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看了眼李冬行搁在膝盖上的手腕,问了句:“疼么?”
穆木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生龙活虎,白他一眼:“你问什么废话啊,这都缝了七针了,能不疼么?”
李冬行抬眼看了眼程言,却好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另一只手揉了下右手手腕,摇了摇头。
程言对自己当时使了多大劲还是挺有数的,李冬行手腕上赫然一道红印子,早晚会泛起淤青。
不过李冬行那会也没少使劲,程言现在看着跟没事人似的,其实在说话的时候,胸口肋骨处被顶到的地方都在一抽一抽的疼,他费了老大劲才没在徐墨文面前龇牙咧嘴。
刚刚那一出,比起和那男人动了手,更像是程言和李冬行打了一架。
不过这场架打完,倒是让前阵子两人之间弥漫的尴尬淡去了些。
程言拿不准李冬行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徐墨文那句交代,不过他反正是听进去了,决定要想开点,别再纠结李冬行是否不愿意对他坦诚相待。他难得的像是有点理解穆木,就算师弟在自己眼里性格再别扭再歪瓜裂枣,可也是师弟,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和处久了生出感情也有点距离,但好歹是有点责任感在的。
更何况李冬行今天会冲出来,说不定真是为了救他。
接下来几天,程言只要没急事就往小红楼跑,午饭晚饭都去食堂帮李冬行打好送去办公室,甚至主动提出要帮他代课。
李冬行被这热情搞得有些窘迫:“师兄,我伤的是手,不是腿,我自己能去吃饭。”
程言还没说啥,穆木就凑了过来:“对啊冬行伤了手,你有本事别打饭,来喂饭。冬行来,啊——”
李冬行移开脑袋,一头冷汗地用左手把穆木手里叉着的苹果截了下来。
不光享受了程言和穆木的特别照顾,范明帆也特意过来看了次李冬行,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学生来过,包括之前课后想约李冬行出去吃饭的那个女生。让程言稍稍惊讶的是,连田竹君都来了一次,还扛了箱牛奶到三楼。
“我就是觉得,学长当时特别帅。”田竹君不大好意思地擦了擦额上热汗,“还有程老师,也很帅。”
穆木被逗乐了,像是发掘到新鲜玩具似的,又调戏了会儿田竹君,转头对程言说:“沦为‘也’字的感觉怎么样?”
程言没多大反应:“很欣慰。”
因为徐墨文三天之内又打了两个电话回来,表现出了对李冬行的特别关照,穆木已经拿这事开了好几次玩笑,明里暗里地问程言“失宠”的滋味如何。
程言挥手说穆木太无聊,以为谁都跟她似的,整天脑内宫斗大戏。
他是真觉得没什么,徐墨文又不是他亲爹,就算是他亲爹,说不定到现在连他这个儿子学的是什么专业都不清楚,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倒是李冬行,每次穆木一开玩笑,都会显得不大自然,当回事似的认真解释了一次,老师并非特别偏爱他,而是因为他身体的缘故,之后又反复要求程言和穆木不要再为他带饭,他一定会好好休息,让手快点长好,不再给大家添麻烦。
他这副被众人突如其来的关注砸晕了,恨不能飞快缩回安全小角落的焦虑模样,落在程言眼里,居然有那么一点可爱。
不过程言还是顺了李冬行的意,不再整天催着人去医院换药。至于他提出的代课要求,自然也没得到批准,理由是他压根不是这个专业的人,一定会误人子弟。这周李冬行的咨询指导课是穆木上的,那天下午程言有实验,等结束了再去小红楼,李冬行人已经不在办公室。
这几天两人都是一起回家的,李冬行没道理会无缘无故自己跑回去。
程言很快猜出李冬行去了哪里,脸色便是一沉,直接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没人接,第二个响了五声被挂断,程言看了眼时间,接着打。
第三个电话被人接了起来。
“你谁啊?”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
“我找李冬行。”程言冷冷地说,“这是他的手机。”
男人:“我知道这是他的手机。上班时间不准接电话,这是规矩。”
程言声音更冷:“他受了伤,你们还强迫他继续工作,如果造成更大伤害,责任谁负?”
男人低低骂了句:“你他妈到底是谁,还管这个?”
