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完本[古耽]—— by:七茭白

作者:七茭白  录入:11-16

一开始出去筵宴他还积极参加,可是席间聊的全是风花雪月,分茶斗酒的风流韵事,他心里嫌弃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涩,便婉辞不去。后来发现身边人人熟络,全是酒席上结交才明白,这喝酒风流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经略督事里孤立无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说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书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短短几个月时光再拜见,却已是办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觉得自己颇得圣眷,戴罪面圣还心存侥幸,想着能有一番陈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发,直接就褫夺了官位,连两位太卿都严加训诫。他两股战战,听着圣上终于有了一句温言,登时满腹的心酸,一个头磕下去,泣声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见他还想不明白,就点拨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说得陆德海自惭形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听得圣上令退,就磕了个头 ,躬身退了出去。这是圣旨褫夺官职,须得立办,一出御书房他就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里衣出宫。若这样狼狈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热闹,亏得有位三等参政是旧识,帮他叫了顶小轿遮掩,悄无声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气派,当时新入朝为了拿出场面来,家丁仆役请了无数,里头家当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仓促间只得请了中人来贱价处理,几日内就卖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笔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这么大的家产,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凭他俸禄养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应酬开销,磨得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现下倒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换了张轻飘飘银票回乡做富家翁。
他想起圣上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后头顶着,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饮,凭什么妄想鲸吞山河?
几日之内,诸事皆讫,陆德海便叫了车马,一个人离开了皇城。
他家里拮据,来的时候仅带了两套行李。如今黯然离开,依然也只是两套行李随身。
他出了皇城,听着车马辚辚,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回望那巍峨辉煌的帝国都城。
他把梦想,把雄心,把毕生热望,全燃烧在了这里。
却只得满胸余烬,黯然回乡。
当年科举他一举登第,钦赐皇城留用,何等恩宠,何等荣耀。乡里争相走告,都说这是泥鳅钻了金銮殿,寒门里要出贵子。自那以后,全郡里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奋,都立志要和他一样走科举的路子。
这路子看起来锦绣光彩,走起来何等艰难。生来寒门,世世无翻身之日。他铩羽而归,徒费心力,最后,不过落得个蝇头小吏。
陆德海无声的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子不忍再看。
他这一路舟马奔波,不过十几天功夫就进了漓江水域。头年水患惨烈,虽有朝廷赈济,民间仍免不了卖儿鬻女,饿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毁了多少美满家庭。陆德海一路嗟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不是官了,身上总得留点银钱顾老,回乡还得安置父母,救济一大票亲戚。因此虽然兜有千银,手上却不敢散财救济。何况钱财总有尽时,穷人却是无数。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亲眼见了灾后惨状,才切身体会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圣上为什么要对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么大的迁就让步,来换取一个入境治河的权利。他在皇城趟过一回水,知道圣上何等雄才伟略,抚临万民,也知道朝里何等疲沓臃肿,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见着那世家门阀的贵人金马雕鞍,招摇而过,他们白占着滔天权势,却没人想着为国为民,出点力气。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
陆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江对岸他满目苍夷的家乡。一场大水过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旷野。沿江的热闹集市不再,只见残垣废瓦,堆积水边。那滚滚江涛一年一漫流,把记忆中的繁华扫荡干净。他孤孤单单行到渡口,踏上了过江的一叶飞舟。浪涛中他竟然晕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场,吐得涕泗横流。
他吐过,拿帕子就江水洗了头脸。天道朗朗,风清日明。他心情平静,重新整理了衣装。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扎根的土壤。纵使只是一钧之器,他也要用此身尽容江河,为家乡竭力。

第16章 定情

一晃月余,皇城里进了暮春。
满城的飞花柳絮,风一吹就洋洋洒洒四处飘落,像场没完没了的雨。
云行之和泓历遍皇城九门,收获颇丰。不仅熟悉了城防要务,也顺路结识了无数世家子弟。泓聪明灵慧,不多时就跟着云行之学会了八面玲珑的应酬功夫,他本人又沉稳清隽,话不多说,句句都在点上。手段使出来只见诚恳而无丝毫圆滑之气,背后的风评反比云行之要高些。
这一日他们结了差事,又有众人特来送宴辞别,到了晚上回府,都尉府已将两人籍本送了过来。这籍本由隶察司签发,记的是两人这趟历练的始末。泓就随便翻了翻,见从正阳门开始,到最后的奉勇门,一路下来都得了个甲,不由暗自感叹。以前想评个甲,非得全力以赴不出差错才行,现下只是和众人喝喝酒,拉点关系就拿了头筹,真正是轻松好做。
不过他不能退宫,这籍本不记档,拿着也是无用。泓扫了一眼就放在桌子上,转头见云行之正笑嘻嘻的叫下人回家里去报喜得了全甲。两人已经熟络,云行之偶尔就在7 泓面前显出了娇生惯养,孩子气的一面。泓在一旁忍不住微笑,道:“着什么急?明日你自己拿回家去请功不好吗?”
