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乌海东接了个电话,是乌天的老妈张秋荷打来的,听那意思是叫乌海东出去,夫妻俩要和生意上的朋友吃晚饭。
乌海东也走了。乌天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紧握成拳,久久不动。
九月一号,全市高中统一开学。乌天已经提前一天整理好了自己的床铺,把需要的生活用品整整齐齐得放进宿舍的铁橱子里。七中是寄宿制学校。
明天就要开学,乌天暑假里补的课程也补完了,乌秀梅干脆没再管着乌天。
乌天在大街上转悠了好几圈,一时间不知道该干嘛。将近两个月没联系,周贺出国玩去了,昨天刚回来。眼看已经中午了,乌天在路边吃了碗兰州拉面,然后一头钻进了网吧。
与此同时,甘城的另一端,聂原正和他妈聂美荣吭哧吭哧地分吃一碗凉面。聂原家在甘城市下辖的槊县丘西村。对于丘西村的村民们来说,谁家孩子考上了县里的学校,绝对是全家族的光荣。
“聂家小子有出息!”村里人都这么说。
聂原考上的是市里的学校!
“那可不,你不瞅瞅聂美荣,人家可是读过书的……”话说到这就停了,未说出口的内容,留给听者想入非非。
聂原不是没听过关于他妈聂美荣的传言。聂美荣的老爹,也就是聂原的爷爷,是丘西村的村长。聂村长觉得自己作为一村之长应该起个带头作用,于是咬咬牙把聂美荣送进了县里的高中。要知道,聂美荣十六七岁的时候,丘西村还有不少人饿肚子呢!女孩子更是早早嫁人,来给家里讨一笔彩礼钱。念书?念书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得嫁人生娃干农活?
所以聂村长坚持让聂美荣读高中,那绝对是顶了相当大的压力。聂美荣是个要强的女孩,相当给她爹争气,上学时省吃俭用不说,更是每次考试都出不了年级前三名。村里人都知道,那会儿,学校老师没事儿就往聂村长家跑,一遍遍叮嘱聂村长,千万别让聂美荣辍学啊,这姑娘将来会有出息的……那年冬天,聂美荣的老师又来了,一来来了三个,一男两女。聂村长赶忙招呼媳妇准备点好菜好饭招待老师们,结果话没说完就被其中的男老师叫住了,他说,大哥,我们这次来,是给您……说个事,您一定要冷静。聂村长以为又要给他做思想工作,赶紧拍胸脯保证绝对让自家女娃读书,结果那个男老师说,不,大哥,聂美荣同学,不能再在我们学校读书了。她……和她的历史老师,出事了……
晴天霹雳。
后面的故事变得离奇,有人说那个男老师家里有后台,聂家没辙只能吃亏;有人说聂美荣大半夜爬上房顶说如果她爹去找那个男老师她就自杀;有人说……总之,聂美荣退学了,半年之后,聂家招了个外地的上门女婿,也就是聂原的父亲。聂原的父亲是贵州人,从小到大没读过书,老家穷得实在待不下去了,才外出找口饭吃。
每个夏天的夜里,干了一天农活的农民们聚在一起吹牛聊天,小孩子满村的疯跑。这些,聂美荣从未参与,也不允许聂原参与。
昏昏黄黄的灯下,聂美荣教聂原念诗。聂美荣只有三本书,全是诗词,唐诗,宋词,还有一本她自己去县里买来的《现代诗精选》。聂美荣以前的教材都被聂村长卖了,只好带着聂原翻来覆去地看那三本诗词。
“小原,你听妈妈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去县里读书,知道吗?一定要走出这个村!”这是聂美荣向聂原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聂原也乖乖按这句话做了,好好学习。然后一口气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又考上甘城市里最好的高中,并且是最好的重点班。
聂美荣高兴疯了,她就知道她儿子和村里其他天天只知道打架疯跑的小孩不一样。聂原要住校,她去县城给聂原扯了两块摸起来又轻又柔的布做床单被罩,她逛遍了全县城的商铺,为聂原买来最结实的盆和暖壶。
