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格都沉默了会。
梨梨接过去说:“你就不该提八卦阵。忘记那个女人了吗?她以前也老在家里贴好多八卦之类的东西,还用墨水在我们身上画。唉,可真是太丑了。”
郑和平抢过去,激动地在纸上写了一长串:“对不起啊小未,真的对不起,我差点忘了,都是我的错。那个女人喜欢的东西,我们才不要往家里搬。我给你唱个歌好不好?就唱小龙人怎样?”
梨梨捉着笔在纸上划出一条波浪线,就跟嗤嗤笑出了声一般,写道:“你省点力气吧,小未不爱听你唱歌。小未就想着他的言哥哥。唉,我也想我的小男朋友啊,他长得那么好看,成绩又好,好像什么都知道,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会说话……不像那个王沙沙,只会欺负女孩子,真的好讨厌,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讨厌。”
郑和平:“嘘,还是别提王沙沙了吧。小心那位。当年王同学做那些坏事的时候,要不是有冬行拦着,那位早冲上去把人大卸八块了。那位可真的一点不喜欢王沙沙。”
他们忌惮着那个非暴力不合作的人格,都停下了。
日记本在李冬行膝上平摊着,稍稍有些下滑,在快要掉到床上去的时候,被一只手抓了回来。
李冬行翻了翻前面好几页纸的内容。
梨梨的字娟秀小巧,和他自己的字体最像,就是一笔一划都再稚嫩些。郑和平的字是一种矮胖的圆体,每次一啰嗦起来就写得特别快,每行字从左往右越来越向上倾斜。小未是个左撇子,实在还没怎么学过写字,每次握笔姿势都不太标准,铅笔笔尖老蹭到李冬行的左手中指尖,在上面留下一道灰痕。
他把人格们说的话都细细看了遍。梨梨在写言哥哥三个字的时候,还故意在旁边画了一颗爱心,看得李冬行脸颊一烫,抬起手遮了遮眼。在开始使用这种方式和自己的人格交流之后,他们都像是有了发泄的渠道,平时突然冒出来插嘴的时候倒是少了。只是李冬行发现这种法子有个后遗症。他的不同人格之间似乎爱上了相互调侃,尤其梨梨老爱笑话小未成天言哥哥长言哥哥短,有时候战火都会波及李冬行。
李冬行放下日记,揉了揉眉心。
王沙沙,薛湛,武晓菁他们的烦恼,这一天发生的事还真不少。
该轮到他自己,他却仍是不习惯记日记,握着笔想了半天,只默默写下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八个字。
武晓菁是来找他帮的忙,李冬行总怕自己太麻烦程言,于是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展开咨询,帮他们找到问题症结并进一步纾解。
他这般想着,睡意渐渐袭来,也忘了照韩征说的再冥想一次,抱着笔记本就睡了过去。
☆、诡梦(五)
李冬行很快就体会了一次什么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个梦开始的时候还算正常。
喧闹的夏夜,他又回到了舅舅家的老房子里,做完作业洗好碗,准备乖乖睡觉。这间房子太小,是八十年代建的家属楼,总共三十来平米,卧室里也就能放进一张双人床。李冬行住进舅舅家以后,无处可睡,舅舅就帮他在厨房和卧房的中间支了两条长凳,冬天放棉褥,夏天搁竹匾,算是搭起了个床铺。
竹匾虽小,但李冬行人也不大,左右是个容身之所。江城的夏天是闷热而潮湿的,一屋子空气就好像煮得半沸不沸的开水,不住地往外扑腾热烘烘的水汽。李冬行窝在竹匾上,耳朵里嗡嗡的,一半是绕着他飞来飞去的蚊子的奏鸣,一半是屋子外头永远不知疲倦的夏蝉的咏叹。而这嗡嗡声不久就被更难以忽略的吵架声取代。那声音是从触手可及的房间的另一头传来的,与他只隔了一条薄薄的床单充当的帘子。说是吵架,其实并不确切。因为那尖细中带着沙哑的,仿佛一把尖铲□□沙地里不断搅和的声音,只是他舅妈一个人的。她对着的人是他舅舅,却深谙隔山打牛的道理,句句说的都是躺在外面的李冬行。从“吃白饭的米虫”到“被脏东西缠上的丧门星”,女人的想象力总有一大部分体现在常骂常新的丰富词汇上。而他的舅舅,沉默得如同院子里那风吹不动的树墩子,最多在这疾风骤雨似的牢骚声中沙沙地叹口气,间或在女人嚎着要把李冬行送走的时候,说两声反对的话,以作为他对这个倒霉外甥的最后维护。
