透到十五王爷和韩昱耳中,看他们作何反应?”
“嗯,死马当活马医吧。”韩玹没脾气道。
秦柏见他情绪终于稳定了些,这才道:“其实,虽然看眼下形势,她自己已是没了出路,可这孩子毕竟是条性命,怎么也得留下来啊,昭芫公主……实在狠辣。”
韩玹冷笑道:“她是怕我不给她孩子活路。”
秦柏蹙眉:“她也知道见不得人……”
二人正义愤难平,蔡平却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太后再过两日便入京了。
韩玹大喜,一把抱起秦柏转了个圈:“母后回来了,我们要大婚了!”
秦柏大窘,自顾挣扎不已:“表哥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表哥,我有话说!”
韩玹把秦柏放下来,见清平和素云都恨不得把脑袋扎地缝里去,不由撇了撇嘴,道:“说什么?又要哄我。”
“真的。”秦柏整理衣襟,脸上依旧还有潮红之色,道,“我突然想起,如果按你说的,公主府的地道与醉月楼相通,那岂不是每一个进入醉月楼的人都有可能进入公主府?这公主府不就变成醉月楼的后院了么?”
韩玹怔住。
午后,陶然居理出了一份半年内在醉月楼出入的名单,韩玹在那名册上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竟还看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甘露。
这个甘露出身贫寒,三十来岁年纪,是先帝年间进士及第。甘露三年前为官时,已做到了丞相长史,是一极有才情之人,只是正在他事业鼎盛的时候,与其相依为命的母亲竟突然离世了,甘露伤心欲绝,誓要替母守孝三年,所以与皇帝请辞回了家。
秦柏道:“算起来,到去年底,他离开朝廷就已有三年了。”
韩玹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这朝堂之上情势大变,所以他才没再回来吧……他不回来,朕请他回来便是。”
蔡平做事向来利落,午后用过膳,甘露已被接到了宫中。
韩玹品着茶细细打量,见此人容貌俊美、风仪若竹,竟是一仪表风流的人物。
韩玹暗暗打量他行止,淡淡道:“甘卿,当年你向皇祖父请辞,言道守孝三年便即归朝,朕可是一直等着你呢。”
甘露道:“草民惶恐,家中之事刚刚料理完毕,草民也正准备上折子请回呢。”
韩玹笑道:“既如此,明日上朝你便来吧,其他事情日后再说。”
“谢皇上。”
“嗯,朕记得你当初说,同母亲相依为命,所以悲伤伤思,如今你又一人在家,便是说一直未曾婚娶?”韩玹道。
甘露脸色微变,低声道:“草民……家道贫寒,不愿奢求攀附,只求随缘,能得一知己良人相伴便罢。”
“看你,朕就是随便问问,眼下虽然贫寒,不过你若用心当差,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他日定有飞黄腾达之日,到那时,你可要记得今日之心。”韩玹笑道,“赐座。”
“是。”甘露道。
“小柏,你说该让甘露负责哪一块呢?”韩玹随口问道。
秦柏认真想了想,道:“眼下战事刚过,天气转暖之后陛下正要着手南北之地复建之务,甘大人正好可以监管土木水利改造要务,替陛下分忧。”
“嗯,不错。?9 焙t点点头,又问甘露道,“甘卿家中,现如今便只你一人了?”
甘露道:“还有一个堂妹,刚接回家中,年纪还小,还需要我照应,如今只我二人。”
“哦。”
韩玹抓着新下属东拉西扯聊了半晌,直到连天色都暗下来,才终于把人打发了,秦柏简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新下属都被他聊得开始紧张了。韩玹兀自叹道:“甘露长得可真好看啊,你说他去醉月楼,是消遣别人还是被别人消遣呢?”
秦柏:“……”当初陛下勾引绯衣,可有这种自觉?
且不说韩玹闲来无事便在人前抽抽风,却说两日过去,太后终于在卫长青的护送下到了长安。自从当日被先帝一纸诏书遣往扬州,谁能想到母子这一别便是数年,再见时死的死散的散,一个曾经完整幸福的七王府已是再不见端倪。
韩玹和秦柏带着姜长辛等一众大臣亲自接到宫门之外,迎到长乐宫又重新大礼拜过,人人只觉嘘唏不已。
多年过去,这秦氏几经家道中落,夫妻相别母子分离,眉目间也染了几分沧桑,不过其他之处倒也没大的变化,如今华冠锦服上身,倒别有一番庄重清和之美。
秦氏看着众人,自是先问各臣工好,待得韩玹犒赏了大家,把人都送走,终于只剩下母子三人,可以说说话了,秦氏却是先问秦柏道:“你父亲可好?”
