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襄邑使团到来,比暻祥更头大的就是暻洛了。
暻洛每日有操心不完的国事家事,现在还得抽出时间来陪这位国王,这不,襄邑国王现在正一面绕着后花园的湖转圈看风景,一面讲今年新收的果子多好吃,看起来亲昵的不像两国人。
这些话哪像前些年才交战过的两国君王该聊的?虽说烦的不行,暻洛还是得面带微笑陪他在湖边继续绕圈圈。
苦了亲自负责皇帝护卫的陆莫城,为了不显刻意,只得远远看着他们俩,神经时刻紧绷着,又得顾大体不敢靠近半步。段恩就更惨了,三米之外躲躲藏藏,还不能让诗无一行人发现。
白天相陪这事暂且不说,但就是晚上可怜一点的休息时间,也被侵占。这位皇妃的亲兄长仿佛对暻洛相见恨晚,白天闲话家常说不够,用了晚膳之后又屁颠颠地跑来与暻洛约酒。
诗无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地说,“你像是个好皇帝。”
暻洛也只能呵呵一声,让小李子过来把诗无空了的杯子满上,“你也像是个好国王。”
只是没等小李子凑过来,诗无就嘿嘿一笑,摆摆手让小李子退下,自己举起杯子先给暻洛满上,然后又给自己斟满。
“中原的酒,不够劲啊。”他叹了口气。
暻洛眉头跳了跳,想把人轰出去。够劲儿的不敢端出来,老子怕伤身啊。
这一个晚上,诗无单方面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暻洛终于还是用“不够劲儿”的中原酒水把诗无给灌趴下了。
这一连好几天过去了,诗无才想起妹妹也在这皇宫之中的时候,已经是迎宾宴的当天了。一点也不可以做作,他正又扒着暻洛天南地北地聊着,一拍大腿才想起来有个许久未见的妹妹。
暻洛哭笑不得,只得把诗无引过去。更哭笑不得的是,暻洛一抬头才发现,今天在门外守着的襄邑侍卫是上次随使者前来的、诗缈十分爱恋的人。啧,再看依旧是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
诗缈见到哥哥,很是开心的样子。这笑容洋溢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见到久未见到的恋人,还是与长兄再次相见。暻洛对揣测他人心思显得意兴阑珊,兄妹俩的谈话也就不时插上一句,后面就开始专心致志地观察这个侍卫了。
早在襄邑使团到访前,所有使团成员的身份已经被三司确认过一遍又一遍了。暻洛自然也将所有人的资料都过目一回。对于这个随行侍卫,暻洛也稍微留心了一些。
诗无宫中的随行侍卫,只有一个名,叫做其汗。并没有姓。
在襄邑这个国家,自古就有阶级之分,级分五级——首先是神级,他们是侍奉天神的祭司、巫者;其次是王族,是王家血统的直系亲属,三代外的旁支则降级到第三级;第三级是贵族,专门侍奉王族的达官显贵;紧接着是平民,他们虽然比贵族低贱,却有权拥有自己房产土地、或有资格经营产业,能够进入学堂,有望挤入贵族的一级;最后则是下民,他们是社会的底层,服务于所有上层阶级,不配拥有姓氏。
最初了解到襄邑时的暻洛十分吃惊,不过后来听说等级制到了诗无这一代,阶级划分已经不那么明显,这才不是那么抵触。
而这个侍卫其汗,身为下民,没有姓氏。当时贵为公主的诗缈自然不能下嫁于他。一旦成为下民的妻子,公主诗缈也会被剥夺姓氏成为下民,她的子子孙孙也只能是下民。对于当时刚刚夺回襄邑统治权的国王诗无,会下定决心把妹妹送来和亲也是有自己的考虑。
这个和亲的决定对于战后失利的襄邑,是讨好与之接壤的暻国,也是不让妹妹成为下民、最后使皇室蒙羞的决定。
不知道是不是阶级说使然,暻洛看那个其汗怎么看怎么不舒服。那人虽然五官周正,但明显英气不足,反而有种不坦然的猥琐,与人对视的识海眼神闪躲,像个坏蛋。暻洛心想,假使自己是诗缈的兄长,也不会把妹妹嫁给这样的人。
明明都作为皇室的随行侍卫,段恩就坦荡多了,心思简单,目不斜视,自带正气。
诗无正在暻洛为妹妹特意建造的宫殿里四处溜达,一会儿拍拍桌子,一会儿又拍拍椅子,“和诗缈原来住的地方一个模样,圣上真是好费心。”
“朕就只有这么一个皇妃,怎么能不费心?”暻洛笑了笑,他也没瞎说。
诗无一副那倒也是的模样,摊了摊手,表示同意。
“想必你和妹妹许久未见,朕在这你们未必聊得畅快,正巧晚上的迎宾宴还有些事未敲定,国王就在皇妃这呆上一呆,我令别的人陪侍着,不如晚点再见?”
