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不乐意地一皱眉:“别动不动说自己有病。”
李冬行无奈地抬眼瞥他,松口说:“好吧,我不说。但,这还是太危险了。”
程言抽回胳膊,胡乱把衬衫毛衣的袖子都放下来,遮住小臂上的伤口,说:“这点伤算什么,猫挠得都比这重。”
李冬行蹲着不动,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程言投降了,“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没脑子不要命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我真看不出来……比如武晓菁,她平时文文弱弱的,做事都特有分寸,谁知道会突然那么大反应?这还真是幸好有你。”
如果不是李冬行三言两语地把武晓菁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劝出来,程言还真毫无把握能让她好好说话。说到底,他的确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只把这当成个科学上的难题来解,一发现最有可能的答案就得意忘形,以为理顺了前因后果,这事已经解决了。他自以为第一次见面就摸清了武晓菁的底细,却忘了人不是大白鼠,并不能用几斤几两出生多久来标记清楚。
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他也许了解大脑,但丝毫不懂人心。
多亏李冬行比他细心得多。
被程言一夸,李冬行很难再绷着脸,赧然说:“还是要多谢师兄,否则谁想得到风铃和噩梦相关?武小姐也不可能说出实话,直面内心的问题。只可惜……孟小姐再没有机会与她真的解开心结了。”
他的语气很是为孟敏难过。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蚂蚁,爬得有高有低罢了,心眼就那么大,谁又能真的看到谁眼里的天地。”程言边说边把风铃拨地哗哗作响,“旁人排挤孟敏,武晓菁也未必明白孟敏,孟敏就又真的理解武晓菁了么?这件事告诉我们两件事。首先,薛湛之流说的话你尽管当空气,你再怎么试图共情,都没法共到让跨物种地让人完全理解你、包容你。生物学上有生殖隔离,人心说不定也有,恩,精神隔离。其次,关系再好也没法事事心有灵犀,人家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神经元,人类能进化到这个地步全靠语言,有事千万要说,别到没机会了追悔莫及。”
像此事已了的信号般,他说完最后敲了记风铃,发出一声脆响。
李冬行心头震了下,定了定神,说服自己别再多想,师兄应该就是有感而发,并非看穿了他的小秘密。
程言说这些话,确实就是随口一说,主要目的还是安抚李冬行。毕竟那天师弟看着薛湛黯然神伤的小表情看着太让人心抽了。他胡说一气炖完了一通鸡汤,揉揉脑门,拿着杯子站起来就想再泡点茶喝。
李冬行一把拉住他:“不能再喝了。”
程言只好去倒了杯白开水,横着眼瞥了瞥李冬行,觉得他这师弟的老妈子程度快和郑和平合体了。
李冬行不负所望,收拾完实验室又开始催着程言早点回去吃饭睡觉。他甚至还警惕地确认了下程言手机里没再装任何游戏,在程言再三发誓自己真的没有任何沉迷手游的倾向,不信的话可以上缴手机之后,才放心地把程言赶进了卧室,还顺便拿走了枕头边上的一沓文献。
等看着程言屋子里熄了灯,李冬行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照例拿出日记本,把几个人格放放风,让他们畅所欲言。
第一个出来的还是郑和平。
他握着笔握了好一会,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慎重都要慢。
他写的是:“真的不告诉程老师么?”
笔停了停,换了种字体。
梨梨:“真的不告诉程大叔么?”
十分钟后,李冬行感觉笔不动了,定睛一看,这两行字在本子上交替出现,写满了整整四页纸。
李冬行:“……”
这一个个的,都是要造反了不成?
