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觉察到他脸色突变,笑了笑,却没有急着否认:“下午把电脑带过来,我要看几份文件。”
“您……”他茫然地站在床边,胸口被突如其来的悲意涨满,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叶峥神情平静,淡淡地说:“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是因为胃癌去世。不瞒你说,这一次我感觉不太好。”
下午一系列检查结束后,严知行被叶峥打发回去休息。许是白天用的药开始起效,傍晚时分隐痛不止的胃终于消停下来。叶峥披衣下床,打开电脑里的一份空白文档,开始敲字。
这些字句像早就刻在他脑子里,下笔流畅地变成屏幕上工整的段落。叶峥一气呵成之后,又删改了几处,调整好格式,整篇文件告成。
还有些遗憾的地方,倘若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修改吧。
他把文件拖进一个加密的私人文件夹。那里面除了一些重要文件合同,居然还有当年严知行替他拟的包养合同的电子版。
光标在文件上停了十几秒,双击打开了文档。
叶峥眼睛盯着屏幕,思绪却慢悠悠地飘回很久之前。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叶峥在西京甲所的事情谈得不顺利,回到办公室还在发脾气。没过多久负责安顿江可舟的严知行也回到公司,叶峥随口问了一句,就听见严知行给他转述某人“我负全责”和“你真是个好人”的经典语录。
叶峥本来一肚子火,听完笑了。
他想起走进包厢时那浮光掠影的一瞥,真不是什么一眼惊艳的类型,但刹那黯然的表情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能轻易勾起施/虐的欲望,但又意外地招人疼。令人忍不住想欺负他,却又舍不得欺负得太狠。
他对严知行道:“去给我拟个包养合同。”
严助理的眼珠子差点脱框而出。他堂堂一总裁助理,每天经手的都是标的上亿的合同文件,怎么突然沦落到要给人写卖身契的地步了?!
严知行一边列合同条款一边道:“成交总价180万,时长是……”
叶峥随口说:“五年。”
严知行:“……”
180万买人家五年,心黑得都能开个煤矿了!
许是他内心OS得太大声了,叶峥嗤笑道:“真当他是金刚钻,一颗永流传呢?也就是一两年的事,随便写个长点的期限逗他玩吧。”
当年不屑一顾,如今反倒自己打脸。叶峥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时间写得再久一些,十年二十年……或者索性一辈子把他绑在自己身边。
可他还有时间吗?
翌日。
由于没有家属陪同,叶峥又坚持要自己听,医生便直接将检查结果告诉了他:“内镜检查显示胃窦部有三乘三厘米肿块,疑似肿瘤。顶部粘膜有不规则溃疡,引起了上消化道出血。活检为阴性,但是由于取样时下钳较浅,只取到了粘膜部分,没有触及到肿瘤,所以目前的病理报告并不全面。我们还不能仅凭活检阴性就断定肿瘤是良性的。”
叶峥垂在身侧的手反复攥紧又松开,直到呼吸平稳下来,才开口问:“有多大可能是胃癌?”
医生难得见到这么镇定的患者,口气不免软和下来:“内镜下肉眼可见很像是恶性溃疡,而且你的母系家族又有胃癌病史,有一半可能是恶性肿瘤。不过活检呈阴性,那说明还有很大可能没有癌变。建议你尽快再做一次检查,准备手术。哪怕真是胃癌,只要尽早治疗,存活几率也很高。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叶峥听他的话里的意思,明白医生已是尽量往小里说,恐怕是胃癌的可能更大一些。眼下他的情绪还像冻住了似的没反应过来,叶峥趁着自己理智尚在,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诊室。严知行默默地扶着他走回病房,每走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复苏一点。
等到了病房门前,叶峥停住脚步,转头对严知行道:“三件事:订今晚回程的机票,联系医院——”
“明天帮我约见周律师,让他过来替我做遗嘱公证。”
虽然叶峥嘱咐过严知行封锁消息,但请律师做遗嘱公证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叶峻。叶峥在机场一落地就被大哥派来的人“请”上了车。然而叶家掌门人积攒了满腹的疑惑和怒火,在看到自家弟弟脸色时瞬间灰飞烟灭,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立刻让司机开车去医院。
还是叶峥按住他:“没事,先回家,我把这些事处理完就去住院。”
叶峻道:“别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先顾身体要紧,往后的日子还长。”
叶峥眼角微弯,带出一点寡淡的笑意来。衬着窗外的夜色,不觉喜悦,反倒令人心生凄恻。
“但愿吧。”
同样的夜晚,江可舟斜坐在窗台上,窗户四敞大开,脚下是米粒一样细碎的街灯。高层风大,夜风灌进房间,风里仿佛带了无数看不清的沙子,轻而易举地让人眼前一片灼痛。
他找出曹晟一的号码打过去:“小曹,你上次说过的那位心理医生,把他号码和地址给13 我。”
上一次离开这幢别墅还是五天前,不到一星期,再回来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江可舟站在门廊前,伸手按下门铃,所有情绪仿佛都搁浅在了昨晚的风声里,他心中奇异地只有一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念头——
花圃里的玫瑰花开了,夏天快要来了。
谢姨打开大门,将他迎进大客厅。江可舟一眼看到坐在落地窗边的叶峥。他瘦了很多,像是刚刚回过神一样侧头望向门口。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遇。
这一眼隔着重重隐瞒、纠缠不清的执念和难言的情愫,分毫不差地与多年前惊心动魄的一瞥重合。
无端而合,无端而离。人海抟沙,分皆前定。
“坐吧。”
叶峥与他分坐于沙发两头,遥遥相对。江可舟习惯性地觉得这个距离怪异,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是能够并肩而坐的关系。
“那天晚上,言嘉给你打电话,让你听到了我和他的谈话。事后他让人把手机交给我,我才知道这件事。等我从会场赶回酒店时,你已经离开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言嘉有意策划的,我当时说出的话、做出的选择已成既定事实。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而伤害你,我很抱歉。”
江可舟摇摇头,不愿多说,言简意赅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是我的问题。”
他一开口,叶峥的心脏就开始跟着疼。然而疼也得忍着,他隐瞒的事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叶峥不是个很看重的脸皮的人,但在一切尚未确证之前,他不敢就这么厚颜无耻地用自己的病情绑住江可舟——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在即将失去的巨大恐慌面前,江可舟会咽下一切委屈回到他身边。
然后呢?