诗无想了想,虽然很不情愿,也答应了。
暻洛这才得以抽身。
接连好几天,被诗无像个苍蝇似的缠着,觉得头都大了。暻洛一从殿内走出来只觉得一身轻松。见暻洛出现,一直候着伺机行动的陆莫城就快步迎了上来。
陆莫城就一个人,暻洛见到他来了,笑着朝他招招手。陆莫城不如暻洛轻松坦然,神色有些紧张。他朝暻洛快步走来时还一边左顾右盼着,眼神锁定段恩,见他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就“嗖”地一下凑到暻洛身旁。
两个人恰好站在背对段恩的位置,从后方看不见眼神,也分辨不了唇语。陆莫城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趴在暻洛耳边小声嘀咕。暻洛摇了摇头,神色未变,只是用唇语告诉陆莫城,“我知道了”。
见暻洛不置可否正要走,陆莫城也顾不得君臣之别,抬手就拽住暻洛手臂,顺势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在手心里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下五个字。早就猜到他要写些什么,暻洛仍是耐心地等他写完,对他笑了笑。
“我信他。”这三字毫无遮掩,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从暻洛口中说出,他对陆莫城笑了笑,摆摆手让他放心。我信他,那又何妨?
暻洛是轻松得很。没心没肺的白眼狼,陆莫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暻洛虽然是个皇帝,但在旁人看来既温和又通情达理,只有从小厮混到大的陆莫城才知道,暻洛一个人,还是个倔驴,就算错了也不肯认,一条道走到黑。
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摊上这么个兄弟,呵,只能陪着他撞南墙。
今天的天色清朗湛蓝、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说不定晚上的月亮又大又亮。事到临头多想无益,暻洛是拗不过的大腿,他若是一意孤行谁都拦不下来。作为兄弟,自己也只能恨恨磨牙又认命跟在他身侧。陆莫城叹了口气,捏紧怀里的一张旧地图。
虽说使团来访的和合宴必须盛大,但太后仙去不久,暻国又是重孝之国,不宜大肆娱乐。襄邑使团8 来得不是时候,暻祥为了操办这档子事费了不少心。想着不能违抗孝道,还要照顾礼数。
因此迎宾宴还是得办。往常灯红酒绿的事就不干了,拜托蓝黎与宫中乐师将暻国襄邑的民曲稍作改编,融合成一曲,在开席前演奏。
时辰将至,与会的大臣们也提前就坐。陆莫城强行和暻洛要来右首的位置大咧咧坐了上去,也而不管自己老爹的位置几乎排在末席。而襄邑国王——诗无则被安排在左首,对着前来问礼的几位大臣,频频微笑示意。
所有人全数入席,这时候暻洛才携诗缈皇妃姗姗来迟。段恩和小李子一左一右随行而来,待皇帝与皇妃落座后,段恩也在暻洛左侧靠后一人的位置站定。小李子则伺候好皇帝皇妃入席,才跪在一旁随时伺候着。
暻洛看起来没什么负担,频频笑着接受臣下祝词。反观陆莫城,眉头紧锁十分严肃紧张,还不时将视线投向段恩。
关于段恩的身世,陆莫城是难得地忍到最后关头才向暻洛说出口的。他和段恩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不敢说十分了解,但也懂得六七分。再说这个人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么会不相信。
可陆莫城没有办法,暻洛的安危容不得半点疏忽。风言风语一旦与暻洛有半点关系,也要全然杜绝。可对于段恩,陆莫城还是拿不定主意,只能去找暻洛,说了五个字,“段恩不可信”。可暻洛一句信他,旁的人又有什么办法。
奈何陆莫城自己一个心思涌动,暻洛就是毫无波澜。还不时和诗无眼神交汇,微笑致意。
吉时已到,下令开席,小李子为皇帝斟满酒,旻帝举起酒杯,高于眉前,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口朝下,示意杯子已空。堂下众人也端起酒,向皇帝致意、向襄邑国王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迎客酒喝完,就该蓝黎上场,中原的乐器和异域的乐器截然不同,音色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蓝黎编排的好,丝竹管弦各司其职,凑在一起听是暻国的曲风,再一转又能觉到襄邑的韵味。
一曲奏毕,众人拍掌,乐师们致意下台,从屏风后离开。诗无还饶有兴致地目送乐师们离席,还恋恋不舍的穆颜,“也不知道是哪位乐师有这样才能拥有怎样的艺理,竟然能将两地乐曲和乐器结合得这般□□无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曲子出自一国呢,哈哈!”