秦柏道:“这几日天气突然转凉,父亲便又有些不大好,这几年父亲沉疴病榻,身子到底受不住,如今已是全凭汤药支撑了。”
秦氏听了眼圈不觉红了,嘴唇紧紧抿了会儿方道:“多派几个太医跟着,一应所用莫要节俭,照应仔细一些,说不定能好起来。”
秦柏垂眸道:“是。”
韩玹道:“母后也许多年没见过舅舅了,等安顿下来,可回去说说话。”
秦氏点头道:“你舅父大我数十岁,你外祖父又去得早,自小便是你舅父带着我,长兄如父,母亲在扬州这些年……最挂心的便是你二人了。”
“母亲。”韩玹抬头叫道。
秦氏伸手抚摸儿子脸颊,看着韩玹英俊的眉眼忍不住珠泪涟涟:“当初把你一人丢在京中,母亲每每夜不能寐,只不敢多想……谁曾想,到最后却眼睁睁看着你大哥被人构陷,祸起萧墙……那些日子长安城中又诡谲莫测,母亲这心里……”
韩玹忙道:“母亲,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秦氏抹了眼泪,想起已去的大儿子只觉身心疲累。
秦氏又把秦柏拉到跟前,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庞,姑侄相对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叹息不止,秦柏感觉到她的手指一点点变冷,温声道:“姑妈可是累了?不若先用了膳,早些歇下?”
秦氏看着侄儿关切的目光,轻笑了下,眼眶却是又红了,含泪道:“我们秦氏一门,自当年跟着□□皇帝南征北战打下这大辰的天下,世代为官,到你父亲……到你,对朝廷皆忠义仁勇、鞠躬尽瘁、视死如归。可时至今日,我秦氏竟要,要……”
“姑母。”眼见秦氏情绪难控,秦柏脸色不由变得苍白,低声叫道。
韩玹暗暗握住秦柏手指,安抚秦氏道:“母亲,小柏一次次出生入死,如今能好好的,母亲该高兴才是,其他之事来日方长,母亲莫要太过心伤。”
秦氏长长叹息,拉着两人起身,道:“今日见到你二人,母亲心里太过激动,你们都回吧,让我静静……玹……皇上也要注意身体,莫劳累了,你们自己去用膳吧。”
“是。”
韩玹叮嘱秦氏身边的人好生伺候,两人这才退出长乐宫,韩玹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下了:“母亲情绪不稳,刚刚连我也吓到了,小柏,我们等她好些了,再带她回秦府里去看舅舅吧,我实在怕他二人突然相见,情绪大起大落各自伤了神。”
秦柏也点头道:“我明白。”
韩玹又道:“当日也是糊涂了,明儿个得叮嘱程引,万不能拿婚事来扰母亲清净。”
秦柏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便好,性子一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尽做些丢人事。”
秦柏先脚走开,韩玹便笑嘻嘻跟上去:“偶尔么,一般时候表哥还是靠得住的。”
“这事儿别说姑母,父亲定也咽不下,这些日子来父亲的身子每况愈下,我知道他心里也是难过,只是无法同他提说。”秦柏淡淡道。
韩玹抓着他手指,只觉冰凉入骨,不由轻轻摩挲安抚,低声道:“要不,你自族中挑一不错的孩子过继到舅舅名下,日后也可慢慢教导成事。”
秦柏回头看他一眼,抿唇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何况偌大的一个家族?秦家赫赫扬扬百十载,也……此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韩玹道:“小柏,是表哥对不住你。”
“又来。”秦柏淡淡道。
☆、第59章
数日之后,太后秦氏终于在韩玹和秦柏的陪伴之下回了侯府。
凉风萧瑟,院中几片落叶随风翻转,浮浮沉沉飘向角落里去。曾经,这个侯府高门阔院、气派非凡,当初秦姮文和大长公主在时,几多欢声笑语,几多富贵奢靡……却也最终,零落到了如此冷清的地步。
秦氏步入院中,双眸中不由染上霜华。
秦翊川的身子骨到底下得狠了,骨瘦如柴,吐气浑浊。就连韩玹看着,也不敢相信这曾是当年在暴风雨中打着赤膊把秦柏背出来的男人,那时候,他是秦柏眼中的天。
“太,太后……”看到秦氏进屋,秦翊川忙要起身,秦柏见状便亲自上前扶他。
秦氏站在屋中,呆呆望着自己的兄长,眸中终于涌满泪水,忙几步上前扶住秦翊川的手:“兄长,你躺着便是。”
“都大人了,哭什么……”秦翊川的嘴角艰难的挑了起来。
秦柏眼眶一酸,暗暗背过头去。
秦氏深深吸口气,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道:“我没哭……见到兄长,我,高兴。”
秦氏亲自扶着秦翊川,安顿他垫了个枕头躺下,眸中又要涌出泪来,只久久没有开口。秦翊川笑道:“太后,自小倔强……如今倒,学会哭鼻子了。”
“兄长。”秦氏一再调整,终于缓过口气,道,“兄长觉得如何?”
