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出尘闻言就露出一个笑来,连忙让霜笛去倒茶,“再热闹也没法子和玄明宫比。”
“东掌事这儿的清静咱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喜公公穿着一身紫貂裘,里面是石青色绣吉祥纹棉袍,一见蔺出尘就喜气洋洋的,“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又是个好年景。”
“承喜公公吉言。”蔺出尘一拱手,“这正好点花帖呢,喜公公看上什么捎带回去就是了!”
“奴才哪敢呀。不过去年春天蔺主子赏的雪芽茶,咱家一直惦记着!”
“这有什么难的,春天再让人给你带就是了。”蔺出尘一笑,“不过这过了腊八正是宫里最忙的时候,喜公公怎么有空赏脸来摘星阁坐坐?”
“奴才今早刚得到的消息:蔺将军明天就进城了!”
蔺出尘先是一愣,而后喜上眉梢,急忙道:“当真?”
“奏表都到了还能有假?”喜公公喝一口姜茶,“明天蔺将军和周元帅从顺天门觐见,完了就回府,估计庆贺的人不少。皇上说了,北伐大胜,皇城里大庆三天,还要给蔺将军封官呢!”
蔺出尘舒一口气,他在摘星阁里消息闭塞,成天担心蔺如轩的安全。现在人都到都城了,还有的加官进爵,实在是门庭之幸。
“替我向皇上带句话,说我腊月初十出宫回蔺府探望。”
喜公公点头应下了,却没有走的意思。
“怎么了,喜公公还有话要说?”
喜贵闻言叹一口气,向秀心使了个眼色。看见秀心将一干人都屏退了,才沉下脸来,说:“蔺主子,按理说透露这珍珠辇的去向是死罪,可有些事老奴还是想让您知道……”
蔺出尘闻言心里一紧,预感有些不妙,但他还是强作镇定,问:“喜公公直说,什么事?”
“昨晚皇上翻了凌波宫冯贤妃的牌子。”
蔺出尘注意到喜公公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语气也稳定。可就是这短短的平淡的几个字,竟好像烧红的烙铁,烫的他五脏六腑生疼。他抓住桌沿,又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惨白。
喜公公吓得赶紧给他顺气,在心底里把自己埋怨得不行。暗道自己也是抽了疯了,明知道蔺出尘最听不得这些事,偏要说出来。
蔺出尘使劲喘了几口,端起那杯姜茶,一股脑儿灌了下去。他用袍袖擦了擦嘴角,却苦笑:“玄明宫里那位和冯相和好了?”
“没呢……还呕着气。”喜公公看自己已经把话匣子开了,索性来个竹筒倒豆子,“昨儿个下午,皇上要翻牌子的来着,一问摘星阁里没人,当时就上火了。”
“昨天去中正宫喝腊八粥,那群小的喜欢,就留下来吃火锅耽搁了。”
“皇上不知道这些,单知道您那时和瑞王爷在一起!”喜公公也着急了,那么大个事儿,这人竟然无知无觉!
蔺出尘抽一口冷气,心里凉了七八分。他自然知道这是大事,可能比当时漆夜和王柔的事情都严重,却莫名不是为此心寒。
肖承祚竟然信不过他!
忽然那点儿火气就上来了,蔺出尘把牙一咬,冷笑道:“和瑞王爷喝个腊八粥又怎么了,摘星阁里生不了火倒也不问一句?我这自家指望不上了,去中正宫打个秋风还那么多闲言碎语!”
喜公公看着阵仗也替蔺出尘鸣不平。这腊八在不在一起过那都是小事,可肖承祚之前摆明了要给冯策脸色看的,如今又翻了冯云珠的牌子,这不是要蔺出尘难堪么?更何况,蔺出尘何等的心高气傲,被他这样折辱了还能有好脸色?
