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只有你才会觉得这些是闲事吧。”谢淇斐笑道。
谢淇奥遂问他这四皇子是因何故来到香山,谢淇斐摇摇头却不往下说。“你还是少关心这些‘闲事’好些。”
那年重阳晚宴,宫中众人难得齐聚,谢淇奥醉得有些醺醺然,嫌那螃蟹过于肥腻,一人偷偷溜出大殿,顺着画廊一路走到御花园中。
华池旁景色最美的莫过于那处水榭,谢淇奥原本准备在那里休息片刻,却不料已有人捷足先登。
对方站在一侧栏杆之前,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听到脚步声这才回来头来。
“竟是你。”月色之下,谢淇奥看着他的侧脸,忽而道,“不知殿下为何不在宫中与人饮酒,反而跑到这种凄凉地方独自一人赏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打量谢淇奥的神情。
谢淇奥索性坐在鹅颈长椅上坐下,半个身体倚在靠背上,一副懒散模样。他束好的头发有些散,头歪着,眼睛微眯,似睡非睡。这样的姿态常在青楼花坊中那些凭栏而坐的胭脂女子身上见到,谢淇奥看得多了,私下懒散时候总是不自觉摆出。索性他做出来不算难看,否则不知要被面前的人如何耻笑。
“你又是何故?”那人终于开口,嗓音很是低沉,谢淇奥听闻,道:“我醉了。”
他确实是醉意渐深,否则绝无可能在陌生人面前如此肆意。多日前在心里种下的好奇此刻细细地抽出丝来,将两个人密密捆在一起。
沈从彻听说谢淇奥与沈从照交好后,咕咚从柳儿怀里翻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正在饮酒的人,十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谢淇奥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这难道还有假,我懵你做什么。”
沈从彻皱起眉,显露出一副很是不情愿和担忧的模样。他人生的小,如此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稚嫩的脸庞格外不搭。然而在地上坐了许久,连一旁小玉伸来扶他起身都无视,沈从彻都没能等来谢淇奥的话。
心里闷闷的,他只能自己开口:“则忍,我那皇兄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小心被啃的渣都不剩。”
谢淇奥一愣,随即大笑:“殿下想到何处去了。我与四皇子不过是重阳宴后有过一番交谈,只称得上泛泛之交罢。”
“此话当真?”沈从彻知道谢淇奥的性情,若非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绝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分去关照。
“殿下把我当成人?”谢淇奥道,“再说,我又不笨,虽然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也算随着谢家与兄长见识过不少,总不至于连这点分寸没有,让自己落得什么尴尬田地。”
沈从彻不以为然,谢淇奥虽然出身名门,可那谢家间纵横交错之事怎能比得上皇室中的复杂,更何况这谢二公子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受得小半辈子宠爱,何时见过真正黑暗之事。“诶,你人虽聪颖,但在朝廷后宫之事恐怕只能算个榆木脑袋。”沈从彻摇头,“我那四哥......”
“他总归是你的亲生兄弟。”
“皇家哪有什么亲生兄弟啊。”沈从彻轻轻吐出一句。他见谢淇奥并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能自行将这事揭过。毕竟沈从照不会在宫中呆太久,想来对方也不至于惹出什么大事。心中舒出一口气,沈从彻这才从地板上起身,挥挥手叫房中侍奉的歌姬重新奏起音乐来,咿咿呀呀唱起小调来。
谢淇奥并非没有听进沈从彻的话。两人相识已久,难得兴趣相投。沈从彻其人,在诸位皇子之中算得上不学无术之徒,可为人倒比他的大部分兄弟叫谢淇奥来的安心。
只是每当思及他那些未尽的话语,谢淇奥心中便有几分不适。
沈从照与沈从彻为一母所出。生母常淑仪容貌虽佳,可出身小户,也不甚得皇帝宠爱,只是身子骨争气,统共也没享过几次临幸,却诞下了两位皇子。她这人也有几分性格,两个孩子之中,她只偏爱幼子沈从彻,对沈从照的冷淡刻薄甚至惊动了整个后宫。也因如此,沈从照倒是得机入了皇帝的眼,早早离开了常淑仪的身边。
这些年关于这段往事的流言蜚语传了不少,谢淇奥挑挑拣拣听了,总觉这个女人有趣。她对沈从彻的宠爱不似假,与沈从照的厌恶更是真,可两人都是她的亲子,何故有此差别?思及此处,他不禁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若说如何与沈从照相熟至可以两人同桌对饮,谢淇奥自己也不大说得清。他懒得与冷冰冰的人打交道,对沈从照是有几分好奇,但未曾有多上心。
察觉到谢淇奥的视线,沈从照转过眼来,问道:“何事?”
