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而驰,郎怀极目远望,看不到边际的草原,远处似乎有狼群走过。“三哥,你眼神比我中用,看看咱们到地方了么?”郎怀停下马,手拍了拍坐骑的脖子,对路老三笑道。
“恐怕还得个把时辰,那些运粮的一向走得宁可慢些,也要稳妥。”路老三啐了口,骂骂咧咧:“跟娘们儿似的!”
郎怀点了点头,辨明方向,一挥手,带着人继续赶路。如今的郎怀长高不少,藏泉和短剑都挂在坐骑上,不仅如此,还多了张大弓。他面色冷静,美景虽好,却半分也分不了他的心。这批粮草太重要,得靠着它们,大军才有希望往南突破。
这次再没耽搁太久,遥遥总算看到了运粮的车队。郎怀纵马过去,验了文书印章,笑道:“可让咱们好等,还以为走错了方向。大家再加把力,日暮赶到前面的营地就好。”
郎士新是没有发动大规模突进,但两年来,以碎叶城为核心,大唐早已将四周的村镇一一克复,仗打得极为扎实。而丝路也经碎叶、龟兹,顺利通往敦煌,去向长安。
郎怀抹了下额头的汗水,心道今晚回去,不知道陶钧那个祛暑的方子研制的怎么样,这可给热死,偏生还只能忍耐。做了几个手势,手底下的兵自然按照演练时制定的规矩,将运粮的车队护卫起来,往西边儿的营地缓缓走去。
“阿怀,你看见那边的人影了么?”路老三突然靠进,低声和郎怀说道。
郎怀素知路老三眼力非凡,根本不怀疑,只吩咐他:“带人去看看,莫让他跑了。”
路老三应了声,随便要了几个人,佯装往那个方向转悠,再忽然加速。
那人没有马匹,又怎能快得过奔马,很快就被路老三几人追上,捆结实了放马背上带了回来。
郎怀没让队伍停下,策马走过去,下来看了看他,土蕃人的打扮,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脸上有道不轻的刀伤。“你,是打疏勒来的吧。”郎怀抬眼看了看,道:“这么远,怎么跑的过来。”他说的是土蕃语,哪怕不是很地道,也足够被听懂。
那汉子先是愣了愣,没想到这个半大的孩子会他的语言,刚刚想问什么,又反应过来,矢口否认:“你讲什么,我听不懂。”却用的绕口的汉语。
郎怀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笑了笑,对路老三道:“你带人先赶回营地,禀报薛将,西去三百里内,定有土蕃军。郎怀请命突袭,请薛将允许。”
路老三唱了一声得令,点了几个人,带了马匹就疾驰而去。他早就对郎怀心服口服,自打那次硬仗之后,这个孩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成熟,如今颇得薛华的信任。
果然呈报薛华后,路老三得了一只五百人的骑兵,迅速赶去和郎怀汇合。
“你只告诉郎怀,运粮的事不用他操心,本将自会派人接应。”薛华知道郎怀不会无故突然要求出兵,肯定是从那个土蕃人身上看出了些什么。这孩子才十四岁,将来的前途,谁知会到哪处?
路老三带着人重新和郎怀汇合,只见他已经把二百余人整队完毕,就等路老三来到。验过军令虎符,郎怀笑道:“弟兄们,打草去啦!”平时他们袭击落单的土蕃军队或者攻打马贼,也常用这个说法。大伙哈哈笑了笑,郎怀一马当先,朝探明的方向赶去。
方才郎怀见那人脖颈间露出了些内衬,明显不是外袍那般污秽,他想起前段时间斥候探回的消息,土蕃仁摩赞普年事已高,但王储未定,几个儿子争来争去,内乱渐起。
其中一个儿子阿苏马,则镇守疏勒。但他却不被重视,很受排挤。
听说大儿子已经加紧夺权,疏勒到底谁说了算,唐军打探不出。但郎怀却觉得,只怕那位阿苏马,就在前面!