只要李冬行还待在这个家里一天,这是一场总也吵不完的架。他轻轻地翻了身,不让身子底下的那两张腿脚不平的长凳发出一点声音,把正在拉长的身体更紧地蜷了起来,避开那一边已经被体温烙得又黏又烫的竹匾,也似乎能离那喋喋不休的吵架声远一些。
他的一边耳朵被紧紧压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胳膊也抬起来,盖着另一边耳朵,算是徒劳的驱挡那吵闹的声音。蚊子不放弃任何进食的机会,它们似是看穿了李冬行的逆来顺受,前赴后继地在他破了好多洞的汗衫短裤上歇脚,开起欢快的盛宴。
李冬行无心也不愿驱赶它们。
他有一种感觉,这些扰人的小东西,说不定是这世上最后一种敢亲近他的生灵。它们不仅乐意在他身上安家落户,还把他当作活命不可或缺的源泉。
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个人还是有价值的。
有一扇窗正对着竹匾,纱窗大概没有关严实,他的蚊子朋友正是从那里飞进来。李冬行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所在的这间逼仄的屋子渐渐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他的意识从这两道缝隙里飞出去,挤出纱窗,路过树梢上的群蝉,和它们一起唱了会儿歌,而后再一振翅,在夏夜的风里打了个愉悦的旋儿,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终于得以触碰那片载满秘密的广袤无垠。
在那自由的天地里,他是畅快的,耳旁再没有舅妈的聒噪,或者王沙沙之流的针锋相对。可与这自由相对的,是越来越盛大的空旷。他飞着飞着,突然想起来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眼,他又看见了那蜷在老房子旧竹匾上的少年。
他被打回了原型。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他的心口,此刻狠狠一拽,使他从云端直坠而下。
没有什么自由而广阔的天和地,他有的只是之一方闷烫挤人的竹匾。
这竹匾早就容不下他了,可他无处可去。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能让他伸展手脚的空间。他尽可能地蜷缩着,下巴抵着胸口,胳膊顶着腿,就像一只煮熟的虾米,盛在这炙人的盘子里,任人观瞻;又像个还没有出世的婴儿,然而无人期盼他的睁眼。
他心里浮起一点隐秘的希望,希望他就这样消失掉,就如同从未存在过。
反正没有人会发现,甚至会有人因此觉得解脱,觉得高兴。
脸颊上是湿的,李冬行很害怕,他不该哭泣,因为哭会发出声音,而他不应该发出任何一点响动。可那泪水就如夏日的雨,落下第一滴便会有第二滴,聚少成多,直至倾盆。
他用牙咬着胸口的衣服,双手抱着肩膀,不让自己的宣泄过于剧烈。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他哭得再大声,都没人会听见。
然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忽然地,有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上,搭住他不断抽动的五指。那人先拍了拍他,而后握住了他的手。
无论是外面的喧闹,还是包裹着他的死寂,都在那一瞬间被打碎了。
那并不是绝对自由的畅快,那根牵着他的丝线反而蓦地膨胀开来,幻化成千丝万缕,把他裹成了茧。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只剩一颗心兀自热烈地跳动,撞得他肋骨生疼,肌肤都几乎全绽开来。