末了,聂美荣翻箱倒柜翻出自己高中时的校服,一件已经发黄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试穿。这是唯一能把她和丘西村分开来的衣服了。她决定穿这件衬衫去送聂原开学,并且,聂家只有她能去。
聂原和聂美荣已经吃完凉面,正站在七中的大门口。
甘城七中的通知书上写着九月一日下午两点报道,聂美荣聂原娘俩怕迟到,一大早就出发了,结果果然来得太早。
聂原站在甘城七中的门口,隔着一扇高高的铁门,出神地凝望着铁门之内高大的建筑。这是七中的新校区,出了名的校园面积大,淡淡的橘红色的教学楼一座连着一座,空旷的足球场一片碧绿……聂原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校园。
耳边响起聂美荣的叮嘱,还是重复的话:“小原啊,到了七中一定要好好学习,妈妈知道你没问题的……好好学习,妈妈就指望你了,小原。”每一个字都像一层浸了水的纸一样紧紧地覆在聂原心上。他知道在城里上学要花很大一笔钱。
一定要好好学习。聂原这样想。
聂美荣走了,聂原一个人在宿舍铺床、整理物品。他被分到了火箭22班,217宿舍6床。聂原以为自己一定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却没想到自己的上铺的床已经整整齐齐铺好了,却没见人。那是一整套枕巾、床单,都是蓝底白纹的格子图案,隐隐透出洗衣液的清香。相比之下,聂原的枕巾是灰色的,床单是淡绿色的……看着其他床位上光秃秃的床板,聂原忽然有点好奇自己的上铺是个怎样的人。
……很爱干净吧?聂美荣叮嘱过,城里人都是很讲究的。
整理完宿舍,聂原去火箭22班报道,班主任是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姓范,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身运动装,看上去挺和蔼的。
报道之后是打扫教室,排座位,发新书,选班干部……
晚上回到宿舍,聂原和同宿舍的同学才算正式认识。一号床何磊,瘦瘦矮矮戴副眼镜,二号床梁德浩,一头方便面般的小卷,三号床陈骏驰,满脸青春痘,四号床空着,五号床……人没来。五号床是聂原的上铺。
“诶,这人床都铺好了怎么没来?”陈骏驰说。
其他人表示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快要熄灯了,聂原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五号床还是空着。
一连四天,五号床都空着。不过聂原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上铺的那个人的传闻,他叫乌天,是乌校长的侄子,因为乌校长的关系才进了这个班。
不过这时的聂原根本没心情八卦自己的上铺,他正用尽全力适应着在七中的生活。早上六点起床,然后是早饭,六点四十进班早自习,一上午五节课,十二点下课吃午饭,十二点四十午休,下午一点四十起床,两点上课,五点半到六点晚饭,然后是晚读、晚自习,直到十点半回宿舍,十点五十熄灯。这排得密密麻麻的作息时间啊。
还有就是身边的同学们,聂原发现他很难插入室友们的聊天,什么网游,NBA球星,又或者某班班花在初中是校花……他通通不知道。
此时已是开学第七天,在聂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高中生活时,乌天正在医院打点滴。乌秀梅简直想一脚踹死乌天,“你脖子上的不是脑袋是面粉口袋吧乌天,吃完面条都能整成这样?”