“我是他师……”话到嘴边程言改了口,“他哥。”
男人像是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和边上人商量了下,松口说:“先跟你讲好,我真不知道那小子带伤来的。是他自己乐意干的,回头真有问题别赖我们。”
程言:“好,告诉我地址。”
男人报了串地址。
程言记下地址,心里倒没那么着急了。既然对方肯说具体位置,看样子又离江城大学不远,说明至少李冬行干的活还算正经,不是什么违反乱纪的事。
他叫了辆车,匆匆赶过去,发现那是一处夜间工地。
工地不小,九点多了还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戴着安全帽推着车走来走去的建筑工人。程言依稀记得这里是在建新的机关大楼,和政府工程有点瓜葛,顿时明白过来。一来这种工程最需要赶工,包工头招不到足够的人手,就会大量招临时工,管得松给得多,不大在意雇佣程序;二来这工程和政府部门挂钩,包工头挺怕被人捅出去自己没按规矩招人,回头出了事影响上头之人的政绩,他们也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才一被吓唬就说了地址。
程言冷着张脸走进工地,正好看见工头在招手让一个吊在半空中的人下来。
“好了好了,人来了。”听声音那工头就是刚刚接电话的人,他也看见了穿着衬衫站在工地里特别格格不入的程言,走上来把手机一扔,“我说过了,真是这小子自愿要来干活,今天也没说自己受伤的事。人你带走,别找我麻烦。”
程言接过手机,没再说什么话。
李冬行从十米外走过来,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一边摘下黄色头盔放到推车里,一边抬头看见程言,傻了眼。
他两只手都戴着白色的工作手套,的确看不大出受伤的样子,一双乌黑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头顶灯光淌在他脸上,照得灰的地方灰白的地方白,斑斑驳驳,格外滑稽。
程言一声不吭地上前去,拽着人就走,走到路边马上拦了辆车,把人往里面一塞。
一路上他没开口,李冬行好几次想说话,都被他的脸色吓了回去。
程言径直把人带回了家,把前几天备下的酒精和纱布取出来往桌上一堆。
“我还是自己来吧。”李冬行说着就想去拿纱布。
程言按住了他受伤那边的手腕,强迫他把手掌翻过来,拿起镊子,一点点把旧的纱布扯开。
就算刚刚外面罩了手套,那纱布还是已经成了灰不溜丢的颜色,最里面几层明显渗着暗紫,到最后一层,大半都是红的。
中午时候李冬行换药,程言也在旁边,他清楚地记得,隔了四天,这道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至少早就不再渗血。
现在他跟前这只手掌最多比皮开肉绽好上一点点,但毫无疑问伤口又开了,甚至本来好的地方都蹭破了皮,看样子还得去重新缝针。
程言一个学生物的,见惯了血肉模糊的场景,这会见了这只手,还是禁不住心里一抽。
可他手上还是稳稳地按着李冬行的手腕,另一只手夹了酒精棉,给伤口消毒。
酒精碰到伤口,李冬行的胳膊不自觉地瑟缩了下,不过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程言面无表情地把伤口重新裹好,幽幽地说:“你可真行啊。”
李冬行皱起眉:“师兄……”
程言打断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厉害?”
李冬行看样子很想说不是,可又憋住了,只解释说:“那个工地不允许请假。”
程言忍了会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搬砖挣来那点钱,就比你的命还要重要?你这只手好不好得了是一回事,工地那是什么地方,万一你今天运气不好,手一滑没抓住,出了更大的意外怎么办?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搞科研,将来要跟着老师好好做研究,转头你今天为了点钱就能豁出命去,你嘴里说的梦想说的喜欢,原来就只是一句儿戏?”
他也不想表现得这么戾气十足,然而好像只要和李冬行有关的事,他就很容易跟吞了枪子似的,一张口就全是火药味。
他想,李冬行跟他装,他能忍,人心本就隔肚皮,他自己也远远称不上是个实诚人,大家心照不宣互不点破就完了。
在李冬行冲出来替他挡了一剪子之后,他甚至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亲近感,他以为好歹算是并肩作战过的关系,以后两人相处起来都能自在些。他再怎么不乐意承认,他之前几天对李冬行表现出来的关照,大部分都是真心的。
对程言这样的人来说,对别人好很容易,发自真心地别人好,却比登天还难。
就算他对李冬行付出的真心还只有那么一点点,可在发现对方还是一点没把他当自己人的意思,程言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了挫败。
至于么?故意装出一副醉心研究上进得不得了的样子,是为了让他还有徐墨文产生好感?在他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就别去打工了好好休息,当面都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又跑去工地玩命?
……真就是为了那点钱么,还是为了男人那点脆弱的自尊?
程言不想带着恶意去揣测李冬行。但这个人表现出来的那么多矛盾,那么多不自然,实在让他没法心宽地体谅,气性一起来,刻薄的念头一个个地从他脑子里往外冒。
他板着脸训话的时候,对面那人始终垂着脑袋坐着,没反驳,也没解释。
过了几秒,程言冷静下来,见李冬行一直不声不响,觉得自己到底说得重了些,对方好歹是个伤员,带着伤还干了好几个钟头的活,这会也该累了。他伸出手去,想拍拍李冬行肩膀,让人先去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没想到他手还没伸过去,坐着的人就先动了下。
比起普通地动了动,李冬行更像是打了个激灵,脑袋到胳膊都抖了一阵。
“李冬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了起来,程言扶住面前之人的肩膀,“你没事吧?”
李冬行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无奈中又带着点忧惧的笑容,冲着他喊了声:“程老师。”
☆、四个人格(十)
那一声又把程言叫懵了。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跟前那人唤了声:“李冬行?”
这一声和平时叫法不大一样,更像是带着试探的意思。程言心里这几天一直装着个模模糊糊的可能性,今天终于正式浮了上来,只是还没得到证实,就先让他自己给砸得有点晕。
这事该不会真就那么巧吧?