这份自希望中迸发而出的快乐太过强烈,他的身躯无法承受。他被?3 蛩橛种刈埃缁裥律?br /> 他体内长出了无穷无尽的力气,让他本能地循着掌心的那点温暖,扑了过去。只一点点的肌肤相贴根本不够,他想要更多,更紧密地拥有。
困着他的竹匾不见了。
一眨眼,他从匾里到了床上,深夜到了白天,午后的斜阳从拉开的窗帘里照进来,落在柔软的床铺上,也落在他的身上。
李冬行发现他已不再是一个能被竹匾装下的少年。他的手和腿都飞快地拉升了,他的肩膀变宽,胸膛变厚,手指也不再细弱,变得更有力量。
而他手里仍然牵着另一个人的手。
他把那个人牢牢抱在怀里,双手缠着那人的腰腹,胸膛紧贴着那人的脊背。
抱着那人的时候,他觉得无与伦比的欣喜,就好像一千个愿望都得到了满足。胸腔胀鼓鼓的,心口却有一丝麻痒。李冬行悄悄地打量着怀里的人,他不敢完全睁开眼,就好像小时候的那个夏夜,他幻想着自己从纱窗里飞出去的那刻一样。
躺在他臂弯里的那个人,比李冬行自己要矮一些,干净的白衬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并不是常见的香皂或是沐浴露。李冬行思索了阵,想起那是实验室里消毒水的味道。他依然觉得那很好闻。他就像找到了一样别人都察觉不出好处的宝贝似的,得意中带着一点隐秘的兴奋,偷偷地笑了。
他继续看那个人。那人是侧躺的,衬衫的料子被肩胛顶得微微凸起,又在腰线处凹了一块。李冬行盯着那凹下去的腰线,觉得那里很适合放一只手。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的小臂已经在那里了。他笑得更加开心,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那人衬衫后领口与毛茸茸的发丝之间露着一块白白的皮肤,就好像所有从屋外照进来的光线都在上面流淌。李冬行低着头,用目光来回描摹着那块皮肤上每一处光和影,觉得那人连颈椎的凸起都仿佛是可爱的。李冬行忽然感到一股冲动,他低下头去,轻轻地亲了口那块诱人的皮肤。
就在那一刻,他一直很满很满的胸腔终于炸开了,从里面扑棱棱地飞出一万只蝴蝶。
那个被他拥着的人终于被那个吻惊醒了,慢慢地转过头来。
李冬行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从云端坠下的感觉。
这一次他是真的实打实地跌到了床上,连滚带爬地坐了起来,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下,确定床上没人,吓飞到九霄云外的心仍然没能回到胸腔里。
身上被子还盖得好好的,可某个地方的感觉却不那么对劲。
李冬行直愣愣地瞥了眼自己腰部以下,那滋味就跟被人冲进来扔了一打石化咒一样,他是僵得不敢动了,就是那地方根本不受大脑管控,犹自激奋着。
全身的血都仿佛分别往两个地方涌过去,一个是尚未平静的下方,另一个是烫得快冒烟的脸颊。
梦里那飞出去的一万只蝴蝶都回来了,乌泱泱地冲进李冬行的耳膜,让他的脑子轰隆一声响,炸出了滚滚浓烟。
他刷地一下掀开被子冲了出去,跟床上有妖怪在追似的,一刻不停地冲进来卫生间,往身上冲了十分钟的冷水,感觉无论是脑子里的烟还是身体里的火都将息了,才哆哆嗦嗦地罢了休。
他爬出浴缸,全身上下就跟打了场仗似的疲累不堪,挪到镜子面前站定。
镜子里的青年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眼圈乌青,眼神飘忽。淋在他身上的冷水像是洗褪了一层外壳一般,反倒把他脸上未褪的红衬得更显眼了。
李冬行无奈地皱了下眉,拍拍自己的脸颊,恨不能让那不听话的血色连带着脑子里不该存在的旖旎一道拍出体内。
“这没什么嘛。”镜子里的人突然说起话来,“冬行也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了,偶尔做几个那种梦又有什么关系。”
那张刚刚还和蔼笑着的脸转瞬又换了表情,既好奇又有些害羞地说:“可是,他刚刚梦见了了谁呀?你们都知道么?”
郑和平:“冬行做梦的时候我们可瞧不见。你要不然问问小未?”
梨梨:“小未不肯说哩。”
郑和平若有所思:“我想想啊……咦,冬行现在在想的好像是程……”
李冬行:“都住嘴!”