“哎呀,皇上也是一时气愤。”
“喜公公你不必替他开脱。”蔺出尘叹一口气,“我是好是歹也就这样,大不了抱着摘星阁老死。只是瑞王爷与我之间清白如水,若因此事毁了他的声誉,实在可恨。”
喜公公瞧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东掌事要是觉得此事难办,不妨去见见华绮宫里的沈太妃。那位是瑞王爷的生母,皇上也是她一手带大,从中斡旋再好不过了。”
蔺出尘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三十年河西
皇城外,东门边。
寒风飒飒,天地一家。
十万大军形容肃穆,赭色号衣,亮银枪尖,齐整如刀砍斧削。
为首的威风凛凛,气概不凡。他一身淡金色铠甲,深红洒金战袍,手上一柄长剑,骑着匹枣红骏马。这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方面虬髯,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很有些外族的意思。眼明的,一看便知是大祁国元帅周全。
他身后还有一人,骑一匹黑马,白色绣蟒战袍,银色战甲,手上一把长刀,刀柄上雕着一条怒目圆睁的飞龙。这人身形瘦削,长相也不似寻常武将般粗鲁,风吹袍袖,反而有些儒雅的感觉。那凤翅盔下,剑眉如墨,一双凤眼精光淬凛,三绺长髯飘荡于胸。这便是昔年威震天下的安北将军蔺贤之子,蔺如轩。
城门上守城大将一见那绣旗,下令:“开城门!”
话音刚落,吹角连绵不绝,雄浑壮烈。
周全抬起右手,按下手掌,十万大军止步。他一勒马缰,胯下骏马一声长嘶,带着左翼将军蔺如轩,右翼将军赵签,缓缓进入城门。
城门内百姓夹道欢迎,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护卫的士兵围了三层还是挡不住那凯旋的喜悦。
∥乙院笠惨贝笥⑿郏 辈辉洞Υ匆桓銮宕嗟耐?br /> 蔺如轩侧过头去,看见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正亮着眼睛看着自己。
他身边的妇人显然有些不安,局促一笑,扯着那小孩的胳膊就说:“瞎嚷嚷什么!”
那大将军也不恼,神色淡然,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抬手扔了过去。
那男孩接住了,只见是一个坠子,中间是一块半锈的铁片,下面挂着黑灰色流苏。这铁皮又旧又丑,看不出是什么来,可等他翻过来一看背面,却愣住了。这么大的孩子还不识得几个字,但那个“北”字却好歹认得。
这是什么?
这就是当年蔺贤铠甲上的甲片,蔺家人当作常胜的护符带在身边。
那男孩看着蔺如轩,眦牙一笑。
蔺如轩看着那笑,忽然打心底里涌上一股子沧海桑田的感觉。
几十年前,他也是这样,遥望着父亲的背影,从兴奋的人群里穿过,听那些人说“攻无不克”,“常胜将军”……转眼匆匆,蔺家落寞了这么些年,终于能有一朝扬眉吐气!蔺如轩忽然想起那些曾经嘲讽过他,贬损过他,苛待过他的人,想起一桩桩一件件旧事。
他由衷一叹:
“终于都过去了!”
历史就好像一场噩梦,如今也到了梦醒的天明!
肖承祚坐在安庆殿里,看这几个叱咤风云的老将还朝。
喜公公一声通报:“宣平远大元帅周全,副帅左翼大将军蔺如轩,右翼大将军赵签觐见!”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三人在殿上齐齐跪下,高呼行礼。
“你们穿甲戴盔,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臣谢主隆恩!”
穿黄袍的人看起来心情不错,“塞北苦寒,又一路舟车劳顿,诸位卿家辛苦了!”
“为国为民,都算不得!”周全为人豪放,说话嗓门粗哑,自有一股子直率。
肖承祚又细问了北伐经过,边关形势,大笔一挥又把军饷提了一成。
殿上那几个做臣子的却是大吃一惊。这皇帝平日里说难听点就是个混子,要他管点事儿比登天还难,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勤快了?这么一想,忽然福至心灵,忍不住去看冯策的脸色。果然那老爷子面色铁青,眉头紧锁。这几个能混到站大殿的都是人精里的人精,一瞧就明白了七八分。
看来所传非虚,这皇帝是真跟相爷杠上了。
冯策其实也挺纳闷。这肖承祚是他看大的,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过了。这人虽然聪明,却是出了奇的怕麻烦。不要说坐在这里絮絮叨叨跟那些武将谈半个时辰,就是和那些美人吟诗作画都没个定性。肖承祚也不是没和他吵过架,生过气,闹过别扭;可那些都是三两天就没的。这次的事,冯策起先也没在意,他不过是想给蔺家使个绊子,能不能成还两说呢。谁曾想,蔺出尘是个狠茬,直接就自荐东宫一拍屁股走人。他这一走,冯策就难办了,一方面肖承祚整天苦大仇深地觉得让他受了委屈,另一方面冯策也是有苦说不出受那冤枉气。
老狐狸呀老狐狸,越是没心眼的你越是斗不过啊!