论容貌,沈从彻肖似其母,沈从照自有一副好相貌,只是眉目与常淑仪不大相似。论性格,更是天差地别。
谢淇奥笑道:“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与殿下有缘罢了。”
“则忍这样性情的人,只怕与谁都有几分缘分吧。”沈从照语气淡淡的。
“殿下不必如此折煞我。”谢淇奥挑眉,抬手往杯中? 咕啤4巴馐堑苹鹩某┩斫黄岣杪琛Ⅴ铬溉坏钠铡A礁鋈俗谧郎希皇蔽藁埃宄旱木埔郝湓诒校⒊鲢鲢龅纳臁?br /> 分别前,沈从照提起不日自己便要回到军中,谢淇奥愣神之间,下意识便提出要送他一程。
这下轮到对方感到惊异,“真的么?”
话出口的那刻,谢淇奥便感到自己的唐突,可见对方并无被冒犯之意,不好再收回前言。约好后日晨间北城外再相见,两人自此别过。谢淇奥一路晃悠到谢府门口,心里愈发惴惴。两人关系并不到如此地步,自己这般多事,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可怎么好。事到如今,他只能暗恨自己酒后失言。
第二日一早,谢淇奥匆匆去找沈从彻。对方知道这事儿黑了面色,也提不出什么法子来,只拉这谢淇奥去梅馆会那新出阁的美人。谢淇奥心中藏着事情,哪有心情应付吵吵闹闹的一帮人,一不留神就着了道,再次睁眼时已是第二天正午。
匆匆将床榻上揉成一团外衣披上身,谢淇奥策马奔出城外,气喘得一颗心脏几乎从胸口中跳出。
秋意已深,城外没过马蹄的野草早已枯萎。石亭旁一片空荡,谢淇奥乐着缰绳踱了几步,微风吹过,露出地上浅浅的车轴,却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痕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补一个皇帝视角的番外.
☆、承露
此后好一段日子里,谢淇奥都会在诸如喝完药、把完脉、被肚子里东西踹一脚后等等心情烦闷又无事可以消遣的时候,把陈年旧账翻出来放在日头底下晒晒,然后琢磨着这些年沈从照左右折腾自己,是不是因为他过去没能守约。
谢淇奥总觉得这不大可能。沈从照倘若真是如此小心眼之人,帝位恐怕也容不得他坐得很快活,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角色,惦记着能有什么用处;但人总怕个万一,谢淇奥虽与沈从照纠缠这么些年,可对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完全不知道。再说现在,自己又怎么会知道帝王的心里变了什么、藏着什么呢?
说来也奇怪,谢淇奥想着这些事儿倒不如何觉得痛苦,甚至偶尔牵扯到自己入宫后的记忆,心间抽搐两下也就完了。似乎随着腹部逐渐的圆润,增大不只是他的胃口,还有他的心脏与气量——有几刻他几乎觉得自己不那么讨厌那个东西了——谢淇奥归结于自由已唾手可得。
宋子鹤瞧他气色一日一日好起来,心里自然愉悦非常,连递回宫里的折子都无端透出一点喜气,甚至把香山都是一处乱夸。怪不得此山之上有皇家行宫,原来是真是方宝地。妙哉妙哉诸如此类。
沈从照收到那月的暗奏,打开时忍不住皱了眉。这宋子鹤……怎么高兴得似他要当了爹?比较之对方,自己为何又冷静得好似此事无关紧要?
