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忽听比干絮叨骤停,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一时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文武百官视线均是盯在自己身上。
纣王不悦道:“孤的终身大事,你们要做主,做不了主也要强出头,分量不够便要拖司墨出来顶缸?”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方醒悟过来百官劝说纣王不得,一注押在自己身上,期望自己再劝纣王一次,天子不耐,警告自己不得轻言,浩然只得清咳一声,小声道:“臣……脚酸了。”
离得最近的比干惶恐抬头,只见纣王忍着笑,道:“孤自有打算,这便退朝罢。”
自古司墨有这等能耐,既作出头鸟,又当挡箭牌,浩然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臣还未反应过来,纣王已拂袖道:“退朝。”
回到寿仙宫,纣王道:“取了铜镜之后的长袍来。”
浩然依言做了,看那衣料非丝非麻,不解其意,为天子除去一身玄色龙袍,换上那袭粗布长衣,系紧腰带;纣王带着浩然于偏门处出了后宫,笑道:“宫里呆得气闷,托你的福,出去走走。”
浩然不禁好笑,未想国君如个好动的小孩一般,又看虽换了麻布粗袍,天子仍龙行虎步,霸气四溢,哪有半分寻常人家男子的模样,知纣王准备这身行头已久,为的就是偷溜出门散心,当即笑答道:“大王半点也不像朝歌百姓。”
纣王微微驼背,装出一副庸庸碌碌的神态,眼中笑意盎然,转头问道:“如此呢?”
“自小受了闻太师管教,一言一行,均要为天下表率。”纣王唏嘘道,复又挺直腰杆,摇头说:“无法,无法,待会切记不可露馅,我们不是君臣……便是……”
浩然笑道:“父子,大王不是说,君为人父么?”
纣王板起脸,道:“孤就这么老了?”又想起二人初见时自己辩得浩然哑口无言,不料今日作茧自缚,哭笑不得。
浩然不答,微笑端详纣王,纣王却已有所觉,伸出手来,握着浩然的手掌,道:“父子可是大不伦,便兄弟罢了。”说话间已把五指略分,与浩然十指相扣,又说:“待会你等着,那人定会满口谀赞。”
纣王紧着嗓子,直把奸臣费仲的神态学了个十足,说:“大王穿什么都十足天子气派——”
后门处已有马车等候,车内探出一人头张望,忙不迭地赔笑把纣王与司墨迎上车去。浩然一见便倒了胃口,正是那朝中大奸臣费仲。
待得君臣坐定,费仲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大王可是穿什么都十足天子气派啊!”
这下二人再也按捺不住,倏然爆笑出声,费仲则一脸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马车离开皇宫,于朝歌城内穿梭,寻那热闹人多的地方去了。
后人只道商朝末代君王昏庸无道,百姓流离失所;却不知封神大战前,朝歌实是神州大陆的贸易,文化,经济中心,后世职业“商人”指的便是中原商丘一带,贩卖各种产品的货郎,流传几千年后,成为对这一职业的固定称谓。
时值初冬,昨夜小雪于长街上积起一层薄冰,人来人往,市集热闹非凡,尽是摆着青铜器,绳艺编织品与腊腌食物等等的地摊,更有猎户带着山珍野味大声叫卖,一派繁华熙攘景象。
浩然在宫中一住便是近半年,当即如脱了套的猴头般兴奋不已,反正君王有费仲服侍,不再操心,几个转圜消失在市集里。
费仲可不敢效此彪悍举动,知君王虽是微服,意实不在玩乐,当即恭恭敬敬,亦步亦趋跟于纣王身后,随时回答天子各种提问。纣王也不着急寻回那脱缰的司墨,只是莞尔喊道:“雪天地滑,当心摔掉门牙!”便不再管他,沿路走来,勘察民情,又不时回头向费仲询问朝歌城内经济,民政之事。
浩然在贩卖赤铜制品的一摊前忽地停下脚步,那货郎招呼道:“小哥,看看罢。”
浩然难以置信地俯身拣出一把通体金黄的短剑,把它高高举起,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抽了一口冷气,问道:“这是何物?”
货郎满脸堆笑,答道:“小哥好眼力,这是西岐姬二公子姬发亲手打的。”
浩然依稀只觉这剑说不出的熟悉,剑身龙纹缠绕,符字圈圈,剑尖却是钝圆型,于阳光下绽放出无数金色光芒,正是自己第一次穿越时,亲眼于皇帝手上见到的轩辕剑仿制品!
