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
“38度5。怎么突然就发烧了?”摊开的掌心拢着几片药片,江可舟把水递到他手边,不无担忧地道,“先吃药,感冒的和退烧的,实在退不下去就去医院。”
“感冒而已,吃药睡一觉就好了。”叶峥懒洋洋地倚在沙发背,也不伸手接药,就张嘴等着吃。江可舟拿他没办法,只得亲手喂给他,又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几口水:“打电话让小刘来接你?”
“回去折腾别人做什么?”
哦,不折腾别人就就留下来折腾我,听起来很有道理嘛。
叶峥像一只受伤的兽王,用“你有意见就让它烂在肚子里”的眼神盯着他,道:“我今晚不走了,就在这边住。”
江可舟违心地点点头。
他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出差前没来得及收拾的叶峥的衣服,又拆了新的洗漱用具给他,把主卧腾出来让给病号。叶峥洗漱完熟门熟路地走进卧室,烧得脸颊发红,躺在床上,被江可舟用厚被子裹起来。
关掉顶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夜灯,男人陷在枕头和棉被中的侧脸出人意料的俊美沉静,疲惫掩去了锋芒,而灯光柔化了堪称凌厉的线条,紧抿的唇角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江可舟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被角掖好,在床头放了一杯水,准备去客房睡觉。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叶峥反应速度很快地扣住了他的手。
江可舟被他扯得一屁股坐在床边,把他的手从自己腕上扯下去塞回被子里:“别乱动。怎么了?”
叶峥用与他敏捷反应完全不相符的虚软缥缈的鼻音说:“我头疼,你帮我揉揉。”
☆、Chapter3
从说出分手的那天起,江可舟就自觉地拉开了和叶峥的距离。性格使然,他不善拒绝主动强势,但对自己的规束近于严苛。他不想做个分手后还纠缠不清、讨人厌的前任,既然选择了一刀两断就该避嫌,哪怕疾病似乎让叶峥暂时忘却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这样一个事实。
他用了点力气,挣开了叶峥的手。
“不早了,赶紧睡吧。晚上不舒服就到隔壁叫我。”
叶峥大概没想到他会拒绝,睁开眼睛盯着他,因为不舒服还皱着眉头,不知为何竟然显得有点撒娇似的不高兴。
印象里江可舟似乎天生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哪怕有时叶峥折腾得过了火,也也能一言不发地忍受下来。他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卖身”这项义务,敬业得叶峥简直想给他颁个奖。
这个拒绝尽管委婉而且不明显,却微妙地刺中叶峥的神经。像是一道明晃晃的警戒线,昭示是他先放弃了主动权。
他翻了个身背对江可舟,闷咳两声,瓮声瓮气地说:“睡去吧。”
江可舟动了动嘴唇,感觉有点不忍,伸出去想给他掖被角的手在半空迟疑地悬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落下。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房间。
今晚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信息量太大,疲惫和酒都没能拯救他脆弱的睡眠,江可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大饼,快半夜时好不容易有点睡意,朦朦胧胧地昏沉着,突然被隔壁接连不断地咳嗽声给咳醒了。
他睁着眼睛数了十几秒,爬起来去客厅翻药倒水。
叶峥半边脸都闷在被子里,咳嗽声被压得很低,借着夜里黯淡的光线能看到他肩背的震动。江可舟心说这也是懒到家了,咳成这样都不知道自己起来倒杯水喝。要是他睡着了没听见,这人恐怕能闷不吭声地硬撑过整个晚上。
“起来喝口水,”江可舟将叶峥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掌心贴上额头试温度,“还有哪儿不舒服?”
大概是因为困,他没了之前那种刻意避嫌的冷淡,语气动作都下意识得仿佛共同生活多年的伴侣,对肢体接触也不再抗拒。叶峥病恹恹地靠在床头,就着他的手吞了药片,虽然生着病,看江可舟侧过头去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都觉得心里熨帖得不行。要说人都是贱的,摆在眼前的时候不珍惜,抛下之后反而又觉得好。
“吵着你了?”
