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初修但笑不语,其他人各自挑了自己中意的,胥城有家室一向不参与,他看向陆初修身边的男孩,观察了半晌,微微叹了一口气,蒋佟确实有心,也就只有他们这些和顾尘曾相处许多年的人才一眼看出这男孩儿身上细致入微的表情神态和那人十分之相似。他低头时候的背影,他注视时候的表情,他端酒时候的姿势,不是说男孩做这些动作的相似度高,而是在一动一静间所携带的那股气质,温煦又矜贵,仿佛那个人依旧在他身边一样。
乔池打牌的兴致并不怎么高,趁陆初修和胥城说话的间隙,他将那位男孩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剩下一杯我喝了吧,我酒量还可以。”陆初修刚拿起的杯子被身边的人突然拦下,他转头,男孩脸上泛红,微露尴尬之色,但依旧想表现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正满含期盼的看着他,尽力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惶恐。
陆初修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拿回来,淡淡道:“不用。”
乔池放下牌,冷笑道:“既然是做戏,干嘛不做足全套?”
蒋佟和胥城都皱了一下眉,气氛突然冷了下来,乔池继续说道:“这么温情的戏码怎么能漏掉最关键的环节呢?连我都知道你的“三下五除二”,蒋公子怎么恰好忘了?”
蒋佟没搭理他的茬,乔池到底不如胥城和他对陆初修了解的深,况且,他们和他是兄弟,亲密挚友,而乔池,曾经的床伴,后来的朋友,现在两人又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立场不同,多说无益。
陆初修面无表情的喝了一口酒,冷了眸子:“看笑话是吗?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乔池的手抖了一下,向来无所顾忌的人突然噤了声,胥城打圆场:“阿初,为了一个陪侍犯不着伤大家和气,乔池专门过去找你来的,他的性子你最熟悉,现在这又是干什么?”
胥城和陆初修是发小,为人谦和,多年混迹官场说话做事自是一派圆润周全。他和陆初修的关系最铁,当然也最能明白他此刻的心理,“三下五除二”是当年顾尘还在的时候,大家常用来在酒桌上下酒菜的趣事,打趣陆初修“妻管严”,无论上牌桌还是酒桌只要不是官方场合,必须得控制到3根烟5杯酒的程度,而和他们一帮人在玩的时候,那5杯酒里往往有一两杯都是被顾尘自己抢着喝掉了,因为陆初修在外面限酒的缘故,顾尘总是抢他的酒来解馋,两人经常是旁若无人的为一杯酒而搞小动作,引的大家哭笑不得,这一副“郎情妾意”的小情趣被蒋佟吐槽过无数次:“丫就是专门来显摆你有老婆的是不是?我看你就是一“妻管严”,顾尘这“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陆董事长给治服帖了!哎,你说你丢面儿不!”
等顾尘不在场的时候,陆初修就专门呛蒋佟:“我乐意怎么着?有本事你找一个去!”
昔日温情还历历在目,如今被人当众揭伤疤真是□□裸的嘲讽。陆初修将酒一口闷掉,尽管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他被顾尘一脚踹了,三年过去了,仍旧走不出那个牢笼,哪怕一句话,一个回忆都能在瞬间斩杀他的情绪,暴躁,易怒,冷漠,这后遗症来的太迅猛。
在车上的时候,乔池看着他:“陆初修,你和十四年前一样胆小。”
男人的侧脸是坚硬而不见一丝温和的,他看着五光十色的夜景,毫不在意道:“乔池,从来没有拥有过太阳的人是不害怕失去的,可是,我得到过,完完整整的得到过,所以,你没有资格这样说。”
乔池笑了一下,脸上的僵硬瞬间消失,他的语气带上了调皮和不屑:“你不就想说我没人爱吗?呵,那老子爱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不见你给我回声啊?”
陆初修转头看他:“你何必和我耗着!”
