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许苡仁指间把玩的一只梨木茶勺应声而断。
临走前,他把一壶为了“健康宣讲”讲师准备的花茶连水带茶倒进了马桶——这小子的话,他就不该当真。
那间火锅店在某家商场的餐饮层,楼下服装百货超市一应俱全。许苡仁来得早,想买些日用品,他家里原有的已拆封太久,有的也不方便两个人使用。
“先生您好,需要点什么?唔,您有一点黑眼圈呢,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没有休息好?”一位导购小姐看到许苡仁在货架前徘徊,上前热情甜美地推荐道,“这是我们最新的眼膜哦,去黑眼圈、眼袋、细纹,效果非常不错,抹平岁月的痕迹,重现十年前的光彩,推荐您试一下哟!”
正在努力区分护发素和洗发水的许苡仁礼貌婉拒:“不用了,谢谢。”
导购小姐真诚道:“您的眼部肌肤看起来真的很脆弱呢,现在外面天气干燥,对皮肤伤害好大好大的,保养一定要从刚有衰老迹象的时候开始,最近有很多的男士都购买了我们这款眼膜,回购率非常高!”
“真的不用。”许苡仁一方面不觉得甘油、丙二醇、丙三醇的调和物能有多么神奇,一方面他很清楚他的眼是微血管问题,并非抹点什么东西就能好,而且说起来,他还没到“3”打头。
“眼部肌肤如果年轻的话,眼睛也会显得有神哦,”导购坚持不懈,“整个人都会看起来比较青春的!坚持使用的话,保证别人以为您只有三十多岁!”
“……”许苡仁把购物篮往地上一放,转头问道,“你看我像多大?”
“啊,抱歉啦先生,刚才看侧脸不太清楚,这么看的话您大概只有三十几岁吧?”导购小姐娇嗲地道歉,即使说错了话也让人无法和她较真生气,“您把眼部肌肤保养好,看起来像三十出头没问题哟!”
许苡仁:“……”
火锅店的生意很不错,刚到用餐时间就已经客满,许苡仁提前到场,淡定地在角落占了个双人的位置。
李超越一来就扒拉着购物袋:“许哥,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
菜还没上来,单人小锅已经有了热气。许苡仁隔着朦胧的蒸汽彻底成了“睁眼瞎”,完全看不到李超越的脸在哪,没什么好心情地“嗯”了一声,随口道:“给你买的。”
“哎哟这么客气,我凑合用就行,还用你破费……”李超越明显虚伪地客套着,忽然一顿,结结巴巴问,“给给给、给我买的?”
那些沐浴、洗发、牙膏之类的用品合起来不过是一餐饭钱,还多是两个人共用的,许苡仁觉得他感动的莫名其妙,补充道:“也有我用的。”
“咳咳咳咳,我懂我懂。”李超越一把系上了购物袋,清了清嗓子,“那什么,许哥,今天用药了吗?”
许苡仁:“你打完第一个电话我就点过药了,不是跟你说了吗。”
李超越:“哦……对,说了。那标记器呢,你看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许苡仁要是能看得清那表盘大小的标记器上显示的小字,就不用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了。
他抬眼朝对面毫无威慑力地瞥了一眼:“眼药和这个没关系吧。”
“哎呀,你说了管用还是我说了管用?这事儿你得听我的。”李超越果然没有像过去一样受到震慑,立即起身道,“走,去洗手间看看。”
许苡仁也没有什么别的镇场手段了,商量道:“……回去再看吧。”
“这还没上菜呢,回去不还有别的事吗?”李超越架着他胳膊往上拽,“快点儿的,时间宝贵,赶紧回来还得吃火锅呢。”
公共场合两个人拉扯得东倒西歪该多难看?许苡仁被他一架就赶紧顺势站了起来,只得跟着去了洗手间的隔间里,也不知门边背对着他们正在方便的几人看见了没。
李超越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两条大长腿一岔开,膝盖几乎要顶到狭□□仄的隔间门上。许苡仁就站在人和门之间扇形空间里,对这个检查地点有数不清的不满,竟一时排不出发表观点的先后顺序。
“脱。”李超越一扬下巴。
许苡仁极其尴尬:“你这说的什么话?”