他暗叹一口气,却看见肖承祚正好问完了话,让那蔺如轩听封。
“封蔺如轩为忠勇伯,拜辅国大将军,赏银五百两,绢一百匹,东珠二十斛。”
“臣谢主隆恩!”
冯策晃了晃神,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熟悉无比,似乎几十年前蔺贤也是这般受赏听封。
放下这些不提,蔺如轩一出殿门就被那些大臣围上了,贺喜送礼什么都有,七嘴八舌的拜年话都倒了两遍。蔺老爷子贫寒日子过惯了,猛地被人围着还不自在,拱手一个个谢过来,收得一片“蔺大将军折杀小人了”。
他出了顺天门,蔺府的下人已经帮他牵着马缰,边上是一顶轿子。
蔺如轩把一身铠甲卸了,看着那天青色洒金绣流水轿帘,不解问:“这轿帘换过了?”
“回老爷话,是换过了,连那杠子都换了上好的描金柳木。”
“咳,从来由俭入奢易,少些铺张的好。”
“是,老爷。”
却说另一头,将军府门前挂上了好些红绸彩花,显得热闹非凡。
蔺出尘一身黑狐裘在蔺府门前看那些小厮进进出出地搬贺礼。
看门的是认识他的,恭敬道:“哟,三爷得空出来了?”
“爹凯旋而归,别的什么都得靠边站。”蔺出尘一笑,回头对那两个小太监说:“把东西搬上来!”
两个小太监闻言便抬出一口紫檀箱子来。
“宫里没别的,这锦缎绢帛多的很,我挑了几样时新的带来。二姐在家里不去说她,大姐在裴府可得把场面撑足了。”
“去年过年正巧出门错过了,今年怎么也得留下。”大门里飘出段温温柔柔的嗓音,下一刻,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拢着件白狐裘跨出门槛。
蔺出尘一见她,眼睛就亮了,“大姐!”
蔺梓存见了他也是分外高兴,快步走过去,一双手在他脸上摩挲着,泪眼迷蒙,“一年多没见了,瘦了。都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姐姐我成天提心吊胆的啊……”
“好啊三弟,大姐最宝贝你,你还要来招她。”蔺家二小姐听说蔺出尘来了,也急急忙忙往外跑,一出门就看见蔺梓存哭的像个泪人儿。
“三哥回来了?”蔺出尘那叫蔺非池的小弟听见门口动静也飞奔了出来。
蔺出尘一看这三个兄弟姐妹都齐全了,心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大姐在裴府受尽冷眼;二姐在家中吃遍贫苦;他流落皇宫,如履薄冰;四弟闻鸡起舞,却报国无门。
“终于都过去了……”
蔺出尘一声长叹,说尽了众人心中的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忽听见远处一声喊:“老爷回来了!”
那四人齐齐转身,正看见从轿子里走出来的蔺如轩。
前尘如海,而今从头。
☆、钟秀宫疑云
广霞宫里的梅花露出了点点朱红,映在白雪中,分外妖娆。
在这腊月里,为了讨个彩头,宫中的帷幔帘帐都换成了绯红色,绣着吉祥纹样,坠八宝流苏。正殿里点着冷梅熏香,一派固有的清幽安静。那各色檀木家具都擦得油亮,上面摆着掐丝杂果盘或是一两支红梅。
广霞宫里叫朱云的大侍女穿着一件羊毛裘,宫粉色贴金绣梅花褶裙,一双大红五蝠鞋,头上戴着宫花珠钗,手上两对金钏子叮当响。她怀里揣着一个绢布包,神色匆匆地走进来。
“娘娘。”
冉玉真听的这一声唤,放下书,抬起一双杏眼来。她正靠在那短榻上,半搭一件白狐裘,穿的是素白绣飞凤襦裙。
“怎么了?”