王氏这几月明面上是养胎,实则是被自己禁足于长春宫。即便如此,她仍派了人来明里暗里打探孩子的消息。沈从照知道她焦急的心思,打发去了也没多发脾气,唯独事后有一些微的茫然。
他并非就不关心这个孩子。事情说出来荒唐,可到底是他亲手造的孽,生米都快煮成一锅熟饭了,哪有不认的道理。退一万步说,便是那不是个孩子,身上也沾了皇家的血脉,沈从照万一大意,日后可是要翻天的。
道理千千万万地想,翻来覆去那几条沈从照自己都要想得不耐烦了,可他还是觉得不得劲儿。自己没有过嫔妃生育,从不知初为人父的感受,这次是头一次,偏偏还是谢淇奥……
事情牵扯上谢淇奥,最后总会变成一出天大的麻烦。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思及此处,沈从照不禁冷了脸,他知那个人最喜欢潇洒恣意,可是对方似乎在人生的前廿年便把这一生的自由都快活没了。
宋子鹤说他心情变好,那是必然,谁离了囚笼心情都会舒畅。至于当初沈从照为何要把谢淇奥关起来,说是阴错阳差恐怕没什么人信。谁阴错阳差把人一关就关个五六年还变着花样磨?到底还是因为之前的谢淇奥是只空中的飞鸟,一不留神被人扯成了风筝。谢淇奥倔,不惜断脚折翅也要逃。沈从照不甘示弱,愈发想看看自己能牵这番漂亮风筝遛多久的弯儿。
风筝线扯久了,到底该松松手。自己还没准备真的将他放跑。
谢淇奥在香山一呆便是到入冬之后,宫中似乎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似地不闻也不问。他自己不着急,倒是旁人甚是心焦,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终于在一场小雪后盼来的宫中派来的马车。
下人们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谢淇奥便坐在殿外长廊的扶手旁的石凳上看雪从天空中缓缓地落下来,停在树叶、瓦檐、台阶和泥土上。薄雪最是留不住的,但天地间至少有那么片刻是完全的白色。
鹤书请谢淇奥上马车时,偷觑他脸上神色,并未见到什么不情愿的之处。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想这回宫路上大约可以太平无事。可回头看那行宫的大门时,鹤书转而又难过起来。她晃晃脑袋,也爬上了马车,将门闩好,一行人下了山。
雪天路滑,马车走得小心,行得就慢些。中途雪停了一阵,谢淇奥还下车溜达了两步,唬得宋子鹤和鹤书连哄带骗又将他送回马车里坐着。香山修养的这段时日过去,他的身形已经很是臃肿了,无论坐卧都不方便。宋子鹤早有察觉,料这般状况恐怕与寻常妇人十月怀胎大有不同。但谁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会诞生,只能时刻小心防备。
驶入皇宫时谢淇奥正在睡觉,马车停下也无知觉。还是鹤书轻声将他唤醒,道:“公子,我们到了。”
谢淇奥闭着眼睛,略坐起身,抬手掀开车窗上帘子。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得他困意散了,这才睁开眼一看,发现此时正是深夜,几盏明晃晃的灯笼在晃。
“这是哪儿?”谢淇奥不甚清醒,还是发现马车所面对的并不是书阁小楼。
“公子,这里是长春宫后的小殿,说是这几月先让公子歇在这儿。”
谢淇奥没说话。
鹤书低着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好罢。”谢淇奥开口道,“住哪里不是住呢,那小楼也不是什么只得人惦记的好地方。反正终归也住不长的。”他说完,便要起身去开车门。鹤书赶忙去扶,两个人就这么进了新的住所。
小殿名叫承露阁,谢淇奥听说之后一哂,不知道这是个巧合还是沈从照故意所为。不过将自己安置在长春宫后,想来是为了方便掩人耳目。
谢淇奥搬进来不过几日,前头的皇后处源源不断的东西往门里承露阁的门里搬。除了药材、补品,甚至还有一箱小孩的衣物。鹤书怕谢淇奥看了不高兴,还想偷偷藏起来。这让他只觉得哭笑不得。两个人一齐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的衣物看着是新缝制的,挑得最柔软精细的面料,做得格外齐整。
“莫不是她自己动的手吧?”谢淇奥一时无语。他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小腹,这一个两个人,可真比自己都盼着这玩意儿出生啊。
沈从照那头,则始终没什么消息传来。宋子鹤的折子递过去,无论好坏,皇上都和不关心似的,一点儿回复也不给,搞得他私底下直泛嘀咕。有好几次,宋子鹤都想写点坏消息诈一诈对方,但一想自己的脑袋恐怕会不保,还是忍住了。
过了一月有余,就在谢淇奥觉得沈从照在孩子出生之前都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皇帝却亲临了承露阁。
☆、梅林
沈从照走进屋时,谢淇奥正在喝药。鹤书本想退下,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脚步,一直在床边等到那碗药被喝尽,收拾完才端着托盘走出去。
皇上也不催,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不说话,鹤书又离开了,屋子里便落了安静。
还是谢淇奥先开了口:“不知陛下有何要紧事?”