云行之随口抱怨道:“哪有时间!明天就放本去雁北大营,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
泓满怀诧异,惊问:“要去雁北?”
这回轮到云行之诧异了,把籍本拿给他看,说:“这不清楚写着呢嘛。你自己不知道?”
泓连忙翻过自己的籍本,只见下一页果然盖了大印,清楚写着叫两人赴城郊雁南雁北,翼东翼西四座大营历练,合计将近半年。这四座大营有兵马二十余万,扎营在五日路程外,四方拱卫着皇城。军权由帝王亲掌,也属于都尉府的一部分。
这一去,就是半年了。
泓满心茫然,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怎么要去这么远?”
云行之笑了一声道:“这还远?等城郊走完分到北疆去,那才叫远呢。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全靠小哥你罩着了。”
泓一惊,忙问:“还要去北疆吗?”
云行之这才看出来泓什么都不知道,便答:“从军历练啊,当然要从军!北疆之后还有西域和沿海,没个几年回不来。你不知道?”
泓怔怔的答:“我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要这么久。”
云行之呆了呆,扶额道:“大哥!你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物,自己前程的事情都不上心吗?”
泓低声道:“我不当将军。我是要回宫的。”
云行之笑道:“你不当将军跟着我干嘛?圣上借我手亲自栽培,小哥前途无量。”
泓一阵怔忪,说:“我只是奉旨行事,保护你历练。”
云行之目瞪口呆,这才发现俏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搞了半天眼前这位主什么都不懂。他一阵气结,怒道:“我怎么会用你保护!”
他长吸一口气,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耐心,干脆把首尾摊到了桌面上,直接道:“云氏势大,我祖父应召都得圣上亲赴辅都,为的就是彼此忌惮。我是家里嫡长,你是圣上刀兵,你说我敢不敢叫你保护?就算我敢,圣上也得避嫌,怕云氏生疑。”
“朝廷要入郡治水,我家里漫天要价,要我掌军,又要我姐姐入主中宫。圣上就地还钱,提的条件就是要倾云氏之力提携你。要不我为什么这么费劲替你各处引荐?你经我手出去,将来出了差错就得我担着,得了好处还得分你一半,我哪有这么闲!”
泓心中冰凉,束手无措,茫然道:“陛下没有和我说过……”
云行之无语至极,道:“聪明人办事还用说吗?圣上什么手段?你看看他哪一步不替你安排在了前头?你又不笨!圣眷都扣脑袋上了怎么不想一想?光听表面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泓攥紧了籍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一直都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说过要他保护云行之,他就来保护。说要他熟悉防务,他就高高兴兴来学了。说路途遥远不必回宫,他就真的很久没有回去。
泓悚然一惊,发现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陛下了。
久到那些甜蜜的拥吻和亲昵,都消散成云烟。不知不觉,就被陛下疏远。
是了,陛下是什么手段?施展到自己身上,他无知无觉,只有受着的份。
泓半天没说话,云行之便当他顿悟,低声点拨道:“你揣摩上意,不能单听言语,得分析后头的利益。他一个意思出来,谁得利谁吃亏,怎么反应对你有利,怎么奏对才能不得罪人又捧了场,都得过脑子想。”
泓低声说:“我没想过。”
他只会痴心妄想。
到现在仍然在想……实在是没办法,这样不清不楚的,就……失去了他。
泓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听见云行之在后面喊他也没有理会。他到后院牵了马出来,纵身上马,一个飞跃就出了大门。
他抄了近路,直奔禁宫。
一边策马疾行,一边腾出手来,从领口扯出陛下给他的玉佩咬在嘴里。惶恐无助的内心,借着温凉的玉佩得到了一点点凭依。
陛下……陛下……即使是厌弃,也请……亲口告诉我。
他赶到宫里时已是夜深。宫门下钥,凭着他御前影卫的身份,轻轻松松直进暖宁殿。他心中激荡,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里走,众上值的御前影卫慌忙拦下,领头那位是熟人,照他肩上轻拍了一掌,怒道:“大半夜的,你疯了?”
泓沉声道:“我有事要面圣。”
领头影卫道:“圣驾已歇,天大的事也不能进,别为难兄弟了。”
泓也是当差熟了的,知道这个时候御前影卫绝对不会放他进。他把心一横就打算硬闯,劲气鼓荡,一个流转就被众影卫看了出来,立时把他团团围住。众人配合默契,架势一摆开来,泓就知道自己过不去了。这里离寝殿还远,弄出声响陛下也听不见。他不知不觉就松了气,怔怔的看向远处的暖宁殿。
庞大的宫殿已经灯火尽熄,静静的伏藏在黑暗中,如同盘踞的巨龙在深渊中暂歇。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做了无数亲热的事情。可是一朝恩典俱收,他就……再也走不到陛下身边去了。
明日发往雁北,再然后转战边疆。几年后回来,不知道又要发到哪里去。
本来想的是陛下遣退后,他就和以前一样,从此暗中守护,一辈子看着陛下也很好。
他没做错过什么事情……也许做错了,陛下没有说。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剥夺他的权利。
他越想越气愤,铁了心非见皇帝一面不可,就扯下了颈间的玉佩攥在手里,把领头影卫拉到旁边给他看了一看,加重了语气道:“我要面圣。”
这是帝王礼器,寓意君主上承天命。此玉一现,便如帝王亲临。领头影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怎么有这个!”