“没事。”江可舟眨眨眼,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慵倦神态看得叶峥心中一动,在他起身要往客厅走时再度攥住了他的手腕,强行拉回身边:“别来回折腾了,在这边睡吧。”
江可舟睡眠不好,失眠原因千奇百怪,认床是其中之一。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在自家另一个卧室里辗转反侧,偏偏他不行。叶峥给他留了一半位置,江可舟在“回去烙大饼”和“睡个好觉明天上班”中稍加权衡,想睡觉的渴望立刻压倒性地胜出了。
他没再多做挣扎,绕到另一面爬上床,毫不客气地从叶峥那里分了一半被子。
叶峥不想把病过给他,好在床也足够大,两人中间保持着挺宽的距离,互道了声晚安便各自睡下。
第二天清晨先醒来的是叶峥,江可舟前几天没休息好,昨晚又折腾半宿,好容易睡了个安生觉,这会正蜷在被子里安稳阖目,睡得正沉。叶峥抱着被子没起身,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脸。
江可舟的长相气质属于温和清隽型,说白了就是中人之姿,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美貌。叶峥的事业在娱乐圈,见多了美艳皮囊无边风月,自有一套色相免疫系统。但此刻他对着江可舟不设防的沉睡模样,却突然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眷恋感。
三年来,从酒店到公寓,他们一起在过夜的时间里,不是叶峥有事提前离去,就是江可舟早早起身,清晨往往是各奔东西的时间——所谓露水姻缘,不外如是。
叶峥望向窗帘缝隙里透出的晨光,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八成是抽风了,大早晨的在这儿酸什么酸。
他在洗手间刮胡子时听见门被轻轻敲响,江可舟套着T恤运动裤,脸本来就嫩,头发还有点蓬着,像个没睡醒的青少年:“我刚出差回来,家里没菜。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叶峥洗干净脸上的泡沫,头也不抬地说:“粥、煎蛋、咖啡。主食随便、”
江可舟叹了口气。真会使唤人。
叶峥这人大节上没什么问题,性格也勉强过得去,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儿逼。他虽然只说了不到十个字,但根据叶峥多年被他奴役的经验来看,这句话补全起来应该不少于一百字。
粥要熬得米粒开花的皮蛋瘦肉粥,皮蛋瘦肉块都不能太大,不吃葱姜蒜;煎蛋要两个双面煎,老了不行嫩了不行溏心也不行,旁边必须配两片培根或香肠;咖啡得现煮,奶多糖少,不能拿速溶的糊弄。这三样是叶总早餐标配,基本都要亲自动手才能满足他老人家的要求,只有后面那句“主食随便”才是回答江可舟的问题,但说了跟没说一个德行。
江可舟往兜里揣了一把零钱:“咳嗽呢,别喝咖啡了。牛奶行吗?”
叶峥道:“不要奶粉冲的。”
江可舟认命地领命而去。
叶峥洗漱完给司机打了个电话:“你一会儿来紫宸花园接我。车我开着呢,你打车过来。顺便给我带套衣服。”
司机放下手机,有点纳闷前几天刚帮叶总从紫宸花园搬家,怎么突然又回去了?
江可舟买早餐回来时正遇见司机刘准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江可舟跟他打过招呼,客气道:“吃饭了吗?要不要上来一起吃点?”
“不了,谢谢江先生,我来的时候吃过了。”他将手上提的袋子递给江可舟,“这是叶总的衣服,您给他捎上去吧。”
江可舟接过纸袋:“上来坐坐?”
