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以为一路到龟兹都不会遇到唐军,便走了捷径,进入葱岭的余脉中,打算穿行而过,免去绕路的辛苦。待他们全部进去,自然被埋伏在此的郎怀一举扑杀,一个活口都没留。
陶钧从战场上退出,对郎怀道:“爷,咱们这儿成了。我已命人收拢尸体,一把火烧了?”
郎怀并未下场,和明达在山上督战。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西方,道:“留两什人,明日烧了,再跟上来。”
“是!”陶钧领命而去,郎怀牵过明达的手,道:“今夜,就看三哥的了。”
丑时三刻,循州城西几处陆续起火,偏偏还有一处是堆积粮草的地方,火势燎原,让土蕃士兵措手不及,很是慌乱了一阵子。谁都没瞧到,有一支烟火缓缓升空,悄无声息。
隆尔逊安牧等人趁乱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两人默不作声,趁着城中还未有人觉察,摸到东门。西门火势太大,这里的守军只留下寥寥百余人,都赶去救火。安牧比划了下,三十来人立即分散开,冲向城下的守军。不多时,只听几声闷响,城上的人察觉出来,喝道:“怎么回事!”
隆尔逊大大咧咧以土蕃语回道:“瞌睡了,栽了跟头。”
城上的人骂了句懒货,疑心顿消。然而他又听得马蹄阵阵,忙趴在城墙上去看,借着星月,只见东方有无数骑兵奔腾而来,距离城下已不足五里地。他骇然大呼:“敌袭!敌袭!”
如今东门守军以他军衔最高,他一把拉过马匹上马,道:“我去禀报!”
隆尔逊将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装作惊慌的样子,等那人走了,才招呼大伙一起动手,打开了城门。
等城上的人觉察出不对,路老三的人马都已经磨刀霍霍地进了城。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结束。路老三生擒了循州城主将,大多数土蕃士兵连武器都没拿,就被横冲直撞的大唐骑兵取了性命。被俘虏的土蕃士卒更有万余人,暂时被缴械羁押在城南。
不多时,郎怀所部也赶到城外。他看到路老三那铁塔般的身躯,长松口气,道:“事成!”
诸人面带喜色,终于合兵一处。明达被郎怀逼着去歇息,她自己却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地形,思念着接下来应当如何。
隆尔逊上了城楼,找到郎怀,将金箭交回,道:“伦铜叔叔败在你手里,土蕃输了于阗,当真是输了智计。”
郎怀接过金箭,道:“本将知你所求,但本将不能答允。”
隆尔逊面带不忍,道:“里面有些父王的旧部,若能游说成功,我愿替他们担保,咱们多些兵力,有何不可?”
郎怀蔑道:“你拿什么担保?丛苍澜瑚虽从龟兹败退,又遇林先所部,他十万大军也能留下至少一半。本将如今只有不到两万人,留给丛苍澜瑚,将来再杀我大唐士兵?”
隆尔逊私心里是有为自己培养势力的,但他也知道郎怀所言不虚,他转转眼,道:“你们汉人不总说杀降不祥么?”
郎怀嗤之以鼻,道:“本将怎么从未发觉,你如此妇人之仁?”
她不愿多言,转身走下城墙,对赶来的路老三耳语几句。路老三面上惨白,问:“阿怀?非如此不可?”
眼见郎怀默然颔首,路老三搓着手道:“战场上杀敌,我也没觉得有啥。但这可是杀降,万一传回长安,于你名声可不好。”
郎怀从鼻子里哼了一生,咬牙切齿道:“那总比功亏一篑来得强!三哥,咱们是不会守循州的,这些人留着给丛沧澜瑚救了去,将来被杀的就是咱们!”
“你也赞同弃城?那就好。”路老三挠挠乱发,又等了等,没得到郎怀松口的消息,只能叹着气离开。
万余人命呐!