第6章 大漠无垠长安远(二)
日暮时分,郎怀下令停军。他派人下马前去探营,自己去找薛华派来援军的参将,说起来军职高了自己不少。
“林参将,如不出末将所料,前面就是土蕃人的营地,如突袭,定能成功。末将位低职卑,不敢僭越。还请参将定夺。”郎怀行过军礼,取出方才草画的地图,边说边按图指了方位。
林先见那草图虽说仓促,但位置方向分毫不差,行军路线一应俱全,心下先赞了声。郎怀又丝毫没有骄纵之样,也博得他的好感——看来薛将是没看错人的。他取出虎符,双手奉上,道:“薛将有令,此次袭营,全由郎校尉决断。薛将让我带话给校尉,他在帐中等郎校尉凯旋。”
郎怀只沉默片刻,便接过虎符,他早知道薛华会来这一手,因而并不惊讶。两人再合计仔细,竟然大胆到将才七百余人的骑兵分做三股,两股夹击,一股在外围防止漏网之鱼。
不多时,探营的人回来,土蕃人有三千上下,兵力却有两千多。其余的都是些百姓,却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
郎怀心下暗道,只怕和自己的猜测相差不远了。
他和林先约好以火箭为讯号,分兵而去。只等黎明时分,便强攻敌军。
“三哥,我有个要紧任务,只能麻烦三哥了。”等林先带人离开,他叫来路老三,低声道:“三哥知道阿苏马吧?”
路老三点点头,道:“仁摩赞普的儿子,疏勒城的城主。”
“我猜他就在那里。”郎怀冲着袭击方向抬了抬下巴。
路老三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可能?他不好好在疏勒城待着,怎么跑这里来了?活不耐烦了?”
“哼,只怕土蕃内斗的太厉害,疏勒城他是待不住了。”郎怀笑了笑,不再多说别的,只道:“我只怕走脱这只猎物,所以又得靠三哥的眼睛了。但是此举意义重大,定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路老三哈哈一笑,应道:“阿怀你放心,我带上人,专盯逃出来的,铁定让他阿苏马走脱不得!”
郎怀深知路老三的本事,当下再无担忧,直嘱咐他抓到人后先别审,带来见他就是。等路老三带着人离开,他才带了人马,缓行到约定的地方,只等着黎明时分。
阿苏马此番离开疏勒,也是被逼无奈。先前有他忠实的勇士,从土蕃王城带回消息,丛沧澜瑚用了计谋,赞普已经派人要来疏勒罢了他的兵权。如果还留在疏勒,只怕连性命都留不得。
他仓促出逃,意图顺着河水西去,投奔王叔术卜甘。能不能回到疏勒回到王城,已经不是阿苏马如今担忧的了,保住性命才最要紧。
入夜后,阿苏马看了看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见他粉装玉琢分外可爱,和年轻的姬妾一用哄着他入睡,才歇下。
将将黎明,刺耳的响箭声传来。阿苏马一下子坐起来,多年戎马生涯,让他立即做出果断判断,对帐外的亲兵喝道:“点火,止住惊马,准备御敌!”
响箭既发,路老三哈哈笑道:“兄弟们,准备好炮仗!”他们一行人只六十来骑,早已堵上了马耳。他们分散开来,将郎怀准备好的炮仗烟花,点燃引线,一股脑全丢进了土蕃人的营地中。
顿时爆炸声无数,土蕃人的战马毫无准备,几乎炸了营。
郎怀再发出蓝色的令箭,横举藏泉,冷静道:“冲锋!”
趁着土蕃人还未降伏惊马,郎怀和林先带人从南北冲进营地,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来回冲杀起来。郎怀索性不再约束部下,只要最大限度破坏这里,把该逃出去的人逼出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郎怀令人用土蕃语大喊:“只要缴械投降,就免死。”
不多时,大部分土蕃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不再抵抗。负隅顽抗的,郎怀也毫不留情,直接斩杀。
这一场袭击,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结束。未几,日从东出,天地大亮。
郎怀正策马巡查营地,果不其然,阿苏马已经逃离。被俘的土蕃人个个垂头丧气,黎明时分,谁也没看出唐军原来连千人都不到,就胆大到敢袭营。但此刻说什么也都为时已晚,只能乖乖听从马背上的唐军。
“郎校尉当真算无遗策。”林先统计了自己的伤亡,道:“难怪薛将如此器重,我可是心服口服了。”
“林参将客气。”郎怀打马出营,示意林先跟着。朝阳初升,映在郎怀黝黑的面容上,让人找不出半点他曾经长安勋贵子弟的模样。他看了看西边,笑道:“看来我等的大鱼,到底给我等到了。”
不远处,路老三的马上绑了个人,不仅是他,好些个唐军的马背上都是如此。
林先疑惑,但还是按耐住心里的疑问,等待郎怀揭晓谜底。
路老三跑进了驻马,把人一把丢下去,大声道:“郎校尉,果真如你所料,这家伙知道抵挡不住,悄悄带人潜逃。只是他太倒霉,给咱们逮了个正着!”