泓面罩寒霜,冷冷道:“小声点。”
领头影卫当即噤声不语,连忙吩咐人先进殿里探探。他和泓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此时替他担忧,忍不住埋怨:“不知轻重,连这个都敢拿!”
泓说:“我要不拿,今日就进不去。”
领头影卫低声劝解道:“侍君难免委屈,等一等又能怎么样?圣驾已歇,从未听说过谁敢惊动的。你这样反而失了恩宠。”
泓低声道:“我不需要恩宠。我只想要一句明白话。”
领头影卫连连摇头叹气。等里头都打过招呼,便有上夜的宫人来引泓进去。他们进得寝殿外厅,宫人瞄见里头似乎烛火未熄,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通报:“陛下,一等御前影卫泓大人求见。”
容胤正在灯下闲翻书,听见通报吓了一跳,忙道:“快进来。”
这么晚过来自然是不寻常,容胤连忙迎出去,当头撞上泓就问:“出什么事了?”
泓满腔的激愤一见了容胤,登时化为乌有,反翻腾出无穷无尽的委屈和胆小。他低垂着眼睛,小声道:“没有什么事情。”
容胤一看神色就知道他害怕了,便柔声顺着他说:“没事情就好。”
一边说,一边拉他进内殿上床,紧握着他的手,循序渐进的先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进来的?”
泓顿时紧张,在床边跪下,把玉佩拿了出来,垂头道:“臣用了这个。”
他以此物胁迫,已经是僭越,又让人知道这个“天命所授”的东西居然不在陛下身上,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当。刚才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现在冷静下来难免畏惧,就缩起了身子,不敢看皇帝。
容胤见泓为这个害怕,便笑了一笑,搂过泓的肩膀来重新把玉佩戴好,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道:“还好有这个。不然得在外头冻着。”
泓重得了陛下怀抱,猛然间情难自抑,紧紧抓住了皇帝的衣角,使劲往他怀里钻。容胤顺势就要把他抱上床,泓却突然又挣脱了,颤动着睫毛,低声道:“臣……明日要赴雁北大营了。”
容胤微微一怔,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还得几日呢。”
泓不敢看皇帝,低着头轻声问:“云行之说会提携我入军。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容胤不由苦笑,一时倒也没法回答。
这种事情,讲究的是君臣之间心领神会。一说出口,泓的名声就坏了。他空降到众人头顶本来就有诸多闲话,自己若是再亲口把此事敲定,泓就成了恃宠上位,一辈子都洗不清。他辗转周折,借云氏之力就是为避嫌,想不到泓居然当面问了出来。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而轻轻责备,道:“跟着云行之这么久,没学来一分半点玲珑心机。”
泓没有听懂,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容胤心肠骤软,捏着他手指头一样一样分说,悄声道:“朝里已经安排妥当。你出去走一圈,身上就有资本了。等回来分往中军,从校尉做起。你这样机敏,上头自然对你青眼有加,熟悉熟悉就可以给定国将军打副手。等你根基稳固,卢元广便退下来让位,以后雁南雁北,翼南翼北这四座大营归你掌权,不是很好吗?”
他满怀爱怜,把泓的手指一个个揉过,又道:“中军都是我的人,你自可以高枕无忧。若想要再升一升,就得靠自己了。底下得有过命兄弟,朝中得打通路子。好好经营上十来年,那时我也把陈氏料理干净了,自然有人推举你。八十万大军一带,你就成了真正的实权将军,等那时候再想见你,我就得去辅都了。”
他慢慢说完,已经想象到了那一天,整个辅都旌旗蔽日,众臣百里相迎,红红的长毯铺出去,沿途鲜花似锦。他的泓金铠铁马,凯旋而归,何等的威风凛凛。他一边想,一边微笑,好半天不出声。
泓默默听着,只觉浑身寒意彻骨。
安排得这样妥当细致,连十几年后的事情都想好了,绝对不是一日之功。
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以为两人情浓的时候……
陛下不动声色,一边和自己亲热,一边就着手把他远远遣放。
安排得这样周密,丝毫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根本就没想再容他。
很想大声质问,问问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可是说出口的却只是软弱无力的争取。泓低着头,轻声说:“臣籍历已封,不能退宫……”
容胤说:“我会处理。”
他见泓还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忍不住又微笑。嘴角还没扯开,又是满心的不舍得。他凝望着泓无比美好的侧脸,轻声道:“一定让你好好的。”
转念就想到一事必须得叮嘱,斟酌了半天措辞,缓缓道:“有件事你得记着。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皇家脸面不容冒犯,这上头要是出了错,我救不了你。事关重大,连我都不敢触犯。你将来若是收了义子,记得要大摆筵席,昭告天下,把首尾堂堂正正的宣扬出去,不要给人留议论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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