就不能带个宾语,说“脱上衣”、“脱外套”什么的吗?
“不然怎么说?我干的又不是服务性行业,没那么多讲究。”李超越理直气壮,“再说了,咱俩谁跟谁,有什么不能说的?快脱啊。”
隔间的夹角像是绝好的扩音器,许苡仁简直想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好,我小声啦!”李超越边用气声说着,边拍了一下他的腿侧,“脱脱脱。”
许苡仁不禁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明明隔着裤子,居然感觉像是被他这一巴掌直接拍在身上一样。说是脱,其实他穿的还是套头毛衫,只能把衣服往上掀。
李超越坐在马桶盖上仰着头,一项项仔细看着。
许苡仁保持这个姿势度秒如年,感觉这次他看的时间格外长:“你怎么还没完?”
“看着呢,别急啊,我这个人,就是仔细……”李超越煞有介事地说着,忽然两手扶在许苡仁掀起了衣服的腰上,“你别乱晃,我看不清了。”
“你!”许苡仁感觉小鱼小虾被螃蟹夹住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忍不住脱口喊出,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我没动!”
“小点声,等会儿别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俩干嘛呢。”李超越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被许苡仁立刻甩头甩开来,也没再捂上,“你别乱动我就能快点。”
“……”许苡仁自从在研究基地和自己的疑神疑鬼大战一次胜利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对李超越产生过质疑,这下实在忍不住问,“你们这个是不是有问题?”
“是有一点。现在都流行微创、无创、便携式移动医疗了,跟我上次跟你说的一样,你这数据一生成,咻地一下就发到主机上,自动出报告,”李超越直言不讳,说得比许苡仁还具体,看来是真的考虑过,“显示器和感应器也能分开,不用这样贴在身上了,可以和手机或者其他外设关联。所以咱们现在这个是实验版,等以后更新了新版的,我肯定第一时间给你换上。哎呀,不过我估计快的话,大概三年吧。”
李超越气声说话,说得清楚就说不太快,嘚啵了这一大篇又用了一会儿功夫,终于有要松手的意思:“看完……阿嚏!”
他突然一打喷嚏,脸正好撞在许苡仁腹部,把他撞得朝背后门上一靠,刹那间前腹后背冷热夹击,酸爽非常。
“不好意思啊,有点受凉。”李超越手在许苡仁腹部不轻不重地慢慢抹了两下,似乎想帮他擦干净打喷嚏带出的飞沫。
许苡仁心火腾升,一把抓住他不老实的手腕:“李超越,你故意的吗?”
“你轻点啊!”李超越甩了两下没能挣开,可怜巴巴地从旁边抽了一截卷筒纸擦了擦自己,“我真的有点受凉,下午就不太舒服。”
说着还擤了一把,听动静真不是能装出来的。
许苡仁的洁癖被狗吃了,来不及嫌弃他离自己这么近还不注意个人卫生,也没顾上怪罪他把自己撞到菌落丰富的洗手间门板上,反而担心地松开了手,问:“严重吗?”
“没,就是……”李超越抽了抽鼻子,“许哥,艾伦是不是本事挺大的,抽两下气就好了?”
一听到“艾伦”,许苡仁感觉不妙:“……什么?”
“有精神啊。”李超越得了自由的手不知恩图报,又恶作剧似的对着他裤子拉链处狠狠弹了一下,“又起立了。”
他这个“又”字加的,许苡仁立刻想到了昨晚在他卧房内没由来的那句“矫枉过正”,窘迫地侧身:“我是要上厕所。你出去吧。”
“嘘。”李超越起身和他贴身而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听,外面有人排队呢,我一出去就有人进来,人家一看里面还有个人,这怎么解释?你就赶紧方便吧,完了咱俩一起出去。”
许苡仁:“……”
一起出去被人看到就好解释了?