乌天腹泻到虚脱,苍白着一张脸,“姑,你同情一下我呗?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了……谁知道一碗面那么大毒性,我都怀疑那老板给我下毒了……”
乌秀梅:“……”
开学前一天的一碗三鲜拉面,成功撂倒了乌天。
乌秀梅走了,乌天一个人歪歪扭扭地倚在医院的沙发上,心情不错。意识到自己“心情不错”之后乌天又有点唾弃自己,不就是少上了几天课吗,至于这么得意么?不过,等去了学校之后,自己肯定挺难受吧。简直鹤立鸡群,啊不,鸡立鹤群。周贺前天带着段可湘来看他,一脸嘚瑟:“七中高材生你还好吧?坚持住啊你可是我们几个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了!”段可湘的脸躲在周贺身后,也是带着笑意。乌天一阵心烦:“滚滚滚,回去了小心薛立臻再弄你!”段可湘一脸尴尬,周贺却还是笑嘻嘻的:“怕什么,他愿折腾就折腾去呗,正好我们上学太无聊了,天天没事做,不像你……得寒窗苦读喽。”
乌天轻哼了一声,“谁他妈寒窗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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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二)
开学第十天,聂原见到了自己的上铺。
其实乌天打了一个礼拜点滴就没事了,他老妈不放心,非摁着他在家休息了三天。乌天旷课十天有点心虚,特意选在下午学生起床之前进了教室,就怕出现“正上着课一个人闯进教室被全班同学目光扫射”的情况。乌天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发现只有最后一排有一张空桌子,乌天心想真适合睡觉啊这位置,欣然坐下。
但教室里多了个人,怎么可能不被发现?饶是乌天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还是听见了同学们的小声议论。
“哎,就是他?”
“他中考多少分来着?”
“怎么没他的座位啊……”
乌天心里升起一阵烦躁,干脆趴在桌子上假寐。
聂原坐在第四排,扭头往后看,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他趴在桌子上,看不清眉眼。聂原看了几秒钟,把头扭了回去。他就是乌天啊。聂原暗自想,好像也没传言中那么……奇特?
一连三天,乌天都沉默得像团空气,和宿舍里同学的对话仅限于“你好”和“我叫乌天”。聂原也只在乌天来学校的第一天晚上和乌天说过话。
“你睡我下铺吧?我叫乌天。”
“啊?嗯……我叫聂原。”
“孽缘?哪个孽缘?”
“一个‘耳’下面一个‘双’的‘聂’,‘原来’的‘原’。”
“哦……这样。”
在班里乌天没有同桌,每天孤零零地趴在教室的角落里。聂原听同桌蒋澜澜说,乌天总是在睡觉。蒋澜澜又说,他看上去很难相处啊。软绵绵的声音透着好奇。
其实乌天并非“难相处”,他只是坐如针毡。陌生的同学和陌生的环境让他快要窒息,上晚自习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整个教室里只有哗啦啦翻书页的声音和沙沙的写字声——火箭班果然名不虚传——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往常,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吃饱了肚子在网吧里打网游,或者是和几个哥们在街边打台球,也可能是在打架……总之不会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一起上自习,准确地说,别人上自习,他坐着。新书上的字一个个他都认识,可是他妈的它们连起来的时候到底在说什么呢?时间过得太慢了,第一节晚自习过了还有第二节,然后还有夜自习,今天过了,还有望不到头的一千多天,三年才刚刚开始呢。乌天很?div align="center"> タ瘛?br /> 所幸马上就要放假了。甘城七中一个月放假一次,由于高一新生刚刚离家在学校住宿,学校特许高一新生开学前三个月半月放一次假。星期五下午四点放假,走出校门的一瞬间,一种“重回人间”的解脱感在乌天身体爆炸开来,乌天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网吧。为什么不回家?因为他爸妈去外省联络生意了,回那个空荡荡的房子,远不如网游世界里的打打杀杀来得热闹。
叫上周贺他们几个,吃吃喝喝到十点半,然后找了家通宵台球厅打台球,打完台球时已经凌晨两点,哥们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只有周贺没走,和乌天坐在人行道的边上,盯着空旷的马路发呆。
“你在学校怎么样?薛立臻还找麻烦么?”乌天问。
周贺“嘿”地笑了:“最近都没怎么见他,他要是来折腾折腾还好呢,你不知道我多无聊。”
“你就扯淡吧,薛立臻折腾起来——你忘了那次了?段可湘他都不搭理,简直要和你拼命。”
周贺摇头:“我觉得他那人还行,要不是因为可湘,没准儿还能一起玩呢。哎你一会儿去哪住?这都快两点半了。去我家不?”