连面色都不改,和郎士新当初坑人一般,果真是父子。
路老三走得远了,郎怀转过街角进入道残破的小巷,身边只跟了个竹君。她这才痛苦地闭上眼,靠着墙喃喃,不知念些什么。
竹君在两步外看着她,泪水盈眶,却知道这时候不能上去劝。
她能做的只能是这般陪伴罢了。
至诚元年八月末,平西军智取循州,俘敌万余。
时有副将谏此举不仁,沐公仍令杀之,尸堆循州东七里,火半月不熄。
大唐立国首杀降,御史弹劾不断,昭帝亦不问。
——《唐史疏议》
第139章 鸣鼓兴士卒(五)
去循州东北三百里,林先终于撞上了撤军的丛苍澜瑚。出乎他预料,丛苍澜瑚虽然退得井井有条,但显然还有人马追赶。他遣斥候多加打探,居然是六王李进带领的八千重甲骑兵。
原来是撕破伪装之后,土蕃损失惨重。丛苍澜瑚心知不妙,忙整军后退,打算回疏勒。六王李进见机不可失,不顾顾央劝告,率重骑追击。这一追,就是大半个月。
李进虽然冒进,却不是逞匹夫之勇的莽夫。仗着己方马快,和诸国营中留下的几个熟悉地形的参将引导,日夜侵扰不断,直让丛苍澜瑚焦头烂额,退也退不安生。
如此局面,林先焉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双方夹攻,丛苍澜瑚空握着六万大军,却将他们奈何不得。
逼不得已,丛苍澜瑚记起固城所言——龟兹久攻不下,理应早日退回疏勒。若遇骑兵侵扰,应以重甲步兵加防,轻骑扰其后军,杀马为主,人其次。
他立即寻来几个汉人,放了兵权,终于稳固住局面。念及固城神机妙算,心下更是钦佩。他抖擞精神亲自领兵,仗着人多,终于被他寻到林先的破绽,将他的骑兵分割包围,吞掉了半数人马。
亏得李进反应迅速,玩命般猛攻土蕃中军,逼得丛苍澜瑚不得不收兵救援,才将几入死地的林先救出围战。此战之后,林先只剩三千余骑,战马损失六成,人人带伤,亦无粮草,已无力和李进东西突袭夹攻,只能眼睁睁看丛苍澜瑚整兵退去。
他身上遍布刀伤,正撕了块布条裹伤。算算时日,倒比郎怀需要的两日,多争取了一日半来。一念至此,又抖落出个得意的表情。
及至和李进合兵,林先说了情况,叹道:“咱们此战看似凶险,但到底能退。大将军陷入两军之中,若你带的人再多些,还能去援兵。”
李进摇摇头,心知如今最稳妥的,便是速速回兵龟兹,再率兵接应,他道:“我现在就派传令官带我的虎符回龟兹,请顾将军发兵。左右总比回去了再出来强。”
林先站起身略微活动活动,只觉得浑身都痛,让他呲牙咧嘴,这位虎将点头道:“也只能如此。”
早在唐军重新拥有健硕的战马,士兵也不再露出疲态,丛苍澜瑚就明白自己被设计,白白在龟兹耽误了时机。他一路退回,遇到林先之时,便对循州城不抱幻想。
又看到循州城外的焚尸堆,丛苍澜瑚心知肚明,唐军定早已血洗了循州,只不知道有如此胆略敢孤军在外的,会是哪个。
斥候探查循州城内的景况回禀,不过是一座空城,城池倾圮,没半分活人踪迹。
丛苍澜瑚走出金帐,对自己的亲兵道:“应听固城所言,守住三城足矣。如今悔不当初啊!”
“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开口的是另外一个汉人卫桓,曾经是李迁府上的一个幕僚,并不被倚重。仗着有几分口才和野心,自荐跟着固城来到土蕃,被固城慧眼识的。但卫桓为人骄纵,此次固城便让他跟着丛苍澜瑚出征。抓了西域诸国贵族的计策,就是他出的。
“赞普,若我所料不差,引兵出征的定是沐公本人。”卫桓脸颊被晒得如同土蕃人一样,红彤彤的,加上两撇鼠须,瞧着有些滑稽。
丛苍澜瑚眉头一紧,道:“她干不出屠城的事吧?”
“沐公在您围城之下,还能绕过发兵,所带之人不会超过三万。我见那尸堆……粗粗算算,怎么也有八九千,若留着,便是极大的祸患。”卫桓恭敬道:“无论她愿不愿意,也只能屠了。”
丛苍澜瑚目露凶光,道:“可那是我的兵!你却很尊崇郎怀?”
卫桓后退了半步,道:“虽是各为其主,但沐公智计,我一向敬佩。”他也惧怕,但仍旧说出了丛苍澜瑚最不想听到的话。
丛苍澜瑚道:“那你说说,郎怀现下拿没拿下疏勒?”