台下的人有些心思缜密的,听见“出自一国”这四个字,就不由得眉毛跳了跳,但暻洛的重点好像跑偏了。
暻洛做出十分诧异的眼神,还拉长音调“哦”了一声反问道,“襄邑国王觉得这曲子编得天衣无缝?朕觉得,比起您瞒天过海的计划,又有哪件事担得上‘天衣无缝’四个字呢?您说,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肝游戏有点忘记时间...昨天又忘了发QAQ
总之第二季进入完结倒计时...还有三章!哟!哟!切克闹~
第三季全文完,希望还有人来看~挥小手绢
感谢有亲支持一个思维混乱表达混乱的我QAQ
HE就在前方,轻拍不揍
☆、第二十四章
暻洛做出十分诧异的眼神,还拉长音调“哦”了一声反问道,“襄邑国王觉得这曲子编得天衣无缝?朕觉得,比起您瞒天过海的计划,又有哪件事担得上‘天衣无缝’四个字呢?您说,对不对?”
此言一出,堂上所有人动作戛然而止,间或磕碰产生的声响都显得刺耳。一时间暻洛话中的深意都使全场震惊,连诗无本人也怔了一怔。
“暻国的皇帝陛下,您又何必说这样的玩笑话呢?”诗无仿佛被开了个无趣的玩笑,却礼貌的回应。
“朕所谓何事,您难道会不明白?”暻洛脸上虽然还带着起初的笑意,但送到嘴边的酒还未喝下,就重重地放回桌上,“咔嗒”一声,溅得几上到处都是。
诗缈皇妃跪跽在皇帝身侧,虽然极力掩饰,但是苍白的脸色无处可藏,放弃一般垂下眼,眼神黯淡,左手搭在右手放在膝盖上,太过不安,以至于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掐出深深的红印也全然不住。
暻洛也察觉到,笑了笑拍拍皇妃的肩膀,对她说到,“朕知道你不曾有过害朕之心,朕一直在等你自己开口,可惜你总是不说。”
诗缈抬起眼,看向暻洛,满是愧疚,她动了动唇,没有解释,只是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一声“对不起”。
暻洛或许没听见。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居高临下地扫视堂上众位。小李子连忙上前给皇帝理了理弄皱的衣摆。
“你不说?”暻洛偏了偏头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脸色一如往常,冷哼一声,“那朕替你说罢。
想必众大臣还记得五年零七个月的一场内乱。暻国三皇子暻康,勾结贼人,谋划乱国。胁迫亲弟令先皇废太子,欲逼宫上位。虽说暻康谋逆多年,但仅凭他一己之力,又怎么做到瞒天过海屯兵千万?
要不是有某人与他钱财许他兵力,为他构建白莲邪教,创漕运帮派连通四海。能不动声色完成这一切,只有倾尽一国之力才能完成。让朕假设一下,这个‘某人’,或许是你?
再让朕揣测一下,是什么样的条件,让你愿意祝他一臂之力?是帮你重掌襄邑实政权,还是割地偿款?