郎怀抬腿下马,走到那人身边,只见他衣衫不整,显然走得时候极为慌乱。其余的俘虏也被这般丢在了一起,有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还在啼哭。
“阿苏马,久闻大名了。”郎怀走近那个汉子,弯下腰,用土蕃语低声道:“没想到初初见面,就是这般情形,实在得罪!”
阿苏马本想若是身份不得泄漏,唐军向来不杀缴械的俘虏,只怕还有机会走脱。没想到却被人一语道破身份。他抬眼看,那人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狡诈的眼神一晃而过,阿苏马才知自己被诈了。
“阿苏马?”在他身边的林先自然听到,也吃了一惊。郎怀却已经确定了此人身份,跨上自己的马儿,笑道:“对,就是他。”林先立刻闭上嘴,不敢多言。这下他总算明白薛华为何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这般器重,就凭这份机敏觉察,郎怀又怎能止步个小小校尉?
郎怀不再里阿苏马,看了看不远处的营地,唐军正在休整。他对路老三道:“三哥,这几个人,可就交给你好生看管。咱们歇歇,就回薛将那里。”
“得令!”路老三哈哈应下,这次的功劳可不小,但只是耗费马力。
郎怀凭借七百余的骑兵,突袭土蕃,生擒仁摩赞普四子、疏勒城城主阿苏马,消息传回坐镇碎叶城的郎士新耳中,他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确定是郎怀?”他接过文书,还是问了问传讯兵。
“回大将军,是我前锋营中军锐字营校尉郎怀!”传讯兵说罢,又想起,好像大将军和郎校尉同姓,只怕是亲属,他也算和郎怀相熟,考虑了片刻,便道:“郎校尉此战,不过个把时辰。擒获阿苏马后,也没声张。目前前锋营知道此事的,不过几人。”
做事还算稳妥。郎士新点点头,道:“你先去歇下,本将商议后再派人与你同回。”
此时帐中,除去亲兵,就只有郎乔。郎士新仔细看了三遍文书,到最后负手大笑道:“我郎氏当真后继有人了!”
郎乔也按耐不住喜色,道:“老爷,世子此番可是大功。生擒了阿苏马,对咱们来说,简直是天外之喜。一但放出消息,只怕土蕃人得炸锅。”
郎士新点头,道:“这样子,安西迟早都会牢牢握在我大唐手中,而不是要来回争夺。”他想了想,对郎乔道:“我也没想过,那孩子如今这般出息。看来,倒是我一直低估了他。”
郎乔应道:“世子如今虽然只是校尉,却是靠着军功一点点提拔上来,薛华也是真的器重。”
郎士新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感觉,十几年,他对这个孩子都是忽略的,没想到他成长得这般出色。如今的郎士新却不是当初那个风流公子,知道什么是家族重担。郎怀才十四岁,就有这般敏锐的嗅觉,抓住即逝的时机。又在战罢,能按压住少年人容易自得的心态,瞒住上下,只告诉了几个相关的人,这份稳妥,却是最要紧和最难得的。
只怕这封军报传回长安,明皇会把注意力放在郎怀身上。郎士新不知为何,想到了未央居的那位。郎怀这般出息,倒是不错的根本。只要吸引了明皇的注意力,将来何愁不能把沐公府扩一扩?
军报传回长安,明皇正在大明宫麟德殿吹风听舞。新入宫的梁妃身姿婀娜,擅长胡旋舞,只见她去了宠妃繁琐的妆容,只穿着薄纱诃子,一双玉足纤细柔美,踏着胡笛声,随风而舞。
当真绝代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韵。也难怪自从江皇后病故后,久不近女色的明皇,会对她如此痴迷。
明皇看罢军报,更是得兴,笑道:“郎士新有子如此,倒也出乎了朕的预料!”