小未这时突然冒出来,给了他致命一击。
八岁的小孩左手抓着笔,执着地一笔一划写道:“言哥哥,小未想要。高兴。”
李冬行看完扶额,整个哭笑不得。他提起笔,差点就想对小未说,你知道什么叫“想要”么?你把程言当哥哥,却不知道我想……我想……
他甩甩脑袋不敢再想,兀自红了脸,觉得自己这满脑子糟粕简直是在荼毒未成年,手里的笔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过了几分钟,他清空了思绪,在纸上写了个干脆的“不”字,“啪”一声阖上本子。
李冬行躺在床上,面前恰好是程言送他的台灯。
灯罩是银色的,师兄的眼镜边也是。灯光偏冷,是适合阅读的那款,但靠近了还是能感觉到热度,恩,就像师兄的眼神。
李冬行抱着被子凝视那灯,不知不觉就开始傻笑。
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拍拍脸颊,重重翻了个身,把发烫的大半张脸压在枕头上。
说不定他该把这台灯给收了。
他想起程言的理论。人的梦境会被一些外部因素启动。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每天躺在床上,老感受着咫尺外这台灯的余热,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呢?
李冬行胳膊伸了一半,又笑自己发傻,轻柔地拍了下那纤尘不染的灯罩,关上灯,重新躺回被子里。
他不舍得。
既不舍得把师兄送他的礼物藏起来,又不舍得……不梦见师兄。
毕竟只有做梦的时候,他才能有一时片刻不被打扰的自由。
黑暗降临,李冬行阖上眼,暗暗祈祷着这一个夜晚,他依然能遇见心上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诡梦篇完。
☆、哥哥去哪儿(一)
一晃到了年末,气温蹭蹭地往下掉,清晨出门的时候如果不注意,随时都可能踩到路面上结的薄冰。江城的冬天依旧是湿气逼人的,寒意如水一个劲地往骨头里浸,加上妖风阵阵,零上的温度都叫人经受不住。
程言之前五年都待在美国西海岸,过惯了艳阳高照的暖冬,这一回来就不适应,刚入冬时候穿得太少,忘了江城大学各处都没暖气,还老是一件单衣到处晃,后果就是降温没几天就光荣地着了凉。他感冒感得头晕脑胀,李冬行不许他去实验室,把大小实验都包揽了,逼着他在家里好好休养。
一连好几天都没出太阳,天灰蒙蒙的像个锅子扣在头顶,憋着那点宝贝雨雪死活不肯下,看起来着实闷得慌。程言卧床不过两天,就觉得脑子里都塞满了天上的阴云,通身都是霉味,打定主意不肯再当病患,第三天就披了件最厚的羊绒大衣出了门。
谁知道他这几天没出现,小红楼里就翻了天。
办公室里,穆木正拿着条蓝黑色的蛋糕裙往另一个人身上比划,她自己穿了条桃粉缀金边的裙子,已经足够夸张,但还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吓人的。
程言站在门口,瞅着跟前瘦瘦高高,披着件深红呢绒斗篷的背影,开始时候还以为来了客人。
直到在穆木喊了声“程言”,那家伙转过了身,眨了眨一双黏了假睫毛的大眼睛,冲程言嫣然一笑。
程言眼前黑了黑,感到一阵晕眩。
要不是那尚没多大变化的五官,打死他都认不出那是李冬行。
“你干的好事?”他端着张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的脸,走到穆木跟前,捡起搭在李冬行椅子上的一顶金色长卷发,在手里掂了掂,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穆木一把抢过假发,嚷嚷起来:“老古董地球人,不懂别瞎喷,这是lo装。”
程言冷冷抬眼:“我对这没兴趣,你喜欢穿什么我也管不着,但你就这么把他当洋娃娃打扮?”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李冬行,深深皱眉。
这句话责怪意味太浓,穆木愣了几秒,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她和程言是一贯打打闹闹,可程言从来没用这种上纲上线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程言,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他了?”穆木口气也冲了起来,“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是吃了枪药了?”
程言还想说话,被李冬行一把扯住。
青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惶,另一只手捏着斗篷上的流苏,小声说:“是我喜欢。”
程言一眼就认了出来,蹙眉唤了声:“梨梨?”
梨梨惴惴地点头。
程言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一些:“是你想穿成这样?”