“怎么?”那边纣王已走到近前,与浩然一同端详手中金色短剑,笑道:“上古神器于地摊上寻得,莫要说笑话了。”
浩然知自己心念一动,天子便晓得,只得摇头笑笑。纣王接过剑,一手拇指在短剑边缘反复摩挲,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你既想要,孤……我便买了,正好当件赝品,方便日后寻得那剑时作个对照。”
“姬氏一族传承自黄帝姬轩辕,会有此剑图样也是意料之中,待得岁末诸侯朝拜之时,为你安排时间,问问姬昌。”
浩然点头,把剑收进怀里,费仲忙把钱付了,三人离了那摊,纣王沉吟片刻,道:“近来西岐大兴冶铁,时有耳闻。”浩然想到西伯侯姬昌被羁押一事,忙道:“大王过虑了,西伯侯姬昌颇有贤能……”
纣王停下脚步,凝视浩然双目,认真道:“诸侯分封之事错综复杂,浩然凡事跟着孤,只听不言,你还不到明白权术之争的时候,切记。”
费仲听得暗自心惊,联系姜后身亡一事,揣测君意,心内已有计较,忙岔开话题道:“佩剑入宫,除了深受恩宠的黄妃,职在保护大王的御前侍卫,司墨大人实是……”
纣王脸上微微一红,不让费仲说完,只打断笑道:“刀剑不可露眼,否则被朝堂上老头子们抓到把柄,又有人要找孤的麻烦了。”
浩然尴尬应了,三人已走到一间客栈内,费仲识趣自去打点午膳,纣王一抖布袍前襟,坐于桌旁,道:“今日你便做得很好。黄妃是断然不能封后的。”
浩然想起史书上记载妲己封后一事,忙道:“你既不爱妲己,为何又……”
纣王饶有趣味地反问道:“你可知妲己对你评价如何?”
浩然摇头,心下茫然,只听纣王又笑着说:“妲己与费仲尤浑二人勾结已久,孤当然晓得,你以为孤真是那昏君不成?”见浩然眉毛微蹙,忧心忡忡,纣王把一手放于桌上,覆住浩然手背,缓缓道:“黄妃不似你们表面所见般只爱习武,天真不通世事,这原不必向你多说,孤只告诉你一句,那女人工于心计,觊觎后位已久,又有黄氏武族撑腰,于这选后一事,原是大忌。”
此时费仲已交代完,回到桌旁,俯身恭敬坐下,纣王把手松了,望向费仲。知费仲已听到后半句,示意接口。
费仲会意道:“大王英明,黄飞虎跋扈专横,又是皇亲国戚,本已无人能制,臣自知此话不该说,然而臣以为,六宫众妃之中,若要封后,唯有一人可选。”
纣王点头道:“妲己为苏护之女,苏护势力不广,远在北疆,于这权势制衡一道上,确是只有她方能担任王后人选,只是东伯侯失了爱女,必不甘罢休,此事还要从长计议……”说毕沉吟半晌,不再吭声。
浩然只在书中读到纣王暴虐,杀了姜后,又逼死黄妃,从不知真实历史中竟有这些内情,又牵扯到权臣势力,只觉脑中尽是解不开的乱麻,想阻挠妲己为后,却又偏生没了半点说辞。
纣王叹了口气,道:“孤登基时国力虚空,四侯不稳,否则也不愿屈服于这强加的姻缘,未料黄妃撺掇姜后前来行刺你与妲己,孤正好借此来由,再行废立之事。”
浩然心头一震,抬头望去,纣王却只淡淡道:“姜后脾气倔强,含恨而死。孤已不想追究黄妃之责,你却毫不体谅孤的难处,直是令孤两面不讨好,当了昏君。”
费仲一听此言,忙老泪横流,哀叹道:“大王何出此言!司墨纵直谏犯了龙颜,也是一片真心爱君,为臣之人,绝不可能有半丝怨恨之意。日后是对是错,当有千秋史书裁断。”
这话说得极是圆滑,纣王受用无比,浩然却觉得言中尽是说不出的讽刺意味,幸好菜已上席,纣王亲用银筷试过,方给浩然挟了。
费仲又连声拍马道:“这筷子原是大王发明的,大王英明神武,随意所想之物,便是造福万民的……”直听得浩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君臣三人饭后回宫不提。
再说姜子牙把雷震子与哪吒遣去何处?