梁妃停下舞步,婀娜走过,停在明皇怀里,就着他的酒杯解渴,道:“什么人物让您这般赞赏?”
明皇把军报给她,道:“生擒了阿苏马,这下土蕃人的内乱,就是我大唐的机会。郎士新没让朕失望,他的儿子又立下这样的功劳,朕可得好好封赏。”
“有邻,传房蔚,还有韦谦益,到宣政殿。”明皇对卢有邻吩咐完,才拍了拍梁妃的香肩,道:“爱妃,朕去和大臣们商议商议,你便留在这里,等朕回来,再把舞跳完给朕看!”
第7章 大漠无垠长安远(三)
秋末,长安城的御史来到龟兹,代表明皇再次强调征西大将军郎士新在此的权威,并要求务必一劳永逸,解决北庭、安西事宜。
随着旨意,郎怀加封飞骑尉,仍留前锋营听令。
从末流的校尉,一下子蹿升相当于从六品的飞骑尉,郎怀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沐国公的爵位,将来都是他承袭,又哪里在乎飞骑尉。但这份殊荣,却让他的部署高兴。毕竟跟着的上司得力,他们的机会才大。
阿苏马被押解到了龟兹,这些事却不是郎怀该操心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郎怀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他的加封令传下,薛华倒是破例在帐中宴饮部下。
席间大家都纷纷灌郎怀的酒,只想把这个少年灌醉了,好捉弄捉弄他,图个乐子。只是郎怀酒量这两年练的实在可怕,已经不是那般轻易就醉的人。
“郎骑尉,这突袭打得正漂亮,可算给咱们前锋营长了大脸。我林先服气,敬你”林先可是跟着打了那场仗的,也沾光进了层俸禄,爵位却没变化。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没半分虚假。
“喝!”郎怀酒到杯干,当真豪爽至极。
“阿怀,本将有意,由你统御两千骑兵,你看如何?”薛华看着少年稍微红了的脸庞,笑着道。
整个前锋营不过八千骑兵,五千步卒,分做左右中前四路,除却中路配备两千步卒,其余各路都只有一千步卒。薛华这放权给的不可谓低,在席的都静了下来,看哪一路军会成为郎怀的部下。
郎怀默默放下酒碗,道:“不知薛将能不能听末将一言?”
“但说无妨。”
“如今各路副将都在,怀虽立功,却自认不如诸位大哥远矣!”郎怀抱拳对周围的人一礼,续道:“不过怀却也想和各位将军一样,做个横扫敌军的真正的将军。”
他话锋一转,笑道:“末将想请各位将军,分给末将些许兵马。末将年少,靠着这些去打打草,好给各位将军打打牙祭,也是好的!”
他这话说得巧妙,自认年幼,又不得罪人,也脱去薛华放权的话,倒让整个前锋营的核心将领都对他心生好感。薛华点点头,道:“也好。这样吧,你本来的部属不变,每路军抽三百骑兵一百步卒,分给你。你们觉得如何?”
“末将等觉得不无不可!”
郎怀一笑,单膝跪下道:“末将谢过诸位将军!”
待回到帐中,陶钧已经煮好醒酒汤,拉着郎怀强给他灌下。陶钧埋怨道:“爷也真是,明明不必喝这么多,还是喝了这么多!竹姑娘,还不出来伺候?”
声音方落,竹君已经掀开帐帘进来。“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既然躲不过,干干脆脆喝就是。”她接过郎怀,知道他可没醉,只是到了帐中,放松下来不愿再说话。
“酒可真不是好东西。”郎怀倒在床上,低声道:“这次还真有点醉了,陶钧,去给拿俩炊饼吧。”
“是!”陶钧匆匆跑出去拿了两张饼和一壶热水,给放下后,又端着盆热水进来,道:“爷放心,小的在帐外看着。您好好歇歇。”他打帘出去,看了看辽阔星空,就坐在帐外。
陶钧出去了,竹君才动手给郎怀解开衣袍。“爷,这还得几年?您都十四了,再待下去,只怕……不妥当啊。”脱下外袍,留着中衣,郎怀踢下靴子,揉着发涨的脑袋,道:“这也没法子,你送信回去了么?母亲怎么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