可惜暻康没能走到最后那步,是不是很意外?利用一国皇子的野心来达到自己目的的计划被破坏,所以故意起兵攻打暻国边境假装不敌败退,再堂而皇之地以和亲的名义,将同胞亲妹送来暻国作为质子。
你自以为安插了这样的眼线,就能万无一失,是不是太过天真?你能断定在你收到的数以千计的消息里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诗无,你是不是太天真了!”暻洛大喝一声,所有人吓了一跳。席上一众侍卫全部从暗处走向堂中,剑未出鞘,却都直指襄邑在筵席上的人。
这时候跟在诗无身边的只有一个侍女还有侍卫其汗,他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踉跄地退了几步仓促拔剑,不知所措。然后大喊一声扑向席上茫茫然的诗缈,一柄剑横在诗缈脖子上,一边威胁暻国的人。
诗缈挣扎了几下,可惜力气终究敌不过一个男子,放弃了一般,“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其汗也顾不上回答,汗已经滑到脸颊。
暻洛拧了眉头,动了动食指,说一声,“放箭!”弓箭手全部单膝跪地,执弓对准皇妃。其汗这才想到害怕,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抓住诗缈挡在身前,但一声令下,弓箭手们还没拉弓,其汗已经倒下,血溅三尺。
原来是段恩。堂上一片混乱,没人留意段恩去了哪里,这时突然出现,一招制敌。诗缈显然受了惊,一下瘫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泪痕。
暻洛语毕,堂下众人早就明白了大半。这些臣子绝大数是陪着先皇兵马戎征一路走来的,要不是碍着皇帝在场,早就扑上去将诗无撕咬成碎片,哪里还容得了他死到临头还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那个差点将暻国推向毁灭,将暻氏一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是这个元凶竟还能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诗无放下手中的筷子,抿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不曾有变。他清了清嗓子,头也不抬答道,“您早该知道这一切,又何必等到现在?这次的‘和合宴’又所为何事?是打算请本王入瓮,还是直接斩杀?想必圣上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但您是否考虑过,襄邑虽小,仍是一个国家,饶是暻国,也不可妄动吧?”
“呵,朕自然不会伤害你分毫,只是朕有仇未报,有人沉冤未雪!”暻洛虽然极力掩饰,但眼眶眦裂,最后一个“沉冤未雪”更是说得咬牙切齿语气不稳,他一甩袖子转身抬手,安排在宴席上的左右两列侍卫立即冲上前去就要将诗无制住。
甚至连与席的几个文弱老臣都坐立难安想要冲上去将人揍一顿再说。诗无自然要挣扎一番,只是兵器在入宫前就被手脚,虽说他功夫水准比一般的士兵好上太多,但赤手空拳在暻国精锐面前也横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有人沉冤未雪,是因为谁?”此情此景之下,诗无竟然还能放声大笑,他手被反剪在背后,架到暻旻帝跟前,盯着旻帝的眼睛,毫无畏惧。
暻洛恍惚了一下,架着诗无的左右侍卫仿佛也放松了警惕。这个诗无,陡然发疯狂笑。他一把甩脱左右侍卫,顺势夺取其中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瞬间无人能挡。
陆莫城这才想起他曾与诗无交战过,这两个侍卫哪里是诗无的对手,急匆匆就掀翻面前的几一跃而起。可惜他与暻洛距离再近仍旧比不过诗无,一颗心悬在半空,只见段恩早就横插进来,挡在诗无与暻洛跟前,亮剑与诗无陷入对峙。
段恩屏气凝神,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只要暻洛一声令下,诗无大概就身首分离。陆莫城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候的诗无,竟还一副悠然自得无所畏惧的样子。被一柄剑横指着,隔着段恩,对暻洛喊话。“旻帝啊旻帝,您以为暻康的那些旧部仅仅用那些时间就能彻查完毕?您以为当初声势浩大的白莲教也已全数清算?暻洛啊暻洛,若不是因你妇人之仁,也不会留此后患。暻康被流放远中,也从未打算就此消停,他可是,一直一直都在谋划着,如何将你扳倒呢。你不如暻康,暻康的贪念,比你想象的多上许多。
你抢走了他的母亲,还夺走了父亲。有些东西,即便是不要了,他也不会容许别人染指。想必这个心情你不会明白。他说过,最恨你竟抢走了他的玩具,他吊着耍着的、对他痴心一片的穆颜竟然也被你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