卫桓心有戚戚然,道:“照常来说,应该不能。但看循州城的情形,只怕会有变数。赞普若信得过我,倒是有一计献上。”
他重新站定,道:“无论她攻得下攻不下疏勒,都得去。咱们快马加鞭赶上去,也定是赶不及。不落照常行进,以节约体力。若沐公攻打不下,定从此退兵,赞普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便可。若沐公侥幸夺了疏勒,她兵力不足,是定然守不住的。赞普从两门猛攻,她顾此失彼,定能一举夺回!”
丛苍澜瑚点头,眸中渐渐亮起来,道:“果真是好计。”
卫桓只道自己讨得了丛苍澜瑚的欢心,正打算再进几句,却猛然觉得心口一凉。
丛苍澜瑚反握横刀,正从他胸口抽刀出去。
“你是很聪明,但聪明得我很讨厌。”丛苍澜瑚拿过一条丝绸手巾,擦拭着刀身上的血珠,“这把刀是李迁送给我的,死在你故主的刀下,你也可以瞑目。”他冷笑,既然已经知道该如何做,卫桓这等人,他自然看也不愿再看。
卫桓在沙地上抽搐片刻,很快气绝。他怎么也料不到,分明固城说过,丛苍澜瑚颇看重郎怀,自己直言推崇怎会惹来杀身之祸。
沿着别兹暗河出发,郎怀加速行军,很快抵达疏勒城外的隐秘处。他故技重施,仍由隆尔逊领百余人,此次却不执金箭,而是扮成商旅混入。他们不为破城,为的是救人,还有联系疏勒城中留存的不良人和郎氏钉子。
作为西域重镇,往来疏勒的商旅本是绝不住的。如此萧条之下,每日进出城的商旅,仍维持在十来支。逻些需要这些人沿着葱岭通过于阗输送丝绸瓷器茶叶,丛苍澜瑚在掠夺了这座富饶城池的财富后,也允许了商旅的行为,只是在税率上,开价更狠。
此次入城的有陶钧,他带着印信负责联络不良人和钉子,也是想看看能否借着商旅将人送出来。然而度量之后,陶钧便知艰难。
他们如今歇在疏勒东市寻了家客栈住下。
陶钧打探消息归来,寻到粘着络腮胡子的安牧,道:“咱们的人递回消息,被抓的诸国贵族足有七八百人,按着层级,被分别羁押在城主府、西市。疏勒城足有守军五万,守军警惕,城主府更有重兵把守。靠商队运送一二人或可成事,七八百人便是天方夜谭。”
安牧咬唇道:“父王母后在此,我不能不救!”
陶钧低声道:“公主不可意气用事!明日我跟商队混出城去,找爷商量对策。你们在城中务必谨慎小心。”
情况比预料中复杂,郎怀拧着眉毛,苦思对策。后有追兵,前有拦路虎,当真是出征以来最艰难的局面。
“爷,拿个主意。看那情形,安牧公主按耐不住的。”陶钧也紧张,道:“要不……算了?”
郎怀叹气,随手捏了根水边的杂草咬住,道:“算了?那可不成。”她咬着草根,主仆二人缓缓回到营地。
郎怀道:“没办法了,准备强攻吧。”
诸国营中但凡机灵点的,都被郎怀化作商旅,分三批混进疏勒城。他们这些汉人自然不能冒险,而这些汉子却是最合适的人选。最后一批进去的人里,便有路老三。
“三哥,土蕃寅时二刻交换城防,是唯一的机会。你手里加起来,也就只有五百人,切忌优柔寡断。届时我会猛攻西边,你们依计得手后,借机从城南脱身,接下来怎么走你都知道。无论事成与否,三日后咱们在葱岭汇合。”郎怀仔细交待着,又道:“若果真西市难破,救了楼兰的人,打晕安牧也得把她给我带出来。”
“阿怀你放心,我知道分寸。”路老三拉上兜帽,理了理腰间挂着的荷包火镰和各色小物件,颇有些不自在。
二人在营前洒酒为别,路老三踏着大步离开,留下郎怀,怅惘忧怀。
到了时间,郎怀亲自领兵,一行人分作两批,一批人绕过疏勒,埋伏在路老三突围而出的路上接应,一批跟着郎怀,发起此次出兵最为艰难的一战。
这些新兵跟着郎怀横穿死海,一路高歌猛进,攻克于阗,对于郎怀早已奉为军神。何况郎怀早已训得他们令行禁止,虽没有当初百炼征西军股子里的桀骜气魄,却也渐渐磨练出了血性。