梨梨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对。我看穆木姐穿的衣服特别好看,她就说也可以给我挑几条小裙子,过几天带我一起参加圣诞茶会。”
程言一听这话,刚没完全舒出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没管梨梨,冲着穆木说:“你是认真的?你要他穿成这样,和你一起出门?”
穆木跟着冷笑一声,捏着手里的裙子,当着程言的面往梨梨手里一塞,说:“是啊,lo娘茶会,梨梨凭啥不能去?”
程言怒火中烧:“丢人现眼。”
穆木一翻白眼:“不可理喻。”
程言觉得这几天憋着的那股子躁郁之气全被点着了,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梨梨一会,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梨梨一时不察被拉地踉跄了下,她回头着急地看了眼穆木,却不敢忤逆程言,只好小步跟着,被拽到了大办公室外面。
楼梯口对面的墙上嵌着一大块玻璃,几乎与人等高,明净亮堂,能照出人影,跟全身镜的效果差不多。
程言硬拉着梨梨站到玻璃跟前,沉声说:“你自己看。”
梨梨不自在地瑟缩了下,下意识低着脑袋:“看……看什么?”
程言堪称暴躁地按了下她的后颈,迫她抬头。要不是李冬行比他高,他兴许会动手抬她下巴。
“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冰得吓人,“这是李冬行的身体,李冬行的脸,在所有人眼里,李冬行是个二十多岁的正常青年,不是什么十三岁的小姑娘。就算你觉得你是另外一个人,你难道就真的是么?”
玻璃上映着一张清秀干净的脸,表情既迷茫又不安,黑眼睛湿漉漉地不知该往哪里看,但千真万确是属于男人的脸。
梨梨像是被吓到了,后退了一小步。
“我,我不是……”她抬起手捂住脸,紧紧拽着斗篷的边,像是怕程言把它从她手里夺走似的,“那不是我……”
程言步步紧逼:“对,那不是你。所以你有什么权利让他替你承受别人非议?”
梨梨脸色白了白,薄薄的嘴唇颤巍巍抿了起来,看起来快哭了:“我……”
“程言,你在这发什么疯呢到底?”穆木追了过来,再看不下去,拉住梨梨的手让她站到自己身后,“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程言红着一双眼,根本不为所动:“房客还知道不能乱搞装修破坏房子,你就这么让她出去丢人?”
穆木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见鬼似的看着程言:“丢人?丢谁的人?程言,你是觉得梨梨穿成这样,万一被这栋楼里其他人看见,会让你颜面无光吧?真是不知哪个年代来的陈腐思想,别说梨梨是个独立人格,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有权决定自己喜欢什么怎么穿衣服,就算是冬行,他想穿裙子,你又凭什么拦着?”
程言瞪回去,想也不想地说:“她又不是冬行,她根本不是个独立的人。”
他这话一出口,就听见边上传来“噗”一声轻响,梨梨身上的斗篷掉到了地上,她也没捡,头也不抬地跑回了办公室。
“我真没想到啊,程言,你居然这么冷血……简直像个封建大家长。”穆木吸了口气,蹲下把斗篷捡起来,跟着进屋之前,失望透顶地看了眼程言,“你说梨梨不能对冬行的身体做主,那你又是谁,有什么资格对她指手画脚?冬行是你师弟,又不是你的所有物。你这个自私鬼,到底懂不懂尊重别人?”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程言站在原地,一手按墙,缓缓把额头贴在玻璃上。
那股凉意倒是让他清醒了些,噗呲噗呲往外冒的火气终于熄了大半,他想起刚刚梨梨倍受打击的样子,心里浮起了一点后悔。
是啊,他又是谁,凭什么管那么多?