“又不是没看过,上学的时候也见过啊,”二人几乎贴着脸,李超越还不知死活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它没长胡子的样子我也见过了,哎,要不咱俩一起?”
许苡仁伸手便解开拉链——这小子玩笑开得要上天了,真以为他怕了他?
☆、第52章
李超越一到家又打开电视追他的剧,全然忘记“健康宣讲”的计划。
许苡仁在心底摇了摇头——他的话果然是说说而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超越从小到大开的玩笑他都能马上听出来,这次居然没能分辨。
自己当年真的说过那些话吗?李超越当时听了之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正腹诽着,许苡仁忽然听到卧室里一声大叫:“许哥!你怎么把我被套换了?”
许苡仁被他喊得神经紧张,差点以为自己洗的是他的支票:“今天来人修空调,拆窗户把你床弄上灰了,我就都洗了。怎么了?”
“哦哦,这样啊,没什么。”李超越挠了挠头,“我以为你嫌我脏呢。”
这不是扯吗?他不说全身香喷喷吧,也算是干净整洁,和“脏”哪能挨得上边?
许苡仁:“……怎么可能。还有,维修工把你文件弄乱了点,你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少。”
“啊?!”李超越又一惊一乍地大叫一声扑到桌前,一边扒拉一边说,“我我我,我的东西呢?”
见他这么紧张,许苡仁走到桌前想帮他一起找,却也帮不上忙,不禁蹙眉问道:“有重要的文件吗?”
李超越不答话,着急忙慌地扒拉了半天,好像终于把某份文件按页码排了起来,长舒一口气,又警惕地拿起一张纸在许苡仁面前晃了晃,“许哥,你看了吗?”
……别说许苡仁根本看不清了,就算看得清,也不会随便看别人的私人文件。
“你说呢?”他一把拍掉了这个试瞎子的手势,“要紧东西自己收好,别丢三落四。”
为什么大家都一样长大,李超越就那么多秘密呢?一会儿合同保密,一会儿项目不对外公布,连家里随手乱放的什么文件夹子好像也藏着不得了的东西。这么想的话,李超越老家必定也不似沈城附近他所见到过的那些普通村镇农户,否则这小子怎么能出落得这么光彩夺目?
再一想到他公司的事又觉得烦心,难道除了自己和徐教授之外,天底下再没第三个人看出他的好来吗?
许苡仁正天马行空,房门“笃笃笃——”被人敲响。
他立刻又恢复战备状态:“怎么了?”
“许哥,”李超越“嘎哒”打开了门,裹着被子看起来活像只会动的热狗,“咱还没健康宣讲呢。”
原来他还记得?
许苡仁:“……你讲就讲,裹着个被子干什么?”
“我刚洗完澡啊,不裹着被子多冷呀!”李超越跑到他床边,往床上挤了挤,示意他腾出空来,“不然我跟你一个被窝呀?”
许苡仁是独生子女,连小时候跟同龄人玩这种“在床上挤来挤去”的经验都十分有限,被他这么一挤,把心理防线都给挤掉了:“不是感冒了吗?盖好。”
“我用新洗发水洗的,”李超越把脑袋往前凑了凑,“你闻闻我香不香?”
“……”许苡仁被怼了一脸半干的头发,不得不闻了闻,“……香。”
“真的呀,”李超越满意地躺回了枕头上,“那咱开始讲了,先说说为什么要按时用药啊——阿嚏!”
许苡仁:“……让你洗完澡再乱跑。”
李超越像是被一个喷嚏打蔫了,被子一直裹到下巴,只露出来脑袋,哼哼唧唧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只是眼睛不好,不是脑子也坏了,你真觉得我需要听你健康宣讲?”许苡仁哭笑不得,“今天早晨是让你吵得忘了而已。还有啊,”他在床头抽屉里摸了一把,拿出钥匙放在李超越枕头旁边,“明天开我车上下班吧,我开不着,放着也是放着。”
“那多不好意思呀,”李超越一边客套着一边利索地伸出手把钥匙顺进了被窝,“车停哪了?”