他又拧开了水龙头,把脸猛地伸到凉水下,冲了几遍又甩了甩头,一片模糊的镜面终于安静下来。
李冬行从来没有这样气急败坏地想把所有人格都打包塞回小黑屋里过,郑和平和梨梨收到讯号,都噤了声。
“你在跟谁说话啊?”身后有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
李东行转过头,看见程言就站在身后。
他穿着件充当睡衣的旧衬衫,前襟扣子难得解了三颗,大喇喇地露着锁骨和一小块胸膛。大约是刚起,程言也没戴眼镜,双眼半睁半闭,眼角还微微有些泛红。
几乎和李冬行梦里的那一幕重叠起来。
李冬行狠狠惊了惊,撑在水池上的手一滑,把刷牙杯撞到了地上,发出砰一声响。
“一惊一乍的。”程言睡眼惺忪地嘟哝了句,揉了把乱蓬蓬的头发,挤开李冬行,“不刷牙就一边去,别占地方。”
李冬行后退了一小步,站在程言身后,目光止不住地往下滑,掠过眼前人覆在衬衫下的肩胛,还有微微凹陷下去的腰窝。
他心里那一万只蝴蝶同时扇起了翅膀。
李冬行再不敢待下去,从卫生间里落荒而逃的瞬间,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大事不妙。
☆、诡梦(六)
直到跟着程言一起走去学校的路上,李冬行都没怎么说话,也不敢去瞧程言。
人的心理是很有趣的,越是勒令自己不去想一件事,那件事就越跟阴魂不散似的总在脑子里打转。李冬行恨不能当即把昨天晚上的梦忘记,可偏偏他内心越是窘迫,梦里那一幕幕就越是鲜活,就跟幻灯片似的在眼前来回播放。
要让他不再去想程言,除非他再不见到程言。而这是不现实的。他只能鼓起勇气面对,和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一样,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位置,高高在上地分析起自己的心理。
那个梦的暗示意味太过清楚明确,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似的,李冬行都找不出旁的借口。但凡那个躺在他怀中之人的面貌有一丝模糊,他都不至于会如此惊慌失措。
事实摆在眼前。他做了个梦,梦里他抱着一个人,他还亲了那个人,然后他醒了,发现自己起了反应。
而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师兄。
不止如此,梦里的感觉是那般强烈,当他拥着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心简直跺着肋骨跳起了踢踏舞,这强烈的欢乐带来了酸疼的后遗症,直到现在,他暗暗瞥了眼斜前方的程言,都觉得胸腔里那玩意儿仍在不安分地乱窜,他差点就想伸手把它按回去,以免动静太大走漏声息,让走在前面一点点的人发现。
李冬行活了二十三年,不需要别人教他,因为这个梦,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什么叫做喜欢一个人。
郑和平在他心底幽幽叹了口气:“冬行长大啦。”
李冬行这回没让郑和平住嘴。
他忙着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是程言?
是因为师兄对他特别照顾?
可是老师和师姐对他也很好。
那他会像这样梦见徐墨文或者穆木么?
李冬行试着给昨天梦里的人换张脸,结果一颗心跳得非但不再欢快,而且还打了个哆嗦,差点沉进胃里。
程言眼角余光见他在猛烈摇头,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打趣说:“怎么,又跟哪位吵架呢?”
李冬行没否认,打起精神来和程言扯了几句别的。以前他心里装着一个秘密,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程言,现在他心里又揣上了另一个,却不敢躲闪,唯恐露出一点点端倪,再叫程言一眼看穿。
反正他平时就时不时走神,程言大约没多想,和往常一样走进自己小办公室里。
李冬行默默走到自己座位上,没忍住,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就好像程言的体温还留在那里一样。
他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贪恋这点温暖了。程言不仅待他好,而且还不像其他人那般易碎,既不会因为李冬行的毛病大惊小怪,又有足够的能力自我保护,不会轻易因他受到伤害。程言还很需要他,很多时候,他甚至感觉这种照顾不是单向的,他并没有被格外怜悯。
隔了这么多年,李冬行头一回能在别人面前活得这么轻松。
程言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着一个正常人。这让他也仿佛产生了自己能做一个正常人的错觉。
然而李冬行告诉自己,他应该知道这只是错觉。
程言对他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他不知不觉就对这个人生出了依恋。也许是小未,说不定是那个暴力人格,甚至是梨梨,还有郑和平。他们都喜欢程言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