“咱俩多合适呀,家世相当,性向相同,情感经历类似,你有过一个情人,我也有过一个,扯平不算,而且都过而立之年,事业上合作默契,生活上了解透彻,况且,我相信你不会再有精力去经营一段新的感情,所以,我找不到我们不合适的理由。”乔池掰着指头给他数,精致的脸蛋上多了几分稚嫩,陆初修笑了一下,他问:“你爱我吗?”
“爱。”
“那你还爱着顾尘吗?”
“爱。”
乔池好看的眸子映在车窗上,平添了几分淡淡的落寞,城市夜空各色霓虹交相辉映,车水马 龙迅疾的从他们眼前闪过,往事如快进的电影带一样无声的在记忆里穿行,藤蔓薜萝,鲜花荆棘一帧又一帧的开始在脑海中滚动了起来,你以为人生漫长的需要睁大眼睛细细辨别,可往往还没来得及感受,所有的过往就早已变成了须臾的快进。
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其余的,全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
午后炽热明亮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入,照到窗前的药柜上都泛着几缕金黄的橙晕,时间在顾尘翻书的指尖中慢慢流淌,苦涩的药香幽幽缕缕的飘散在空气中。很快,把一本《□□的葬礼》剩下不多的几十页就翻完了,一曲纷乱心酸的爱恨情仇早已不能让这个历经世事沧桑的男人有太大的情感波动,只是,他的目光却仍如磁铁般胶着在那发黄的薄纸页上,空白坚硬的纸张上几个浅淡张狂的字迹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啊,顾尘忽地胸腔一窒,随即猛咳了几声,干哑颤抖,他用力把书合住,年少的记忆像是残破的风车一样呼啦啦的转动起来,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回荡在他的胸腔。
他闭目而立,慢慢平复汹涌的情绪,过往的记忆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他还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冬日的晚上,坐在那间狭小的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单的写字台的房间里,怀揣着的是怎样激动和感恩的心情,在日记本里郑重而缓慢的写下那八个字: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那夜的风十分寒冷,但他却闻到了春日里白芍花的香味,一阵一阵的吹来,让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酣畅,就那样,第一次,不可多得的一回他欢快的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与那个纯净俏皮的姑娘尽享了一次快乐的春天的约会。他第一回在人前褪去自卑自弃的外衣,勇敢的去牵着她的手肆意的奔跑在阳光下,花田里。
多美好的时光啊!顾尘笑,可如今想起来,女孩年少时的模样早已在记忆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情严谨,容颜微冷的少年,是他微昂着头对他说:“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时的青涩模样。
回忆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进脑海里,年少时的懵懂忽然让顾尘开始苦笑,命运的波澜如何能承受的起他们那分分秒秒都刻进骨髓的爱情。
他合起书,慢慢向后靠在椅子上,闭了眼,静静的等待着,等待那股潮涌从血脉褪去。
那些回忆啊,好似断了线的风筝,偶然飞到梦中来,无意带起一阵微风,惹的你欢欣异常,可你不管怎么跑,终究是追不上它。
☆、第 3 章
回家,陆初修毫无形象的躺在沙发上,明明喝了酒,脑子清醒的却好像刚晨练回来。佣人问是否放洗澡水,房间里唯一的男主人闭目无言,这所房子华丽而空洞,逼仄的气氛让侍者都不知如何应对,他们十分怀念曾经有另一个男子身影的生活,那个时候的房子很温馨,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尽管是两个男人,可一个温煦,一个从容,他们站在一起般配的不得了,那时候的房间里有嬉笑声,有吵闹声,有读书声,有音乐声,那时候的走廊都是两个人携手而行。可如今,房子里的一切都一如往昔,唯独少了一份烟火气息,它寂静的好似一座坟墓。
墙上还有他亲手制作的“结婚证”,装裱加框,高高的挂在房间的中央。
一张没有法律效力的薄纸而已,什么都证明不了,可终究是不舍得取下,仅仅因为这张纸上陆初修和顾尘的名字是光明正大的以爱人的格式放在一起。
蒋佟说,天下好男人那么多,凭你的身价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偏执到这种地步?
