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商陆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人再敢发出任何声音,闻楹见状神情有点不自在,说实在的他并不想这样对待一直对他都很不错的蒋舒华。
可好半天后,倒是蒋舒华自己低着头有点难受地吸了吸鼻子,又轻轻地回避开刚刚那个问题小声开口道,
“二叔……你刷牙了吗。”
“还没有。”
“我……我给你特意带了水果来,很好吃的。”
“恩,我待会儿就吃,你自己晚上少吃点东西。”
叔侄俩莫名其妙的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坐在旁边的陈小姐完全一脸茫然,显然并不明白他们俩这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只不过一会儿她和通红着眼睛的蒋舒华走出蒋宅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反倒是闻楹特意出来送了他们,而皱着眉站在蒋舒华面前后,闻楹特意给他取点抽纸出来擦了擦哭花了的脸,又把手上的一个手提袋递给了蒋舒华。
蒋舒华:“这是……什么东西。”
闻楹:“我记得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喜欢吃这个,我下午有事,路过我们以前学校门口买的,本来想明天再拿给你的。”
听见他这话,蒋舒华先是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之后就不自觉低头看了眼手里装在手提袋里的小盒子。
其实这只是很平平无奇的包装,但是从前读书的时候开在那所他们中学门口的潮记鸡蛋糕还是很出名的。
那时候他还小,他的二叔还在那间可怕的精神病院里过着整日暗无天日的日子,他因为家世显赫很少有亲近的同龄人玩,在学校则因为长得胖经常被人欺嘲笑负,可在那段已经过去的时光里,他却有一个其实不算特别熟,但每天都因为恰好回家的路一致,所以经常一起走回家的朋友。
“闻楹……对不起……我……”
眼泪都落在盒子上了,深深陷入过去回忆中的蒋舒华难受地都有点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刚刚因为心中的顾虑而那样过分地去质疑曾经信任的朋友才是罪大恶极,而站在他面前依旧神情平静的闻楹见状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轻声来了一句。
“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也谢谢你让我能遇见他。”
听他这样说蒋舒华也不再说话了,哭泣着缓缓点点头之后,傻乎乎的小蒋总就抱着手里的那个盒子肩头抽动着走回门口车里去了。
而被伤心的他都干脆地忘在原地的陈小姐目送着他离开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等转过身对上闻楹打量的视线的时候,他们俩也在夜色下互给了对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你是金琥类植体人类?
“啊,被你看出来了啊……你也是类植体人类对吧?蒋董没闻错的话应该是罂粟花?”
“恩。”
“唉,我就说之前我怎么老觉得蒋董身上的香水味道那么好闻呢……原来真的是同类……小蒋先生其实没恶意的,你们都是他很重要的人他才会那么激动的……唉,其实还是因为他不了解咱们这些植物的习性,雄性植物在一起花期授粉不要太多啊……而且我刚刚撒谎了,你和蒋董其实看着挺般配的啦。”
听面前的年轻女人这么说,闻楹也顿时不好意思地闪烁了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想到刚刚被他们俩当面撞见这种事,他心里也不是不尴尬的。
而见这青年刚刚为了蒋二叔那么凶蒋舒华,现在又一副羞涩纯情的不得了的样子,性格很好的陈金虎小姐也真心挺替他们俩感到开心的笑了笑这才开口道,
“没事的,我回去会帮忙好好安慰小蒋总的,你们两个就不用担心他了,明天随便带去吃一顿好吃的就什么都给忘了,哦,还有,开花期过的愉快点呀,今年开花授粉明年争取结果就最好啦哈哈~”
闻楹:“o(*////-////*)q”
……
闻楹再回到屋子的时候,蒋商陆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蒋舒华大半夜送过来的水果和素菜。