乌天笑着在周贺小腿上踹了一脚,揶揄道:“我可不去你家,碰上段可湘多尴尬哟。我再上会儿网去,累了回我自己家。你回去吧。”
周贺站起身,也不再多说什么,“行,那我回去了。”
看着周贺弯腰上了出租车,乌天钻进便利店买了瓶冰镇矿泉水,弯下腰把冰凉的水尽数浇在了头上,陡然间清醒许多。乌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次走进了网吧。
乌天在玩的这款网游叫“成神”,讲的是无父无母的少年卿平江因为天生身带诅咒而被各个教派追杀,并在逃亡中逐渐强大,成为武神的故事。乌天喜欢这个故事,一路的杀杀杀,快意得很。
乌天在网吧待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实在有点扛不住了,便打车回家睡觉。这一觉睡到了傍晚,乌天睁开眼时觉得浑身都软绵绵的,又闭着眼恍惚了五分钟,发现自己是太饿了。乌天支起身子,看见暮色已经填满了房间。
乌天觉得自己真是点背到家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假出来快活两天,结果刚刚出校门24小时,又要打车回去。
原因是,当乌天穿好衣服准备出去吃个饭然后接着找个网吧通宵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裤兜里只有11块钱了。
没钱了?
那就取呗。
乌天把从学校背回家的耽美文库翻了个底朝天——却无论如何找不出那张yin行卡。
就那张卡,黄色的,哎……去哪儿?
乌天坐在地上想了半天,我这种有条理的人肯定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乱放,嗯,我得对自己有信心,我没把卡弄丢,我只是暂时忘了把它放哪了。
卡那么小那么薄,我肯定把它装到了某个钱包里——不对,我就一个钱包,刚刚还翻过。那——还有哪能放卡?
我操!
校服!
乌天的脑袋重重撞在了墙上。
昨天上午他拿着卡在学校里取了五百块钱充进饭卡,然后顺手把卡塞进了校服外套的口袋里。甘城七中的夏季校服是三件套,长裤,短袖,和一件薄外套。乌天嫌热就把外套脱了,直到放假从学校走时,身上也只穿着短袖。
点背起来喝水都噎啊,乌天想。
现在他要回那个他最恶心的地方。
乌天的脚步声惊亮了走廊里的声控灯。
他路过的一个个宿舍全都锁着门——人都走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宿管大妈在一楼的值班室值班。
“嗯?”乌天在心里疑惑道。
217宿舍,也就是他的宿舍,没锁门。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屋内的灯却是关着的,没半点亮光。
看来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人忘了锁门。
乌天推门进去,暮色正浓,宿舍里黑乎乎的。乌天伸手摸索着打开了宿舍的灯。
“啊——”乌天低声惊呼,“怎么没走?”
他的下铺,就是那个名字的谐音很搞笑的男生,正躺在床上。乌天走近了,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他裸着上半身,一条条肋骨格外分明。
这小子这么瘦,乌天想。
“哎,聂——聂原?”乌天拍了拍聂原的肩膀。
聂原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
“啊,你,嗯?”
聂原迷迷糊糊的,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才看清眼前的人。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人同时发问。
聂原的目光避开了乌天,有点窘迫,“我家太远,回家太麻烦,在家也待不了多久。”
乌天没多想,他并不知道聂原是农村考来的。
“哦,你家不是甘城的啊?”
“不……我家是槊县的,你知道吗?就是挨着仓县的——”
“知道,”乌天点点头,“还去过呢,你家那边春天开的桃花很出名啊,小时候我去看过桃花。”
“嗯?啊,好像是的。”聂原更觉得尴尬,他在丘西村压根没听说过什么桃花,那大概是县城里的景点。
“我把东西落到宿舍了,回来拿。”乌天说。
“哦。”
乌天蹲在聂原的床头,在自己的柜子里翻腾着。
聂原套上校服,愣愣地坐在床上,我是不是该帮帮他?看他挺着急的。聂原想。
怎么开口?问他落下了什么东西?
聂原看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