乔池说,你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断了就干净些,每天攥住那些过往有意思吗?
胥城说,阿初,不过就是思念,这有多困难?你去找他吧,拷也拷回来,你若不去,那就放弃,把这个人彻底扔开,然后变成我们认识的那个陆初修!
辛辣的酒精一杯一杯的从喉咙灌下,男人的目光终于开始迷离,他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墙上干净的“结婚证”突然疯狂的大叫:“你们懂什么?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放弃?怎么·····能够?”
他们不懂,他用了多少力气才把人追到手,他们又曾经历了多少美好的时光,;他们不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不仅仅是一句酸掉牙的古诗;他们不懂,这世界就是有一个人,能够把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丝丝缕缕的渗进你的骨髓当中,让你欲罢不能。
他们不懂,因为他们从来不曾像他一样得到的如此幸福和完整。
帕斯卡尔说人是能够思想的苇草。或许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能认识自己的可悲,他懂得时光的流逝,懂得在消逝的东西中抓住值得珍惜的情感,懂得在自己不多的人生美好里抓住值得守护的人,而世间万物却并不明白,日与月不懂,它只会年复一年的轮回。所以陆初修悲恸,这种疼痛是由过往延伸出来的,过去真实的甜蜜让现实的孑然一身显得破碎又荒唐。
他走不出来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他们的过去,是他明明知道顾尘心里仍旧爱他却不得不离开的无奈和挫败。
他不是不能去找他,而是不敢,他不知道顾尘还能不能接受他给他带来的挣扎和疲惫。
小城市最让人舒适的一点就是,站在夏季轻柔的夜风中,抬头便是满眼的繁星闪烁,备两盅薄酒,盘膝一睹星河之耿耿,实觉良宵未曙,此中惬意,若未亲自体验一番,不失为人生之憾事。然而,大多时候,人即便有心欣赏,也难耐心中苍茫,这一夜繁星倒变成了陪衬般了无生趣。
顾尘将从诊所拿回来的那本书锁进书房最底层的柜子里,那上面明显挂着一个青色坚硬的小锁子——人活的越久,就有越多的东西需要埋葬,不是不需要,只是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他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发了会呆,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声响,赶忙站起身来。
“顾尘,我来了。”来人音色清冷,言简意赅。
顾尘出来,看见秋络已经脱掉外套在换鞋了,眉眼间似乎有些疲倦,但是举止神态依然彬彬有礼。
秋络是他曾经的师父,也是平生不多的知己良友,当初若不是有他帮忙,他可能连身体都废掉了,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你想和过去断个彻底,但是,生命无论从哪个节点上断开,只要你还想活下去,那么,你总是要以过去为积淀的。那些人,那些事,从不是 想断就能断的干干净净的。
可也幸好,他所认识的是秋络。
“吃饭吧。”顾尘把菜端出来,秋络来之前打过电话了,他特意做了些可口的本地小菜。
男人动筷子吃了几口,夸赞道:“你厨艺越来越好了。”
极少听到他的赞美,哪怕当初还是跟在他后面做实习生的时候,秋络也很少有溢美之词。顾尘眉眼舒展,拿起筷子说道:“是吗?那你可要多吃点了!”
秋络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今晚我睡你这,没订酒店。”
顾尘好奇:“他没和你一块来吗?”
秋络淡淡道:“嗯。”
顾尘眨眨眼睛,继续吃饭,心里默默无语,估计是最近又吵架了吧!
“孩子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差不多能识字了?”他转移话题。
“嗯,保姆带着了,一天比一天胖了,还特能吃,我真怕再过个一两年家里能养出两只小猪仔!”秋络不无郁闷。
顾尘低低笑了一下:“小孩嘛,不吃怎么长身体!”