那一瞬间,闻楹其实还是能感觉到蒋商陆的情绪有点低落的,所以当下他只是走到年长男人的身边坐下,又淡淡地问了一句道,
“要吃吗?我去拿盘子。”
“不用了,明天早上起床再说吧……我要是整天像舒华那么贪吃,早晚也得胖起来……”
“胖了也挺好看的,现在太瘦了。”
闻楹这不经意间的情话总是很能哄得蒋商陆开心,只可惜他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脖子让他对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爱人发生亲密关系依旧充满了心理阴影。
见状的闻楹也不难为他和自己了,今晚的前半段时光原本也足够值得回忆了,所以当下他只温柔地抱着蒋商陆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手法很娴熟地替他揉了揉后颈道,
“你是之前受过什么伤吗?这种疼痛给人的感觉很不正常。”
“恩,小伤,没什么的。”
蒋商陆半眯着眼睛有点舒服地随口答了一句。
听他这么潦草地回答闻楹没再多问,有些事他愿意说自然会和自己主动说,毕竟就算是爱人也会保留一定的秘密。
而想到这儿,因为一晚上都在进行着一些愉悦的晚间活动所以也没顾得上说这件事的闻楹忽然就从沙发边上拿起来自己的外套,又在从衣兜里取出一串钥匙之后坐回到了有些疑惑的蒋商陆身边。
“我今天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曾经在蒋家工作过很多年的老人,叫方琴,我下午过去的时候和她儿媳妇简单聊了一会儿,原来你在出院后就给这个老人送过钱,但却一直没有去当面去看望她,我知道你是那种很念旧情的人,那你为什么明明知道她生病了却宁可给她钱也不去看她呢?”
“……我为什么要去看她?”
蒋商陆闻言略显冷漠地答了一句,嘴角边的笑意也有点嘲讽和阴冷,闻楹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好也干脆就停止不说了,而就在两人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后,到底无法去生闻楹气的蒋商陆只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又低声开口道,
“你是一定要知道是吗?”
“你可以不说,没什么。”
“你……唉……算了……”
摇摇头最后还是妥协了,蒋商陆是真的有点怕了闻楹也服了自己了,毕竟就这么个固执难搞的要死的木头,自己竟然还能发自内心地觉得有点可爱也真是没救了。
而靠在沙发上将细瘦的手指落在闻楹的膝盖上敲打了几下后,蒋商陆维持着一副懒散倦怠的神情挑挑眉开口道,
“就是这个女人和我父母大哥一起抓着我的手脚把我关到精神病院去的,我出来之后没有杀了她一家老小再断了他们生路已经是仁至义尽,而且你说错了,我一点都不念旧情,那点钱用来打发要饭的我都嫌少,是什么给了你我是那种很善良很无私的人的错觉了,你忘了我两三个月前还是个被关起来的疯子吗?疯子总是这么心血来潮的,给点钱打发打发家里以前的佣人,说不定哪天我一不高兴就去报复她了……”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蒋舒华。”
“……我为什么要报复他,舒华什么都没对我做过。”
“你觉得疯子会像你这样去主动又理性地帮别人解释么。”
“……喂,我说你……”
“没记错的话,你之前还主动救过那个叫王临川的精神病人和张晓光吧?”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活活摔死,从那种地方掉下来还死不掉才是最痛苦的。”
“你怎么知道的。”
闻楹这个有点咄咄逼人甚至是显得不太尊重他的问题问出来之后,蒋商陆忽然就不说话了,他的脖子隐约间疼的更厉害了,浑身上下也有一种很不舒服的回忆在涌上来,但因为面前的是闻楹,所以哪怕此刻心里再不痛快,半响之后蒋商陆还是压住自己的火气冲闻楹笑了笑。
“你到底想说什么,闻楹?我实话告诉你啊,我虽然看上去是一副不会生你的气的样子,但是你一直继续这样,我还是会有一点点虽然不太明显但是也是真的存在的气的啊……”
半真半假地就开始吓唬人了,奈何蒋叔叔这笑得一脸懒散的模样实在不像在生气,反而有种坐在这儿和闻楹调/情的感觉。
而心里也硬逼着自己决不能在这件事上妥协,今天打定主意要让他不再逃避的闻楹只将那串从方琴老人家床底好不容易找到的钥匙放到蒋商陆手里,又皱着眉开口问他道,
“你认得出这是哪里的钥匙吗?”