“朕无事不能来吗?”
“......”谢淇奥自觉与沈从照再无话可说,索性拿起枕边的书翻阅起来。
两个人数月未见,他不知对方何故跑到自己的面前,却又一言不发。难道是政务处理得烦闷了,想要找点消遣?那也该是去找后宫中那些如花美眷,而非往自己面前沉默一坐。
他越想越觉得心烦,终于把书一抛,把守在门外的鹤书唤了进来。也不管沈从照,只叫她伺候自己更衣。
“你要去哪里?”那人终于问。
谢淇奥让鹤书给自己披上披风,脖子边围了一圈雪白的毛,一个正眼也不看向沈从照。“屋子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外面在下雪。”
“那正好赏雪。”
“你这样方便去哪里赏雪?”沈从照站起身,视线扫过他的手覆盖住的小腹。“你难道想摔一跤。”
“那岂不是正好遂了大家的心愿。”谢淇奥一声冷哼,“你让开,我要出去。”
沈从照的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他大概察觉出谢淇奥与之前有那么一点不同——至少在几个月前,对方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顶撞。
“谢淇奥,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在香山上过得太舒服了?”他问。
谢淇奥不理他,搀着鹤书的手往外走。
就在身后的吴瑾寻思着是不是要喊外头守着的人“将谢公子拦下”时,沈从照却摆了摆手,“朕倒要看看他去哪里赏雪,怎么个赏法。”
于是宫里出现及其古怪的一幕。谢淇奥和鹤书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沈从照、吴瑾。一行人在宫中漫步,然而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谢淇奥本意不过是避开沈从照,却不料对方竟然跟着自己出了房间。他一直都疲惫得很,哪里有什么力气赏雪,行走就更没有什么目的地,不过是在皇宫里乱逛罢了。
鹤书忽然道:“我记得宫里头有片梅林,这会儿应当是开花了。公子想去看看吗?”
“行吧。”谢淇奥略一点头,又问,“远么?”
“不远的。”
梅林在长春宫与含光殿之间,也是沈从照命人种的。远远看去,洁白的雪里露出一点一点的黄色和深色的枝干。
“这是腊梅吧。”谢淇奥道,“你以前说错了。”
“啊?”鹤书不解。
“你以前说宫里头片花梅林,腊梅却非梅,不一样的。”
鹤书挠挠脑袋,“真难为公子还记得这个。”
“我记性好着呢。”谢淇奥笑起来,“过去有个朋友,醉心花木,给我讲过不少,就记住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梅林之间萦绕着一股醉人的香气,谢淇奥踩在雪地上,脚步一深一浅,很快就停在一株极大的梅树下。
他抬手拂去枝头上的雪,露出其下掩埋的花朵。莹黄色的腊梅,单看花瓣,竟然是微微的透明。
“你今天为什么来?”谢淇奥忽然问身后的沈从照。
“现在可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那前几个月也不见你来。”
“朕以为你不喜朕出现你的面前。”沈从照道。
谢淇奥心想,你可总算说了句人话。“你既然清楚,为什么今天又来了?”他像是讲绕口一般,又把问题绕了回去。
沈从照挑起眉,“你肚子怀的怎么也是朕的孩子,来看一眼不是应该的么?”
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在谢淇奥面前说出这件事。他知道对方厌恶别人提起“孩子”一类的词。沈从照不明白,既然不愿意听到这个答案,为何还要执着地问呢?总不至于是抱了别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