自夏桀覆灭以来,殷商沿袭旧制,分封诸侯八百,东、西、南、北四大诸侯各率两百,称为“伯侯”。伯侯定时朝拜天子,缴纳岁贡,税收。后宫姜后已死,娘家东伯侯尚不知情,到得岁末,姜恒楚依旧率了三千家将前来朝歌探望女儿,面谒天子。
四伯侯路途远近不一,却似商量好般的同时抵达朝歌。女儿贵为一国之母,姜恒楚自是意气风发,一入城外驿站,便邀了西伯侯姬昌饮酒作乐,稍后南侯鄂崇禹,北侯崇侯虎相继来到。
四侯自商汤起承袭封地,面和心不和,寒暄几句,便拣那没要紧的领地要闻谈谈,酒过三巡,殿外忽听传令报:“宫中来人求见西侯爷。”
姜恒楚疑惑道:“姬兄与天子座前有来往?”须知姜恒楚之女身为王后,北侯崇侯虎又与朝中费仲、尤浑二人素来交好,往年到了朝歌,宫中来人都只秘会东北二侯,告知宫廷内各种动静,龙颜喜怒。不防今年女儿把自己晾着,宫中来使只宣毫无干系的姬昌,这是什么道理?心下不悦。
姬昌也是毫不知情,起身时宫中两名来人已进了驿站,却不施礼,只是冷冷扫视四侯。姬昌见后头那人面容黝黑,粗眉高鼻,嬉皮笑脸,浑不似宫廷侍卫打扮,定睛一看,有几分熟稔,又从未见过,这可奇了。遂道:“二位兵哥有何见教?”
后头那人正是姬昌亲儿雷震子,一副惫懒模样,嗤道:“旺财见过侯爷。”
领着雷震子前来的却是哪吒,哪吒撩起武服,递出一封密函,姬昌接了信,正欲询问时,雷震子又道:“侯爷这便滚出朝歌去罢。”
姬昌闻之色变,哪吒却微微侧过头,似在辨认窗外动静,姬昌正要怒斥其出言不逊时,只见雷震子与哪吒原地转身,一阵风过,两个大活人却是消失在眼皮底下,没了踪影。
夜已深,朝歌城内马蹄作响,却是又有另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内间姜恒楚喝得醉醺醺的,放声问道:“姬兄,可是我女儿遣人来了?”姬昌好生不解,拆开手中密函,只见布上字迹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只有两句题诗:今日传杯欢会宴,明朝鲜血染市曹。
第12章 妲己封后
乌云缓缓飘来,遮没了明月,雷震子与哪吒并肩蹲在房顶上,前者齁声阵阵,张着口,脑袋在哪吒肩膀上歪来歪去,显是困了。哪吒却纹丝不动,静静听着脚下传来的对话。
半个时辰前,费仲领着一队人进了驿站,把姜后屈死一事道了,姜恒楚顿时倒在席前放声痛哭:“我为国为民一片忠心,何以至此!”
费仲又道:“四位侯爷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大王派下人来,殷破败将军此时便在驿站外候着,明日开庭待武成王,皇叔比干上殿,众臣力保,大王定不会迫害忠良。”说毕又朝西伯侯望了一眼,知其与黄飞虎交好,料想当知如何处理,便径自走了。
当下姬昌传了密函,四诸侯面面相觑,胆战心惊,都道:“难道明日天子要在廷上……”
“什么天子!”姜恒楚愤然道:“鸟尽弓藏的的昏君!我这便杀出朝歌去,回头率了兵马前来与这昏君……”
话未完,姬昌忙掩了姜恒楚口,惶恐道:“事未定,王后有冤在身,明日待早朝时我等四侯联名保奏,定能水落石出。切勿冲动!”
哪吒听了半晌,自言自语道:“子女在你们眼中,既是可交换的货物,此时又何必激愤?”雷震子猛地一动,擦去嘴角的口水,茫然望向哪吒,问道:“几更了?”
一晚无话,天已蒙蒙亮,四侯皆是彻夜未眠,要逃亦逃不掉,只得六更时分跟了殷破败入午门去。
金锣响,百官依序进殿,纣王登朝,往那龙椅上一坐,四伯侯被带到午门前,侍卫把戟交叉搭住,竟不让姜恒楚等人走进九间殿,黄飞虎抬头一看,见金案前缺了一人,顿时大骇。
比干低声问道:“司墨失宠了?”
黄飞虎心下转了无数个念头,只答道:“大王今日要除姜恒楚,丞相千万不可多言,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只听御前天子远远道:“姜恒楚,你可知罪?!”