听到他这么问,蒋商陆也顺势把手上的那串钥匙就给拿起来看了看,当看到钥匙上挂着的一个被红线系着,表面磨得都有点发光的小桃核后,他的脸色忽然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他的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趴在自己父亲的书桌上用刻刀亲自刻出这个东西的遥远情景,而半响,蒋商陆只闭上眼睛皱着眉有点疲惫地回答道,
“我知道。”
“是哪儿的。”
“……我父亲的书房,就在这间房子的三楼。”
听到这里,闻楹总算是隐约有点整理出来蒋家这件往事发生的大概线索了,蒋商陆作为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人出医院来之后,势必自己亲自调查过这件事,但奈何越查越心冷所以干脆就放弃了,只是他这一放手倒是差点就错过了可能真正触及真相的机会。
而闻楹看着他这般真的有点动怒,却还是什么重话都不肯和你自己说的隐忍样子,只有点不忍心地皱着眉从身前抱住他,又声音平稳地开口安抚他道,
“我今天去那个老人家里的时候她的状态很不对劲,从她话里的意思,我也大概听出来当初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件事,可能还有别的原因,你一直不愿意去责怪自己的家人,但是又无法释怀那些事真正走出来,那现在就去自己看看当初发生了什么吧,我不会妨碍你,你一个人上去,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用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实在很难过,再回来找我,一切都有我在,相信我好不好?”
……
蒋商陆一个人用手里那串钥匙打开他父亲的书房门时,他的脸上全无表情。
视线所及,这个曾经布满了蒋商陆童年时玩闹痕迹的小书房里很脏很暗,看那灰尘满地的样子一看也知道一定很久没有人进来过来。
眼前一副熟悉的题字在他彻底进入房间后出现在了眼前,蒋商陆独自站着打量了一会儿却没有挪开视线,许久才低下头显得有些懒散地笑了笑。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在房里等你回来,稍微看看有什么就好,如果没有就马上出来。”
闻楹刚刚说的话让暗自出神着的蒋商陆渐渐地回过神来,也许是的确觉得自己该求个准确答案所以他也不再继续迟疑,反而是走到那张熟悉的书桌前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打开抽屉前,蒋商陆苍白的手指不太正常地抖了抖。
而在心里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闻楹的话,情绪又恢复了平静的蒋商陆又继续开始拉抽屉。
不出他所料的是,他父亲生前记日记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了最后的那段时光。
黑色的日记本此刻就在他的手边,但是蒋商陆忽然不是很不想去碰这个东西了。
他的脸上充斥着防备和怀疑,烦躁和愤怒,一个人独处的情况下将他的心底这些恶劣恐怖的情绪放大了无数倍,只是当蒋商陆皱着眉显得有些困扰地出了会儿神,半天他才神经质地自己和自己说话嘀咕了一句。
“没关系,至少我待会儿回去,闻楹还在房间里。”
这话说完,蒋商陆的全身就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气,黑色的笔记本被他慢慢翻开,在翻过了前面大量毫无意义的空白页后,在最后一页都快被翻完的时候,他的眼前也终于是出现了这些他想看到……
——或者说他一直很害怕看到的东西。
……
我的妹妹志芬是个美丽的姑娘,她不幸的命运在于她生在了蒋家,拥有了鸦片罂粟的基因注定疯狂的源头。
当她十七岁生日到来的那天,她注定的命运开始了,我的父亲母亲因为不愿意伤害他们的小女儿而被我的妹妹亲手杀死,精神失控下的志芬在癫狂状态下一天毁掉了六个家庭的存在,然后……也死了。
因为妹妹志芬的缘故,我对这种可怕的家族宿命一直很恐惧,我和我的妻子早年因为各自身体的原因没有生育,所幸我妻子在辽宁工作时捡到的大儿子商勇是个普通人,这才让我稍许忘却了我的家族遗传基因。
而在我四十五岁那年,我的妻子张巧灵同志居然还给我带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孩子。