“挺,挺好。”秦翊川道,“终于,也熬到了享清福的日子,此生无憾了。”
秦柏眼圈一红,嘴唇抖了抖,又扭开了头去,秦翊川又道:“看着太后,好好的,我也……放心了,你莫要难过,兄长心里,高兴。”
“嗯。”秦氏重重点头。
秦翊川拉住儿子的手,视线越过秦氏望向韩玹,笑道:“皇上。”
韩玹走过来,握住秦翊川的另一只手:“舅父。”
“皇上与小柏……自小亲厚,他日,不论如何……还望,念及当初……情意。”
韩玹抬起头,伸手替秦柏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珠,认真道:“舅父,走到今日,我韩玹的亲人已只剩这屋中三个,我们骨血至亲,血脉相连,你们,都是我活下来的信念。”韩玹缓缓跪于病榻前,一字一句道,“舅父,我请求你把小柏交给我,与我相伴余生。”
秦翊川沉默良久,默默将他二人的手交叠于胸前,低声道:“你们去吧……我同,太后说说话。”
二人来在廊下,各自心中难过,默不作声。
终还是秦柏打破沉寂,低声叫道:“表哥。”
韩玹长叹一口气,沉声道:“这真是……往死里逼舅父呢。”
“表哥。”秦柏握住他微微颤栗的指尖,伸手抚上他干裂的嘴唇:“表哥,不管代价多么大,你还能好好的,已经够了,我们能有今日,父亲……也高兴的。”
韩玹扭头看他,伸出胳膊将人缓缓揽入怀中。
……
昭芫公主之事自从传到韩昱和韩青鸿耳中,十五王爷倒也罢了,那韩昱不过两日竟是自尽身亡。韩玹刚刚注意了那个甘露两日,此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姐弟两个,自小关系本就平平,你来我往勾心斗角的时候韩玹也几番见过,如今为了一个孩子,韩昱至于么?
一切都断了头绪,公主府里查抄的结果也不尽人意,韩玹只得将人丢给了宗正去定罪,宗正冥思苦想,知道韩玹必不肯留她性命,可这公主行事虽然毒辣,却又同那早已过世的武状元无关、更不能连累皇家,实在纠结难决,最后终是又把这烫手的山芋踢给了韩玹。
据说昭芫公主一直斗气凌然,口口声声喊着她虽然输了,但她不服。
拿着宗正的呈词,秦柏也觉好笑不已,只得安慰韩玹道:“当为表哥的国库充粮了,名册虽然没有,公主府和醉月楼抄检到的账册资财,倒是比我想象的还丰厚。”
韩玹懒懒笑道:“到如今,兄弟姐妹都死在我手里,表哥也成孤家寡人了……有些事情,实乃天意。”
“表哥。”
韩玹道:“我倒不怕背负骂名,不过是感叹罢了,这七八年来,皇宫中风云诡谲,至此也终于落下了帷幕……蔡平,十五叔那里你照应一二,他性情本就洒脱,若能看得开,终老此生也罢了。”
蔡平道:“奴婢这便吩咐下去,一应所用都要齐备,不得苛责。”
“嗯,这宫里头都是些捧高踩低之人,偶尔你也使人过去看看。”韩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