一行虎贲军借着夜色掩映身形,尽力靠近城墙。郎怀看了看东方,启明星隐约可见,是时候了。
她一挥手,身旁架起的一排弩机缓缓拉开,有士兵给弩箭头点了火,随着数十声巨响,这些火箭冲着城头直飞过去,遇到易燃的便立时燃烧起来。
城墙上陷入一阵慌乱,土蕃人大叫着敌袭,弓箭手们将箭支倾泄城下,才反应过来城下并无敌人。
便在此刻,那些虎贲军从地上一跃而起。盾手将四周护起,迅速奔向城下。待土蕃人发现之时,这十来个人已经来到门下。城上的见他们盾牌厚实,便将巨石推下。几声闷哼,果然有几个倒在地上,身子都瘪了。
火折子吹亮,一个校尉看了看同伴,这点点火苗映衬得他们眼眸里一片金黄。他们都是几年前打赢征西一战回来的老兵,都知道手里拿着的,便是破了于阗的黑火。
这火一但点了,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家乡、见不到亲?1 肆恕?br /> “你个龟儿子!磨磨蹭蹭干甚?石头砸下来就来不及了!”另一个蜀中的老兵蒜头着了急,一把抢过火折子,正要点火,忽而顿了顿,不要命一般喊道:“沐公率兵二十万亲临城下,尔等迅速投降,可免死路!”他这话却是几句标准官话,而后他那蒲扇一般大的手往前一送,头顶隐隐有呼呼风声。
南门一阵乱颤,而后火光冲天。
明达浑身一个哆嗦,嗫嚅道:“蒜头他们……”
郎怀神色淡淡,靠过去给她拉下面甲,又检查了她手里的短剑是否绑牢了。而后她翻身上马,简短却铿锵有力:“攻城!”
第140章 千乘万旗动(一)
疏勒城大,仿长安修筑,墙高且厚,易守难攻。若非阿苏马弃城逃跑,郎士新克复恐怕得多费几番周折。
郎怀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熟悉它的一砖一瓦。在这里,她真正了解了什么是丝路,也和西域甚至是从遥远的波斯、大食跋涉而来的商人熟识。他们热情聪颖,虽有着商人市侩,也如游侠儿一般豪爽好客。他们靠着往返的辛苦,为自己的亲人带去财富。
那时候郎怀并不是很明白为何郎士新能够速胜却徐徐图之,及至她看懂了郎氏商行利润背后的艰辛,从各路商人眼中流露的情绪去深思,才明白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就了悟郎士新隐于杀伐之下的宏愿——他要构建一条通顺安宁的丝路,一条为大唐和西域诸国带来财富的丝路,一条给黎明苍生机遇的丝路。
而不是所谓“征服”之后的一片焦土。
从开扬年间征讨,到如今八九年时光匆匆逝去。郎士新的志向几乎都已实现,却被丛苍澜瑚横征暴敛毁于一旦。若他懂得经营,或许大唐在元气大伤之后,也只能力保河西要塞,不会如此迅速投入战局。但丛苍澜瑚性情暴虐,郎怀怎能弃安西不顾?
她要做的,便是再走一次郎士新的路。或许途径不同,但始终走向一个终点。郎怀在龟兹按兵不动良久,终于走出第一步。
如今,是第二步了。
此次从长安带来的黑火仅有两箱,一箱子混入货品,路老三带进了疏勒城。一箱子方才炸开了疏勒城南边的普宁门,炸死了那些明知无归依旧前行的勇士,也洞开了坚固的城门。
离城越近,郎怀心境越是平稳。仿佛她又回到了开扬三十年,是前锋营的飞骑尉,枪尖饮血,冲锋陷阵。郎怀收拢思绪,松开马缰拉下面甲,双手横把沥心,第一个冲进残破的普宁门。
烧杀抢掠四处点火,这一次作战防护是马匪打劫村寨一般,区别在于唐军扮演了马匪,在竭尽所有洗劫着本就萧瑟的疏勒。
不记交手几轮,郎怀回过身,明达被二十余虎贲军护卫着,已经和土蕃正面交锋。偶然有冲进去的,也被兰君竹君斩于马下。郎怀估摸着时间,吩咐传令官发出第二道指令,全力进攻疏勒城东的都护府,如今土蕃主将将军府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