程言无声地笑笑,一口白气糊上眼前的玻璃。
不知不觉,他又越界了。
程言在楼梯口吹了一阵冷风,还是进了办公室,打算承认下错误。
他刚进屋,就见李冬行坐在沙发上,身上换好了平时穿的毛衣,手里拿着张纸巾,睫毛膏也卸了大半,剩下一下半黏在眼眶上,配上那略显焦急的表情,居然比刚刚穿着女装时候还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师兄,我不知道……”他站起来就想解释,“梨梨没跟我说她喜欢这些……”
程言阻止了他:“是我的错。”
穆木原本站在李冬行跟前,这会冷哼了声,看也不看程言,扭头就想走。
“好了别气了。”程言拉住她胳膊,压低声音说,“对不起啊。”
穆木:“哟,六月飞雪,总有理的程老师还会道歉了?”
程言噎了下。
李冬行央求似的唤了句:“师姐……”
穆木总算松了口:“好吧好吧。程言,你跟我道歉没用,你刚刚伤害的是梨梨,你该跟她道歉。”
程言深知自己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的确过分,认罪态度良好地连连点头,看向李冬行:“那个,梨梨还在吗?”
李冬行沉默了会,像在努力和梨梨沟通,稍后无奈笑笑:“抱歉师兄,她躲起来了,暂时不想出来。”
穆木摊了摊手,像在说“你看吧这下好了”。
道歉的事还能先搁一边,眼前的争议仍需解决。
程言在沙发上坐下,活动了下肩关节,清了清嗓子,说:“我想过了,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发言权。我没有资格阻止梨梨穿任何衣服,但是,我认为冬行可以。所以,冬行你说说,你想穿裙子出门吗?”
李冬行举起双手,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
好歹他是个没有特殊爱好的货真价实的男人。
程言感到一阵轻松:“那就结了。”
穆木仍不服气:“怎么就结了?就像我说的,梨梨是个确实存在的人格,她有自己的喜好,你们男人怎么都不尊重下她的意见?程言,你可别跟我玩双标啊。小未喜欢的玩具,你都毫不犹豫往家里买,小未喜欢吃甜的,你就买了好多好多糖,你那会儿怎么就不问问冬行爱不爱吃甜,他怕不怕蛀牙了呢?”
李冬行略微尴尬地抬了抬脑袋:“呃……”
穆木没让他发言,就好像这场仗是发生在她和程言之间一样,继续气势汹汹地说下去:“就连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暴力人格,你都为了他报网球班,煞费苦心地哄他,对梨梨怎么就不见你那般上心?你还当着她的面说她不是独立的人,‘只是个租客’……啧啧,程言啊,难不成你还性别歧视?”
眼见自己再不分辩,这一口大帽子就扣严实了,程言苦笑了下:“师姐,我有歧视过你么?”
穆木回了他一个“呵呵你敢”的眼神。
程言努力夺回阵地,平心静气地说起道理:“我并不是双标。只是,事情也分轻重缓急。我刚刚的确说错了话,伤害了梨梨。我承认她是个独立的人,这和小未他们一样。可无论哪个人格,都和冬行不一样。冬行是唯一的主人格。假如说冬行和其他四个人格是一个团队,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有发言权,但遇到一些关键大事的时候,只有冬行才能对他的身体做主。今天这件事,冬行如果真的遂了梨梨的意,穿裙子出门,放在旁人眼里,他就是异装癖。他会为此承受许多不必要的异样目光。冬行本就不想引人注意,你难道认为他该受这委屈?”
穆木卡壳了。
程言找准了点。诚然,她一向心疼李冬行,知道他为了活得像个普通人吃了太多苦。她再怎么想为梨梨说话,都觉得不能对不起李冬行。
程言趁热打铁:“也许你会说,穿裙子只是小事,那如果今天发生的是更严重的冲突呢?比如说,梨梨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有一天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难道说你也要为她争下恋爱权,让她用冬行的身体跟那个男人亲热?”
李冬行一下囧了,红着脸说:“师师师师兄……”
程言拍拍他肩,安慰说:“放心啊,师兄一定站你这边,没人能逼你去跟男人亲热。”
李冬行:“……”
他现在能确定,程言必然对某些事情尚一无所知。
话已说到这份上,穆木不得不退让,丧气地拿着斗篷转身,打算把裙子都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