万一真的不巧踩中了那百分之五十,让江可舟再尝一遍他已经尝够了的痛苦吗?
当提着心吊着胆的那根线绷到极致、最终断裂,中间的巨大落差无法弥补,或许江可舟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的什么人了。
他会永远把叶峥这个名字刻在心上,用最残忍的方式。
但叶峥舍不得。
从见第一面起他就不断地对这个人心软,底线一退再退,可还是让江可舟吃了很多苦。他总想对他更好一点,可上天却突然吝啬起成全。
“不用替我开脱,”叶峥温声说,“我们是从包养开始的关系,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你一直对这段感情充满不信任,而我没有处理掉言嘉,导致你开始动摇、认为我们的关系无法长久,对不对?”
“说实话,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要从中抽身,我其实没有理由拦你。”
江可舟倏地睁大眼睛。
“但是可舟,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叶峥注视着他的双眼,缓慢而清晰地说:“离合同结束还有一年。我给你一年时间,脱离我的控制,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你可以慢慢想能不能接受这段感情,算是一个过渡期。一年之后,如果你愿意继续下去,我等你回来。”
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而后,那保持完好的平静神态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如果你仍然无法接受,那我们就……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虐完了!
下一章大结局。
关于结局:这还用问吗,必须he,人家不写be哒~
☆、Chapter40
一年后。J大经管学院大楼。
“钟教授。”
五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了高温的先兆,哪怕教室里开着空调,也不可避免地令人微微发汗。年轻男人却仍穿着长袖衬衫,手腕和领口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身上不见一点汗意,清爽干净地站在老教授面前。
几个女生借着收拾耽美文库拖拖拉拉地不肯走,偷偷地一眼一眼瞄他。
老教授注意到女孩子们的目光,笑着看向年轻男人,目光里带着善意的揶揄。年轻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低头,露出个有点无奈的温和笑容。
“感觉怎么样,还跟得上吗?”钟教授收拾起散落在讲台上的U盘和书本,闲聊似地道,“我看你以前成绩不错,把这些知识重新捡起来对你来说想必不难。”
年轻男人替他拿起杯子,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教室,沿着走廊慢慢朝办公室走:“脱离这一行太久了,开头有点吃力,现在刚找回了一点感觉。”
“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你偷懒,”钟教授笑着说,“你可比那帮小孩自觉多了。多读书,最好能接触一些实务。”
“是。”
钟教授又道:“我下半年有一门开给本科生的课,正好你要过来读研究生,有时间给我当助教吗?”
年轻男人的眉梢讶异地一扬。与他惯以示人的温和沉静不同,这个细微表情带出一股明亮张扬的少年锐气来,犹如包裹在石皮中的美玉突然露出光华流转的一角,连钟教授都骤然被这种气质打动了。
“有时间,”年轻男人点头,郑重地道谢,“我会好好干的,多谢老师费心了。”
钟教授笑眯眯地摆手示意不用谢,一边走进办公室,状似不经意地问:“哎对了,小江,你有女朋友没有?”