“今早说是腊月扫尘的来着,钟秀宫那里空了好久,皇上就让紫金台上的扫洒宫女们也去替着收拾收拾。这宫女里有个和我同年入宫叫莺儿的,说是钟秀宫正殿里打扫时掉下来一个绢包。宫里都传钟秀宫那地方邪门,她吓得要死,就来找我了。”朱云一顿,将那包袱抖开,“娘娘,钟秀宫的事有蹊跷啊。”
冉玉真起先听她唠唠叨叨以为是要说那些怪力乱神的,毕竟钟秀宫里待过的王柔和宁馨都进了冷宫,也就不甚在意。可听到后来,却是和钟秀宫的案子有关,不由得凑过去看那包袱里的东西。
她一看也是吓一跳,惊得头上花翠步摇叮叮当当地响。
“这是什么?”
朱云手里赫然是一个布扎的人偶,上面画满了暗红色的符咒,头上有“漆夜”两个字,边上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生辰八字。人偶下面还有一叠空白的黄符,一盒朱砂。这些东西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令人脊背发凉。
“主子想必没听说过,这是宫里的巫术,为的是让被下咒的人迷恋自己。”
“看来,这就是王柔对漆夜下的咒了?”冉玉真蹙眉,叹一口气,“如此痴心,可谓之疯魔。不过这案子都结了,这人偶有与没有都无所谓……”
“不,玄机在这黄纸里,主子且看。”朱云拈着一张黄符,对光放着。
冉玉真凝神注视,忽然瞪大了眼睛,猛抽一口冷气,“这,这是桃花金纸?!”
“娘娘慧眼。”朱云正色,“以王柔的品阶用不了桃花金纸,这宫里能有的,只有三处地方。”
“玄明宫用的是团龙金纸,剩下的只有凌波宫和广霞宫。”冉玉真神色肃然。
“自然不会出自这里……也就是说,这咒术还有王柔私奔的事,或许都是凌波宫里那位怂恿的。”
冉玉真闻言,缓缓靠在那榻上,“冯云珠这几年是越发不知收敛了。闹出那么大的事,连累进漆家王家上下几百口人,还逼得蔺出尘请辞东宫。”
“依娘娘之见……”
“也该收拾她了,你去杂府找王柔和她的大侍女,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记下来。到时候人证物证,不由得她抵赖,治她个祸乱宫闱之罪!”
“是!”朱云领命就出了广霞宫。
于此同时,冯策去了趟凌波宫,见到了冯云珠。
冯云珠正拥着个手炉,一身华贵的雪貂裘,褶裙绣着珍珠宝石,乌发上金翠连绵,摇摇晃晃闪成一片。
“这凌波宫还是夏天好,冬天那池子水说冻就冻,还得差人收拾!”她自言自语,望着门外那方荷花池。
冯策闻言就一笑,“你也真是,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宫里最好的?就说这荷花池,三千院落里,还有第二个吗?”
冯云珠幽幽答道:“荷花池就在凌波宫里,心却不知道在哪儿……”
“怎么,陛下还是冷落你?”冯策皱眉,肖承祚理应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要把这朝廷和后宫两边都得罪完了。
“那倒也没有。”冯云珠拨弄着步摇上的穗子,一双总是神采奕奕得有些跋扈的眼睛莫名现出一丝失落,“陛下前几天才翻过女儿的牌子,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一会子生气,一会子又傻笑的。”冯云珠摆摆手,撅起嘴嘟哝:“不去说这些劳神费心的!听说蔺如轩封了辅国大将军,风光得很,爹你可要小心着他!”
“蔺家正如日中天,蔺如轩虽然没封他大元帅,但照这架势也是迟早的事。世人趋炎附势,如今朝中都要巴结讨好他,将军府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冯策言罢冷笑,呷一口茶,眼底里却满是嘲讽。
“也是,女儿杞人忧天了。想我冯家几世不倒,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蔺如轩撼动得了的?”
“你前阵子还在念叨那蔺出尘,如今倒不厌他了?”冯策比起蔺如轩,更担心的是这摘星阁之主。毕竟蔺如轩再如何呼风唤雨,只要在朝中,不免是要受他束缚的。可蔺出尘不同,他身在后宫,又身份特殊,断然不可以常理论之。
“他住在那荒僻的摘星阁,那地方人都不见几个的!”冯云珠一笑,“恐怕陛下过不了多久就要将他忘了!”
“摘星阁?”
“就是原来叫堕钗楼的那个!”
冯策闻言却一愣,“宫里极东边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