秋络冲他笑笑,埋头吃饭,席间两人时不时聊逗一番,一顿饭倒也吃的热热闹闹。
“顾尘,给我一套你的睡衣。”浴室传来秋络清冷的声音。
顾尘找了一套干净的给他拿进去,脑海里忽然想起当年还在医院的时候,每次下手术台去冲澡的时候秋络也总会让他帮忙拿干净衣服。一晃多年过去,这声音熟悉的让他反应都开始变得迟钝。
怔愣了半晌,匆匆把衣服送进去,然后收拾客房。强迫自己把那突如其来的杂念收起。进卧室拿衣服准备洗澡时看见秋络已经出来,那一身睡衣穿在他身上,确实有点小了,顾尘尴尬。见他头发还滴着水,便说道:“你坐一下,我给你拿吹风机。”
“不用,挺凉快的”秋络随意道,顿了一下,他低声道:“顾尘,你···不想回来吗?”
顾尘猛的抬头,秋络背对着他,身材依旧修长完美,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他的语调也是那么平淡无奇,说出的话却险些让他摔倒。半晌,顾尘淡淡道:“回去又如何,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秋络转身看他,一向淡然无痕的眸子似乎有一些隐忍的情绪在极力克制,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顾尘床头的书籍,顾尘顺着秋络移开的身影看去,床头赫然放着一本《肾脏病学》。他略有些尴尬:“嗯····平常给病人看诊,也会有一些忘记的东西,你···别多想。”
秋络木着脸:“顾尘,你犯的着和我掩饰吗?”
对于秋络的直接,他也早已习惯,的确,在这个人面前他实在没有掩饰的必要:“就算我还想当医生,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可你已经看到了,我自己都是个废人了,想与不想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你明白吗?秋络。”顾尘的声音带了些许的怒气,没有人喜欢被人直接又毫不留情的戳穿。
秋络看了他一眼,语气同样很淡:“你的腿已经好了,和正常人无异,当年的也伤痕都过去了,顾尘,回不去的到底是什么?”。
顾尘沉默,刚才武装出的那些温暖美好的画面瞬间被打碎,好像在嘲笑他此刻的软弱。
半晌,秋络忽然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他一向不善于对别人的选择做出评价,可顾尘不是别人,于是他继续道:“以前,我以为有些事情就算你尽力了也总是不能两全,可现在,忽然发现,人生归根到底是自己的,为自己放肆一次结局也许不算太坏。”
顾尘看他,目光清透:“那是因为你已经走出了最坏的那个时候,”他低头:“秋络,我很想他,无数次的,在梦里梦外都发疯似的想他,可是,”他的眸子盛满悲伤和无力:“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办法再向以往那样看着他,我····也不在是他曾喜欢的那个男人了,你知道吗?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是顾尘三年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秋络极少见他流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即便是当初最难熬的那一年。可现在,这个马上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无助的像个失去依靠的孩童,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只大鸟悄无声息的将羽翼都收回身后。他的无言有时候比任何人的聒噪都带有强大的杀伤力,秋络不忍,他懂他的无奈和挣扎,更不愿逼迫他。
他走过去,轻轻将顾尘抱住,沉默良久,低声道:“对不起。”
“又不是你造成的你干嘛说这些!”顾尘淡淡道。
“你的梦想。”秋络的声音依然很低,带着少见的轻柔,仿佛追忆往事般: “前天医院又来了一批实习生,跟你当年的样子一模一样,我看见他们老在想,要是你还在多好!”
秋络想起在医院初见顾尘的时候,那青涩却充满希冀的样子,如果日子一直那样过下去,那么现在他一定是名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顾尘的肩膀微不可闻的抖了抖。
☆、第 4 章
梦想,这个词仿佛永远都带着一股初生朝阳般蓬勃的色彩,那是属于年轻人的闪亮舞台,是属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气少年,是属于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精英才子,是属于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聪明杰俊。然而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会是像顾尘这样的人所能拥有的东西。他的梦想,早已不知被生活的风浪裹挟着丢弃到哪个角落了 。
那一晚在秋络苍白的道歉中,顾尘恍然发觉他真的已经离曾经的世界太远了,这种距离从心里延伸到秋络心疼的目光中时,显得那样让人无所适从。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生活不是童话,那不是你大哭一场大笑一场就可以轻易改变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