那感觉太奇妙了,从医生手里抱过这个皱巴巴的小子的时候我都给开心哭了,我给他起名蒋商陆,教育他,疼爱他,一直到五岁的时候,我的小陆说要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我都愿意,甚至因此有点冷落了我的大儿子。
在被妻子教育批评了一番后,我也开始对小陆严格起来,但是没办法,我的小儿子实在是太聪明伶俐了,我都不相信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到他读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懂事又孝顺的小子了,他和我的大儿子亲密无间,虽然家里人都清楚商勇的身世,但是小陆从不会因此去刁难他哥哥,相反他总有很多好办法能让他总是闷不吭声的大哥因为他而很开心。
由于他这活泼善良的性格,所以连小时候总因为我的偏心有点不高兴的大儿子都忍不住去纵容这个幼弟的一切。
那时候我时常在想,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事业都留给我的大儿子商勇,但是我却真心希望我的小儿子小陆能一生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是上天注定要摧毁我的这种妄想,因为就在小陆十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他和我还有我妻子说,爸,妈我觉得自己很难受,好像发烧了。
他从小到大很少生病,这一场发烧带来了非常可怕的结果,越来越多相似到让我做噩梦的现象显示我的儿子可能要走向和我妹妹一样,也是蒋家很多祖辈一样活不过十八岁的命运。
我忍着心中的悲痛开始和妻子商量对小陆的安排,知道我打算之后的妻子失控地大哭着骂了我,说绝对不可能让我抢走他的儿子。
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来伤害我的儿子,可是我的儿子很快就要去伤害别的人了。
眼看着我无辜善良的孩子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那还不如杀了我。
幸运的是我年轻时虽然是个并无资本的普通人,却于因缘巧合得识一位和商陆同样是植物基因携带者,且身怀大神通的老友。
我的萧姓老友在我和妻子的哀求下来家里看过小陆的情况,在发现小陆是罂粟基因携带者后,他先是态度十分奇怪地提出了让我们赶紧趁小陆觉醒前先销毁他一切人类户籍的要求,又在仔细查看过小陆的精神状态后给了我一个可怕且残酷的建议。
他说像小陆这样的情况他只能想到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还不一定有用,本身只有半成不到的成功几率。
那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隔绝他一切意义上对外在的需求,从情感上断绝他的念想,从生理上斩断他活下去的希望。
直到他作为罂粟花的精神状态再不可能因为过度贪婪而轻易失控,拥有了足以控制自己精神的能力,这个时候他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二次生命。
身处于情绪混乱之中的我在痛苦思考后同意了这个无法选择的建议,我让大儿子联系了一家位于郊区的医院,并在那个下午和他的所有家人们将他摁着手脚亲自关进了车里。
而那之后,我们所有人就再也没有去那里看过他一次。
在消除小陆户籍的第三个月,有几个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的人曾来家中探查过我的子女情况,我们全家人在我那位萧老友的帮助下勉强隐瞒了小陆人还活在世上的事实,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候小陆治疗情况的煎熬日子。
从那些医院工作人员的描述里,我每天都能听到我的儿子是如何被我亲手一点点逼疯的。
他从刚开始的不停想去找家人来救他到最终变得越来越安静整整花了三年,从不停地想要得到他喜欢的吃的东西不惜去伤人到再也没有任何物质上的需求花了整整五年。
他在那个狭窄昏暗的小房间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已经死去的空壳,但是按照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只要再耐心等上一等,就能等到小陆康复出院全家人团聚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