许苡仁:“地下,明天早晨跟你说车位号,坐电梯到负二,离出口不远就是。”
“许哥,你这么好,”李超越带着被子往前又拱了拱,“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
“那就去给我把车审过了吧。”许苡仁终于把任务托付了出去,“去新河路那个车检所,周六也能办。这个月内办了就行,不着急。”
李超越:“哦,没问题啊,不是周六我也能去检。我是说……”
“一年多没开,要是不太忙的话最好先去做个保养,安全点。”许苡仁又从抽屉里摸了摸,拿出一张银/行卡,“我现金不够了,拿我卡刷吧,密码是……”
刚要说密码,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李超越明显察觉了他的停顿:“没事,保养算我的。”
“……”许苡仁把卡丢回了抽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垫着,回头再说吧。”
母亲一直提倡的是睡眠环境是温度可以稍微低一些,空间宽松以利于血液循环,尽量安静以便进入深度睡眠。
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屋内暖烘烘的,床上挤巴巴的,许苡仁耳边还有个人喋喋不休,他却也没失眠。
“……血药浓度低于阙值,如果不及时给药的话,有可能会产生耐药性。”李超越不厌其烦地来回解释着,末了又问,“你听明白了没啊?”
许苡仁被他念叨了半天就当听催眠故事,一开始出于礼貌和尊重劳动成果,还认真地配合答一句“听明白了”,慢慢地就变成了“明白”、“嗯”、“哦”,直到现在,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和精神形成了彼此独立互不干涉的奇妙状态——机体已经在极其舒适的环境中进入了休眠,意念却舍不得不听这堪比呢喃的耳语,要不是肢体已经不受他操控,简直想拿手机把这些他早已耳熟能详的内容录下来。
讲师很不高兴,敲床头:“许同学,你听明白了吗?”
许苡仁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他这么叫得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一喘气,好像打了个小呼噜。
讲师更生气了,粗声粗气地喊:“许苡仁许苡仁?”
许苡仁。
无数的人都叫过他名字的这三个字,却都没这人叫得这么好听,一直叫进了他心坎里,舒坦得像是把心放在蜜罐里泡着。
讲师急躁地蹬了蹬床:“许哥——”
不得了不得了,这一声喊得更不得了,要不是许苡仁身体已经睡着了,简直要起了反应,已经起了也说不定?
“你真睡着了啊?”李超越趴在他旁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睡着呢?”
许苡仁把“笑”搬进了梦里:他们科的护士长一纠集病人和家属进行健康宣讲,下面坐着都能睡倒一片,更何况这是到了睡觉的时间还躺在床上?
说起来这小子最后怎么又跑到他床上来了?虽说是要向他宣讲吧,但是李超越应该明知道他学过这些内容,根本没必要正经讲这么多遍,意思意思不就得了?他到底想干嘛呀?
讲师又在旁边烦躁地连翻了几下身。
弹簧床垫把震动幅度传递过来,一个人睡了二十几年的许苡仁忽然觉得是不是“一觉到天亮”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要是真的偶尔晚上被这样的动静搅醒,看看他怎么了,一起醒,再一起睡着,哪怕是一起失眠呢?似乎都比独自睡出个长命百岁更让人满心欢喜。
讲师扛着被子起了床。
许苡仁无奈地叹了口气醒过来。
他自我感觉已经睡得相当靠边,再靠边就随时要掉下去了,难道剩出来的位置还不足以让这家伙踏实在这躺着?昨天这么睡也没见他嫌挤啊!而且现在回他自己房间,床铺冰凉,不是自找难受吗?
明天去买个新的大床会不会用意太明显了?
李超越起来之后却没回房间,直奔浴室而去。在洗手池下面的橱子里吭哧吭哧扒拉了好一会儿,忽然动静一停,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少儿不宜的三字经。
这下许苡仁睡意彻底被赶走,想下床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想到裹着被子的庞然大物又跑回他的卧室,一进门也不管别人睡不睡觉了,怒气冲冲地就问:“你买这个干什么?”