司机忙摆手说不打扰了,心想我哪敢随便上老板情人家里“坐坐”,尤其是在他俩昨晚干了些啥都一目了然的情况下,那不是嫌命长吗。
叶峥衣冠整齐地坐在餐桌前吃饭看新闻。第四季度刚开始,西华娱乐出品的几部电影和电视剧都在宣传期,还有好几个合作项目要谈,叶峥虽然私生活方面散漫了一些,对正事却不敢懈怠,倒还当得起“爱岗敬业”四个字。
江可舟比叶峥稍落后一步,他洗漱整理完时叶峥恰好吃完早饭。江可舟内心殷殷这祖宗终于要移驾了,谁料叶峥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快吃,一会儿让小刘顺路送你上班。”
江可舟眉梢一抽:“我不急,你先走吧。”
叶峥压根不把他微弱的抗议放在心上,看了眼手表:“二十分钟。”
叶峥没亲自送过江可舟上班,倒是小刘接过他几次,还记得路。现下正是早高峰,他们堵在长长的车流里,车里只有电台播报天气和路段情况的女声。小刘端正地目视前方,假装自己只是一团会开车的空气,江可舟看着车窗,仿佛窗外那堵得挪都挪不动的车流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两人一直沉默到公司楼下,江可舟拿起公文包准备下车,中途又想起什么,嘴碎了一句:“别忘了吃药。再发烧就该去医院了。”
叶峥似乎是哽了一下,停顿了几秒才点头,说:“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江可舟跨出车门,回头朝他客气地笑了笑“谢谢你送我过来,再见。”
叶峥坐在车里,玻璃全部升上去,直到江可舟的背影被往来人群遮住,才让小刘掉头去公司。
路上他接了个电话,对方大呼小叫地喊他晚上去参加聚会,顺便跟几个导演和制片人牵线搭桥拉拉关系。叶峥握着手机,懒洋洋地问:“哟,听您这动静,刚酒醒?这就惦记上下一场了?”
对方浑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听起来整个人都还糊涂着。叶峥懒得跟醉鬼扯皮,只好说:“行吧我知道了,有空就去。你也少喝点,再这么作下去早晚酒精肝。”
同一个清晨,那边宿醉后遗症发作,而自己好吃好睡,现在正神清气爽地准备去上班,生活质量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叶峥在对比中获得满足感的同时又再度想起江可舟。他撑着额角静默片刻,突然对小刘说:“前面药房停一下,去给我买点感冒药。”
小刘领命而去。
叶峥捏着几个扁扁的药盒,心想: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Chapter4
江可舟在电梯里遇见了韩煦阳,小年轻端着杯星爸爸,很热络地跟他打招呼:“江哥早!”
江可舟点头向他道了声早,这时又走进几个人,韩煦阳背对着门口,一时不妨被挤了个踉跄,正正扑向江可舟。江可舟反应速度超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肘,扶他站稳了。电梯缓缓上行,两个人的间距拉得极近,几乎是面对面。少年身上的香水味一下子扑进他鼻端。
有点呛。
江可舟自己没有用香水的爱好,叶峥的香水都是很浅的味道。韩煦阳身上的香气就像他的人,浓烈张扬,带着似有若无的挑逗意味。
他略偏过脸避免直面韩 煦阳,身体向后靠拉开距离,韩煦阳盯着他的脸,突然小声问:“江哥是自己开车来的吗?”
江可舟注视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朋友顺路捎我一程。”
韩煦阳“哦”了一声,语气似乎有点遗憾又很羡慕:“欧陆呢,江哥的朋友肯定不是一般人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江可舟不好多说,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可韩煦阳居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自顾自地小声说:“真好。我挺喜欢欧陆的。江哥能不能把你那个朋友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江可舟被雷得不轻:这是要让他给拉个皮条?