姜恒楚自是不愿认罪,大呼道:“臣多年治理东疆,勤勤恳恳,何罪之有!”
三侯心中大惊,忙联名保奏,奉上折本,纣王铁了心要杀姜恒楚,也不吩咐接本,只是冷喝道:“把姜恒楚拖出午门问斩。”
群臣正要为其求情之时,不料纣王又发一句:“西伯侯姬昌,你可知罪?”
姬昌年届花甲,跪于殿前,直起身子哀叹道:“大王不看奏折,便如此定罪,姬昌何劳大王动怒,指处刀斧刑台,姬昌自前去罢了!”
纣王冷笑道:“你西岐炼铁之道大盛,家家融矿,户户冶钢;意欲何为?”
姬昌忙分辨道:“农耕一事,锄犁之器,本须铁业……”
纣王又道:“你二子姬发所铸之剑已传到朝歌,这又如何解释?!”说毕自有人端了御前铜盘,盘上正是浩然于货郎处购得的赤铜剑。
“此剑形似上古姬轩辕之器‘轩辕剑’,自古相传,人皇轩辕剑一出,四方臣服。”纣王不待姬昌出言,缓缓道:“铸此剑何用?还是说,轩辕剑已在你姬家手中?”
纣王原不想斩了姬昌,只打算先行以言语试探,继而关押,再作打算,便道:“押下去……”
话未落,午门外已响起惊雷一声爆喊,惊得满殿文武瑟缩,只听雷震子喝道:“谁敢斩我父亲!”
只见哪吒似出水蛟龙,雷震子如天际电光,瞬息间越过近百里路程,冲至午门前。
雷震子反手挟了姬昌,哪吒那面无表情的英气脸庞眨眼间已到得金案前,九间殿轰的一声,烟尘大作,庭柱竟是被毁了大半,百官乱成一团,抱头鼠窜。
纣王却不慌张,怒斥道:“逆贼好胆!”旋即一手抄起逾百斤的金案,朝哪吒甩去!
哪吒避开迎面飞至的金案,于半空中斜斜后仰,单手指向纣王,半身受后座力一震,乾坤圈脱手,已高速飞至,不料横里又窜出一人,单掌挡于纣王身前,大喝道:“慢!”
哪吒定在空中,腰间混天绫飘扬,眯起一眼,辨出那人,又听廷下雷震子纵声嘶喊,手中提着姬昌几次腾空欲走,却被武成王一柄战戟拍下地来,摔得眼冒金星。
哪吒嘴角微动,似是想说句什么,终究没说,转身瞬间冲到殿外,迎着日光甩出乾坤圈,打在雷震子手腕上。
雷震子痛嚎一声,松手撤了姬昌衣领,脚踝被哪吒抓住,二人疾速旋转,冲上天顶,却是逃了。
纣王方吁了口气,一手搭于浩然肩上,先前使力过度,手臂脱劲兀自发抖不休,浩然忙把天子安顿好,纣王缓缓道:“姬昌暂且羁留,改日再议。姜恒楚大逆弑君,聚众九间殿上谋反,其女姜氏鞭尸三百,废去后位!”
殿前众臣看得明明白白,斩姬昌时方有刺客惊驾,何以把罪名安在了东伯侯头上?纣王道:“妲己温柔贤淑,内无国戚,外无侯亲,足担王后之责,孤意已决,不必多言。司天监择日完礼。”
封后之事如同晴天霹雳,然而于这混乱局中,朝臣已再无计策,天子一锤定音,道“退朝。”
姬昌被囚押于朝歌西面羑(you)里,东伯侯姜恒楚当廷斩首,南北两侯被吓得不敢再求情。
浩然此时方见识了殷商最后一名君王的霸气,史书所记尽是虚言,苏妲己倾世元囊已收,纣王削去四侯权利,实是出自本意。
只能说,中央集权过程中,狐妖作了无辜的替罪羊。本该被一并处死的南伯侯鄂崇涣未死,他的存在会带来什么历史的改动?浩然心知姬昌小命得保,有一半可谓托福于自己,只是哪吒与雷震子的出场却是万万预料不到,待得有时间,定要向姬昌询问明白,当然,还有那柄姬家流传下来的轩辕剑。
然而现在却是不可能的,寒冬腊月,除旧迎新之时转眼便至,司天监择的婚期便是大年初一,宫里宫外忙得焦头烂额,是自纣王登基后的最隆重一次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