程言自己学神经科学的,专业多少和精神病学有点瓜葛,这些年跟着徐墨文,形形色色的病人也见过不少,可要把眼前好好的一个人和那种极为罕见的毛病联系起来,仍是有些艰难。
虽然理智告诉他,李冬行这段日子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些表现,的确距离“好好的”普通人有一点远。
那一声李冬行没答应,他整个人缩在桌子后头,两只手在桌上搁了会,又放到膝盖上,显得颇有些不知所措。
“程老师,你那么说他,他真的蛮难过的。”他迟疑了会才开口,“他确实很需要钱,又没法子,才只好去工地。那个工地很黑心,干不满两个月,就不肯给工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本来也不想去,后来想想不能白干这两个月,才咬咬牙又? チ恕!?br /> 程言反应了会,才理解了这句话里说的“他”是指李冬行。
看来他最初想得没错,眼前这情况,李冬行还真跟被附体了差不多。
听一个人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实在有点别扭。但程言还是很快接受了,尽量若无其事地配合着开口:“就算再急着用钱,他也不能这么折腾身体。”
“李冬行”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不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他想上学,可又不能牵累他舅,读个研究生开销不小,光助研给的那点工资哪里够啊。”
程言一愣,没想到李冬行去工地打工是存了给自己攒学费的心。难怪“李冬行”会说,他刚刚那通指责太打击人了。
这会不是想着道歉的时候,反正李冬行看样子也听不见,他皱了下眉,就事论事说:“真有困难的话,除了学校可以资助一部分,我和老师也……”
“徐老师也这么说过。”“李冬行”抢着打断了他,“徐老师说,他想上学只管上,不用考虑学费和生活费。但就算能上得了学,他舅的身体怎么办呢?不还是要钱?那女人就知道哭,骂他扫把星,讨债的小鬼,克死了爹娘不算,谁养克谁,现在要克死她男人了……”
他嘴里吐出一连串骂人话,带上了江城本地口音,把中年女人的尖酸刻薄学得活灵活现,连表情也变了,长长的眉毛拧巴着,抬起下巴斜着眼,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的模样。
也不知这样的话,他从小到大究竟听过几遍。
等一口气骂完,“李冬行”又垂下了脑袋,恢复了刚刚的愁眉苦脸。
程言噎了会,问:“骂你的是你舅妈?”
“李冬行”耷拉着眉毛,苦闷地说:“那女人不让他叫舅妈。”
程言料得到李冬行成长环境差,没想到真能差成这样,听描述他舅妈这么恨他,真做出点什么虐待的事也不奇怪,说不定李冬行这毛病也是这么给逼出来的。
他之前给李冬行上药的时候见过那双手,一看就知道不是从小娇生惯养过来的,指头上不该长的地方长满了老茧,手背上仔细一看还有好多细细的疤,也不知是小时候受虐待留下的,还是后来拼命打工伤到的。
联系前后一想,这小子以前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啊?
铁石心肠如程言,也忍不住有那么点心酸,开口说:“人家对你不好,你就别傻兮兮地要回报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本意是安慰下“李冬行”,没想到对面的人一听这话,就睁大了眼睛,连连摇了好几下脑袋。
那双眼睛里,慢慢泛起点水光,里面是实实在在的惊恐和自责。
“不是这样的,那女人虽然凶了点,但她没说错什么……”“李冬行”垂着脑袋嗫嚅着说,下巴几乎压在了胸口上,“我们是扫把星,白眼狼,害人精,谁对我们好,谁都要倒霉……程老师,你和徐老师都是好人……我们不想连累你们……”
他突然改口成了“我们”,不停说自己害人,反反复复,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激动,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这哭声和之前那晚上程言听见的很不一样,是那种压抑不住的悲泣,几乎不带什么声响,就是两道孤零零的水渍顺着李冬行清瘦的脸颊滚下来,怎么抹都来不及,一滴滴重重砸在桌面上。
这回他哭得那么安静,只有肩膀在轻轻耸动,程言愣愣地看着,几乎以为在哭的人就是李冬行。
程言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成年男人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力痛哭。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默默垂下了视线,结果发现了另一个很不对劲的状况。
桌上还放着刚刚多出来的几块纱布,上头被泪水滴到,有几点成了粉红色。
他赶紧抬头去看李冬行,只见他脸上沾了好几道暗赤色,抬起来抹泪的那只手上,也都是血。
“你在干什么?”程言低低咆哮了声,猛地站起来,去握住李冬行垂在身侧的那只受伤的手,硬拉起来。
刚刚包好的纱布又被扯得一团乱,伤口全裂开了,鲜血直冒,看起来比刚回来那会还要触目惊心。
程言一眼瞥见李冬行手边的椅子腿,见上面不仅有血,还缠着几缕碎纱布,立刻明白过来。
眼前之人说话的时候,竟在一下下地用受伤的手撞椅子腿,而且看样子使的力道绝对不轻。
程言被气到无语:“你这手不想要了?”
“李冬行”想把手抽回去,没抽动,盯着墙壁怔怔地说了一句:“我死了算了。”
这几个字里带着的沉沉死气,不像是假的。
程言掐住他胳膊,抬高声音:“胡说八道!”
被他吼了一句,“李冬行”有点被吓到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敢再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