他抬起一根手指,在韩煦阳眼前晃了晃:“对眼了。”
这时恰好指示灯亮起,罐头一样的轿厢里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江可舟掸了掸衣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不轻不重地对韩煦阳说:“到了,走吧。”
他装蒜水准一流,韩煦阳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江可舟是不是听懂了他的暗示。
他们都在彼此身上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只不过江可舟内敛隐忍得几乎察觉不到,而韩煦阳……简直张扬得生怕别人不知道。
跟叶峥在一起之前江可舟一直以为自己是直的,为了适应这段包养关系,他甚至专门抽出了一天时间去研究同性恋群体。可惜到最后只有极小一部分实用教程派上了用场,其他的都是纸上谈兵。然而此时江可舟搜肠刮肚地回忆起自己看的那些长篇大论,发现居然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奔放的案例。
他对这种厚脸皮且自来熟的人完全无法招架,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五分钟后无果,只好选择性失忆,把一堆合同交给俩新人,打发他们去别处装订盖章。
江可舟自觉从跟叶峥分手开始,这段时间事事似乎都有点别扭。他一向心思重,思虑过度容易睡不好觉,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于是赶紧想办法解压。好在他刚出差回来,日程安排不满,便给苏达打了个电话,约他有空出来吃顿饭。
苏达是他大学同学兼好基友,毕业后出国读研,读了两年突然退学不念了,非要跟朋友一起创业做网游。他一路打拼到现在,别人见了都要赞一声“青年才俊”,好容易熬出了头,家里又开始狂轰滥炸地催着他相亲。
苏才俊今晚本来要被押去相姑娘,江可舟的电话犹如及时雨,解救了这位终身大事上的问题青年,他不但爽快地答应了约饭,还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去大保健。
大保健真正的大保健,舒筋活络,强身健体,俩个常年坐班、肩颈腰无一不劳损的男人被技师按得鬼哭狼嚎,惨叫声响彻云霄。
不过全套做下来之后,江可舟居然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困意。
苏达端了杯饮料给他,敲敲桌面:“说吧,有啥烦心事儿跟心灵导师交流一下,哥哥给你开解开解。”
“没……”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苏达打断:“别跟哥整些虚的。哎江小船儿,你自己对镜子瞅瞅你那脸色去。啧啧,看着特凄惨,哥哥我这心啊,就跟那狂风里的小彩旗似的,一会儿往左拧,一会往右拧……”
“行了哎,再拧一会儿闪腰了。”江可舟仰面朝天地往椅子上一摊,“我还没说话呢,你连毛都炸起来了。”
苏达:“我这叫关心则乱。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江可舟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算是坏事——我跟叶峥分了。”
苏达震惊得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坐起来:“分分分分手了?叶峥让你走了?你们当初不是签的五年合同吗?”
江可舟喝了口饮料:“最长不超过五年。哪天他不想玩了可以直接走,说起来好像还是我占便宜。”
苏达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与叶峥真正关系的朋友,此刻乍然听说这个消息还有点不敢相信:“操,他另寻新欢了?还是你们俩吵架……算了就你那脾气估计吵不起来。叶峥没把你怎么样吧?”
江可舟说:“我脾气怎么了?”
“好,特别好,特温柔,”苏达说,“就是小了点,跟没有似的。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跟谁发脾气。”
“那是我涵养好,懒得计较。”见苏达立刻露出一个被雷劈了的表情,江可舟笑笑:“发脾气是要讲资格的,我算人家什么人、凭什么多管闲事?这么想想,就不生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漠,有点自嘲的意味。这么热闹的会所也没能给他眼里添上半分烟火气,空余一把烧过后冷透了的灰烬,经年累月地积在心间,渐渐变成一块冰凉灰白的石头。
苏达看着都替他难受,叹了口气:“你啊,别想太多。往事不可追,有什么事不能翻篇儿?要我说你俩散了也好,你才多大,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江可舟盯着玻璃杯,眼珠黑沉沉的,一丝光都不透,若有所思地出了一会神,才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过去是抹煞不掉的,生来原罪,没办法。”
“说什么呢?”苏达照着他手背上抽了一巴掌,没好气地说,“闭嘴,要么就换个话题。”
江可舟一愣,随即笑起来:“吓着你了?来,给你摸摸毛。”
苏达特别忌讳江可舟提到他的身世,想起来就生气。太多不该由他背负的东西却偏偏压在江可舟身上,再能忍的人也有极限,一旦垮了,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
“不过说起叶峥,我也觉得奇怪。”江可舟顺从苏达的意思换了个方向,“分手这事确实来的突然。我们平时相处正常,也没吵架,结果上次他问我们在一起多久后,突然说‘到此为止,以后不用再围着我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