江可舟哑然,片刻后哭笑不得地道:“有了。”
钟教授呵呵笑:“挺好,挺好。”
江可舟从钟教授的办公室告辞,穿过长廊走向电梯。下课后楼中的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空无一人的走廊被下午三点的明亮的阳光照得一片堂皇,无端地令人心情愉悦。
他等电梯时顺手按亮手机。通知栏跳出实时新闻,他一眼看见熟悉的名字,赫然是一则警情通报。
根据群众举报,警方在某区某公寓内将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的三名嫌疑人宋某,谢某和言某抓获,并在现场起获少量毒/品和吸/毒工具。
微博、天涯等各大社交媒体全炸了。
“言”这个姓氏在娱乐圈里非常少见,立刻有知情人士披露:被抓获的正是著名演员言嘉,另外两人中,谢某是大秦影业旗下经纪人谢誉,宋某也与娱乐圈沾亲带故,关系匪浅。
围观群众立刻展开了丰富的猜测与联想,尤其针对未被披露的宋某进行了好一番刨根问底,经过各种分析与扒皮,目前网上的猜测大多指向了某个嫁入豪门多年宋姓女明星的亲弟弟。
江可舟被这出年度大戏惊得目瞪狗呆,直到走出了经管大楼还神思恍惚。一辆低调的黑色辉腾跟在他身后,连按了几下喇叭,这才让他在沉思中猛然回魂。
他把手中的电脑包扔到后座,坐进前排副驾。习习凉风将车内和外面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江可舟松了一口气,松开袖口衣扣,将袖子卷起两折挽到手肘,毫不避讳地露出手腕上数十道交错纵横的伤痕。
叶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那些旧伤上停顿了半秒,随后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问:“看新闻了吗?”
去年在别墅最后一次见面,江可舟接受了叶峥的提议。他断了与叶峥的所有联系,辞了工作,从原来的住处搬走,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深居简出。
所谓“想要的生活”,就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自残、长时间的发呆、每天晚上睁着眼看天花板,以及点卯似地定期去拜访心理医生。
江可舟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活不到再次见面的那一天。他对未来没有期待,也无法改变现状,每天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脑海里动不动就充满想自杀的念头。
心理医生说他是抑郁障碍,建议他以心理疏导为主,配合药物治疗。治疗的办法是积极融入社会,培养兴趣爱好,或者有家人长时间的陪伴。
清醒的时候他努力让自己忘记叶峥,甚至尝试着重新捡起大学学过的专业知识,准备读两年研究生再转行,然而每当抑郁症发作,他又被绝望与厌世打回谷底。忘不掉的不仅仅是痛苦,而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每个细节。回忆是那样温暖鲜活,映衬着现世的无能为力,漫长得如同刀割。
他就像传说里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消耗生命,直至彻底坠入深渊。
然而俗话说“否极泰来”,江可舟和叶峥走背字走到极致之后,运气这个翻脸如翻书的小妖精却去而复返,居然以非常“思密达”的方式,再度眷顾了两人。
江可舟的心理医生霍青青是个成熟美艳、大脑和大脑兼具的海归美女。这位奇女子专业素质过硬,成天忽悠江可舟早睡早起健□□活,自己下了班就去泡吧通宵,第二天挂着俩跟江可舟同款的黑眼圈出来接诊。
前一阵子霍青青不知怎么招惹了个富二代,本来应该一拍两散,结果大概没断干净。对方贼心不死,天天送花送口红送包包,还隔三差五地跑到工作室来堵她。霍青青烦不胜烦,于是想了个损招,准备拉江可舟给她挡烂桃花。
江可舟正一脸生无可恋,索性随她去了。
过了几天,霍青青给富二代编了个“痴情女苦恋冰山男”的感人故事,富二代不信,非要亲眼看看能在情场上压他老人家一头的究竟是什么天仙绝色。
霍青青把他领到工作室。江可舟正等在客厅,一扭头,与门口进来的人来了个脸对脸。
四目相对,空气死一般寂静。
富二代爆出一声铿锵有力的“我操”。
“二嫂?!”
来人正是兰庭的老板方明辉。
说起来简直巧得不可思议,江可舟与叶峥的朋友圈交集非常有限,两人共同认识的除了叶峥的家人,就只剩方明辉一个人。偏偏他俩合了分分了合合了又再分,这些弯弯绕方公子一概不知,以为两人还是当年中秋宴时的亲密关系,遂亲切熟络地与他拉起了家常。
叶峥煞费苦心隐瞒的病情,被方明辉这个二百五一句话就给捅漏了。
“二哥什么时候动手术?我改天去看看他。”
江可舟愕然道:“什么手术?”
两边互相交换情报,江可舟听方明辉说叶峥确诊胃部肿瘤,已经休长假住院。一时间,他延迟三天才返回的原因、别墅里那些话背后的隐情,甚至那个一年“过渡期”的提议……所有细节由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串成一线,突然都有了合理解释。
方明辉唏嘘不已:“你说你们俩整的……这不是造孽么。”
江可舟震惊得脑内一片空白,心中说不上是惊怒还是疼痛,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甫一开口,嗓子已经哑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上回去看,听说胃镜检查没有癌变迹象,但话不能说死,可能性对半开吧。”方明辉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情况还是挺乐观的,吉人自有天相,别自己吓唬自己。你要不去看看他?”
“我……不,先等等,”江可舟恍惚地伸手撑了下桌子,目光茫然,涣散得无处着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因为抑郁而麻木的心绪从某个时刻开始刺痛不已,他仿佛从一场经年大梦里惊醒,纵然不甚清醒,然而终于有了回视来路的勇气。
他一旦找回了执念,此前的颓废立刻一扫而空,效果之立竿见影,连霍青青这个心理医生都有点发怵。方明辉受江可舟所托帮他注意叶峥的情况,时不时要往这边走一趟,同霍青青的关系倒比以前更近了一些,有回忍不住问:“这也忒平静了,该不会是受刺激受大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